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细雨如银针斜斜落下,天地间一片清冷。
学校有三天的假,周瞭从首都回来,和周屿一起去祭奠亲人。除了双亲,还有一个亲奶奶一样的莫婵。
莫婵去世的时候没人告诉在外地集训的周瞭,错过了那一次,以后逢祭祀,不管在哪里,周瞭都会回来。
天上下着雨,坐在在两个墓园间来往的车上,周瞭支着下巴看窗外雨雾蒙蒙的街,千万粒雨滴闪着光,更让人看不清伞下的人。从市区出来,建筑开始稀疏,初夏的山峦从视线里隆起,远处山中的别墅一方一方,似融在雾里,这些有钱人不与外界交流的爱巢,形成了一种不被打扰的清静假象,细雨中有种朦朦胧胧的阴森。
一路上,周瞭在街上没看到眼熟的人,却在生前在这里少亲寡友的莫婵墓前看到一束孤零零的白菊,花瓣缀着半透明的雨滴,积雨从新鲜的花茎滴答。
目光顿顿,周瞭抬起伞四处张望,然后大步跨下台阶,在一排一排的黑色墓碑,还有静穆的行人中最终一无所获。
又是这样,莫若拙好像来过,但那个悄悄回来的人又好像不是他。
周瞭站在雨中骂了自己一句,走回去找仍在雨中的周屿。
周屿也够酷的,就不怕雨淋,不来找他,就在雨中半蹲,把怀里的花放下,嘴唇轻抿着。
等周瞭回来,他撩起沾雨的眼皮看看冒冒失失的人,让他过去给莫婵磕磕头。
在周瞭跪人的时候,周屿撑着伞,看着老太太的墓。
在多年以前,周瞭