翌日，墨清殇在清莲殿宣召叶苡尘。
百里胤和叶苡尘心里咯噔一下，在萧玉灼灼盯着他俩的视线下，不自然的笑了笑，同时想着：难道昨晚的事情被发现了？
“哎，你昨晚有没有把墨清殇送回他自己的寝宫去？”
桌子底下，叶苡尘踢了踢百里胤的脚，挤眉弄眼地问道。
“当然送回去了！”百里胤瞪了她一眼。
萧玉见他们又要争执起来，连忙劝道：“好了，我们在这里猜来猜去好不如直接去问问墨清殇，叶姑娘你放心，不会有什么事的。”
叶苡尘看着萧玉的眼睛，觉得那双眼眸里深邃如渊，内藏星海。她很奇怪，她与萧玉认识满打满算也就是几个月而已，但是萧玉说的话她都愿意去相信……她总觉得自己没什么能让这人图谋的，况且他长得那样好看。
“行吧，那我就先过去了。”叶苡尘放下筷子，对他们二人拍了拍胸脯道，“如果我真出事了，一定会想尽办法拉你们一同下水的！”
说完，她眼也不眨的转身离开。
留下百里胤气极的喊声和萧玉脸上那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叶苡尘被宫人一路带领着来到清莲殿，她抬眸望着这个以那两人的名字命名的宫殿，笑了笑。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白天来到这个地方呢。
不知怎的，叶苡尘心里涌现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叶苡尘愣神之际，她的身侧走过来一个人，嗓音温和地对她说道：“姑娘请随我来。”
她回过神，往说话人的脸上瞧去，疑惑道：“你是？”
“回姑娘我是君上的内臣冯安。”
“你就是冯安！”叶苡尘惊讶地出声。
她见冯安冲着她笑，连忙收敛脸上的诧异之色，跟在他的身后往清莲殿里走去。
临进门前，冯安看了她一眼，笑着道：“姑娘跟当年的倾玉夫人有几分相似，哦，姑娘不必紧张，君上就在里面等你，快进去吧。”
叶苡尘有些怔愣地点点头，然后抬脚往里面走去。
穿过临近门口刻着莲花的白玉屏风，叶苡尘一眼就瞧见了正殿里的男人，这个人依旧穿着一身玄色的锦袍，眉目温和却又带着天生的属于帝王的气势。
不用多说，叶苡尘连忙低下头行了跪拜礼，轻声道：“民女参见君上。”
“抬起头来。”蓦地，墨清殇对她说道。
叶苡尘依言抬起头，她打量着面前这个曾经是她姐夫的男人，而墨清殇也在细细打量着她。
见到她的第一眼，墨清殇就已经震惊不已了……这世上，居然还有跟玉儿如此相像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道，声音因为紧张有些干涩和喑哑。
“民女叶苡尘。”她眨了眨眼睛，回答道。
墨清殇挥手让她不必再跪着，他盯着叶苡尘的眼睛，往前走了两步，声音柔了下来，道：“你……你与孤的一个故人很像，尤其是这双眼睛。”
叶苡尘了然，她笑了笑道：“君上说的可是早逝的倾玉夫人，前郑的倾欢公主，姬玉莲？”
墨清殇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他盯着叶苡尘看了许久，才幽幽开口问道：“你是招魂师？”
叶苡尘目光微颤，早在她来的路上，她就有预感自己这个招魂师的身份一定瞒不住。
果然下一秒，她听见墨清殇问道：“那么孤能否与你做个交易？”
叶苡尘沉吟一番，犹豫地道：“君上是想要我召唤倾玉夫人的魂？”
“不错，”墨清殇带着怀念的口吻，道，“这么多年孤想尽了一切办法，寻遍了世间奇人，可是都是无疾而终……若你能帮孤一次，不管是什么孤都会为你做到。”
“哪怕……”叶苡尘目光灼灼地盯着墨清殇那张满是思念和痛苦的脸，问道，“哪怕在这个交易里，君上要付出生命为代价？”
听到叶苡尘的问题，墨清殇明显一愣，但很快他就回答道：“不错，哪怕是孤的命。”
他的回答没有丝毫的停滞，仿佛这是他期待已久的事情。
叶苡尘轻轻叹了一口气，无奈道：“这的确是个很诱人的交易，不过君上应该已经见过她了吧？”
墨清殇皱眉，他回忆起昨晚那个梦境，问道：“你怎么会知道？”
叶苡尘弯起嘴角，她看着墨清殇柔柔的笑道：“在此之前，我已经与另一人做了交易，君上的梦境便是这笔交易的内容。”
“你说什么？”墨清殇震惊，他从来没想过昨夜的那个梦居然是……真的？
“我有一个故事，与倾玉夫人有关，不知君上有没有兴趣听？”
叶苡尘挑了下眉，她看着墨清殇百感交集的神色，继续说道：“其实关于倾玉夫人……”
两个时辰后——
墨清殇端视着叶苡尘的眉眼，认真道：“所以，你就是玉儿的妹妹，前郑的倾乐公主姬苡尘，可你又怎么会成为招魂师的？”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叶苡尘毫不在乎地笑了笑，道，“所以君上与我的交易并不成立……梦境结束后姐姐她已经魂飞魄散了，这世间没有什么秘术是可以召唤并不存在的魂魄的。”
“原来如此…”墨清殇清冷地眸子瞬间黯淡下来，他呢喃道，“终究是有缘无分啊，那么孤就不会再强求了。”
墨清殇长叹一声，听了叶苡尘的故事他心里的症结似乎自己解开了。
他从楠木椅上站起来，走到姬玉莲以前喜欢赏月的那个窗边，回过头望着叶苡尘，莞尔一笑道：“孤会按照玉儿期望地那样好好的活着，但孤不会忘记她的，之前孤已经放过她两次了，一次是生死之际，一次是在梦里，这一次……孤会将她铭记在心里，一直到孤离开人世。”
这是叶苡尘头一次觉得，情深不寿这四个字是多么的痴缠、可怖。她凝望着墨清殇的身影，她甚至觉得这个帝王似乎是在这一瞬间就做好了孤独一世的准备，也是，帝王……从来都是…孤家寡人罢了。
气氛有些哀伤凝滞，墨清殇走到叶苡尘的身边，从腰间取下那多暖玉莲花递给她，说道：“这暖玉莲花是孤当年亲自做给玉儿的，如今玉儿湮灭于世间，孤想将这个送给你。”
叶苡尘迷惑地看着他，问道：“君上舍得？”
“舍不得。”墨清殇回答道，“可是孤曾经拥有玉儿那么长的时间，还有往后这一生一世的回忆…你一个小丫头，年纪尚小就被迫承受了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事情…孤将这暖玉莲花送给你…代替你的姐姐。”
墨清殇温柔的嗓音让叶苡尘几乎一瞬间落下眼泪，她用力吸了吸鼻子，稳定了下情绪，哽咽地笑道：“姐姐说君上温柔，如今我算是见识到了。”
她低头捏紧了墨玉笛，踌躇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抬眸对墨清殇道：“我有另一笔交易，君上想不想做？”
“交易？什么样的交音？”
“姐姐魂飞魄散前留下过一句话，君上可想知道是什么话？”
墨清殇看着叶苡尘点了点头。
叶苡尘缓缓道：“姐姐说，她会永远守护着你，永远陪伴在你的身边。这暖玉莲花上还有姐姐的一丝残念，若是君上想要留住这一丝残念，我倒是有办法，不过君上需要付出的代价是十年的寿命。”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暖玉莲花摊开在墨清殇眼前。
墨清殇霎时惊喜起来，他有些激动地问道：“什么办法？别说十年，就是二十年的寿命，孤也给你。”
叶苡尘的眸光泛起微微涟漪，她道：“实不相瞒姐姐魂飞魄散的那一刻，我用禁术将她的一缕魂识封存在这笛子之中，而这枚暖玉莲花正适合用来封养这缕魂识，只要我逆吹清平曲，将这魂识与暖玉莲花上的残念相融合，它便会与暖玉莲花成为一体，只不过这代价极大，所以，除了我这个施术之人外，君上也要付出一定的代价才行。”
“好，”墨清殇丝毫没有犹豫地说道，“只要我能见到她还有一部分存在这世间，这代价，我付！”
叶苡尘见他如此坚决，也不再犹豫，她闭上眼睛默默想着：若是让师兄知道她又擅作主张，估计会被气死吧？
再睁开双眸时，叶苡尘划破手指，将上面流出的血珠分别抹暖玉莲花和墨玉笛上，又将暖玉莲花放在墨清殇的手里，轻声道：“一会儿我会逆吹清平曲，受曲子的影响暖玉莲花会有灼热感，君上可一定要拿好它，直到曲子结束。”
“放心。”墨清殇低垂着眸子盯着沾染了血迹的暖玉莲花，然后默默地将它攥紧在手心。
叶苡尘见他准备好了，往后退了几步，二人之间相隔一定的距离，她双手结印，将他们二人与周边的环境相隔开。
“君上我要开始了。”叶苡尘提醒道。
“嗯。”墨清殇点点头，缓缓地闭上眼睛。
叶苡尘将笛子放在唇边，启唇逆吹清平曲，笛声悠扬，墨玉笛身有丝丝红光跳出，在他们二人身边浮动，跳跃。
曲调从轻柔变的沉重的时候，墨清殇皱起眉，他感觉手中的暖玉莲花灼热滚烫，连带着他的整条手臂都烫了起来，但他咬紧牙根，死死地闭上眼睛，手上的力道又紧了紧。
叶苡尘握着笛子的手微微颤抖，她稳住气息，指尖变换，曲调也随着高低起伏起来，她盯着围绕在他二人身边的红光一缕缕地没入墨清殇握着暖玉莲花的那只手里，直到最后一个音调从唇边溢出，那最后一丝红光也浸没在暖玉莲花中，她突然将墨玉笛从唇边撇开，跌坐在地上呕出一口鲜血。
而对面，墨清殇也似乎隐忍到了极致，整个人也跌在地上，那只紧攥着暖玉莲花的手缓缓松开。
暖玉莲花上覆着的红光渐渐消散，一道清晰的红色印记留在了玉白的花瓣上。
叶苡尘拿过暖玉莲花，摸了摸那道红色印记，触手温润，没有一丝异物感，她疲惫地冲墨清殇道：“现在那缕魂识已经与这玉融为一体，我与君上的交易已经完成了。”
墨清殇从她的手中结果那块暖玉莲花，眼泪差一点就掉了出来，他哽咽道：“那代价呢？你要怎么拿走孤的十年寿命？”
叶苡尘淡然的问道：“方才君上可感受到如大火炙烤的灼热？”
墨清殇点点头。
“那么如此，代价便可相抵。”
二人走出清莲殿，已经是傍晚时分。
墨清殇望着叶苡尘，对她说道：“你临行前，孤要送你一件礼物，作为你帮助孤的报答。”
叶苡尘很是疑惑，但还是跟着墨清殇来到了群芳园。
站在群芳园内的莲池边上，墨清殇对叶苡尘说道：“这里是孤当初为讨玉儿的欢心特意修建的，玉儿喜欢莲花，所以她也很喜欢这里……”
墨清殇的目光望着莲池里那些枯萎的莲叶，苦笑着道：“自从玉儿死后，这里面的莲花竟都败落了，这么多年再也没有一朵盛开，孤有时候会想或许这莲池也跟着死了。”
叶苡尘往前走了两步，盯着这片枯萎的莲池思考着，按照现在的月份来算，应该正是莲花绽放盛开的季节，可这片莲花池真的像墨清殇说的那样枯萎，死寂沉沉。
他们沉默下来，叶苡尘的目光再次望向那片莲池的时候，不可置信的瞠大了眼睛，她指着池中的一处，说道：“没有死，莲池还在！”
墨清殇抬眸顺着叶苡尘的手指望去，只见不远处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骨朵缓缓的从池底钻出来，紧接着它周围的莲花都缓缓地从池底污泥里钻出来，那些枯萎的莲叶也仿若新生。
叶苡尘腰间别着的墨玉笛微微颤动，她拿出笛子瞧了瞧，又瞥见莲池中有阵阵青烟袅袅升起，她忽然就明白了。
她转头看着墨清殇的背影，顿觉伤感。她似乎看见他踽踽独行，满身莲香围绕，越过一程又一程的风景，然后茕茕孑立于高台，心中怀揣着那一点小小的信念，俯瞰着万丈红尘。
许多年后，当叶苡尘再次回想起在孤竹王宫里发生的这些事，她的心里只剩下满满的感动。
因为，在这里她见证了一份独一无二，至死不渝的爱。
这份爱虽然开头并不完美，过程曲折艰辛，结局也并不美好，但是在这份爱里从始至终都是纯粹的。
或许她应该为姬玉莲感到高兴，毕竟眼前的这个人是真真正正的爱着她的，不管她是不是还活着，不管她是不是还留存于世间。
“孤决定搬到清莲殿居住了。”
临走的时候，墨清殇这样对叶苡尘说道。
而叶苡尘站在原地，久久不能言语。
叶苡尘三人离开孤竹的时候，正巧路过那片生意盎然的莲池。
她蹲在池边，伸出手摘下一朵开的正艳的莲花，轻声道：“看起来妖艳无比，却那样的出水芙蓉，虽然苦涩，但清香依旧。这花跟姐姐真是相配，不论是外表，还是本质，都是一模一样，就连爱情……也一样。”
“尘儿，快点。”不远处，百里胤和萧玉正站在一块等着她。
叶苡尘转身冲他们开心的笑起来，拿着手中的那株莲花，向他们跑去。
莲池中，无数朵莲花微微摇晃，像是在对叶苡尘告别。
坐在马车上，叶苡尘低头轻嗅那一抹莲花香气，安静地想道：虽然姬玉莲这一生并不算美好，但是她遇见了一个真正爱着她的夫君，一个愿意为她舍弃性命的帝王。
直到生命终结之后，他也从未放弃过她……
在世如莲，净心素雅；不污不垢，淡看浮华。
———濯清莲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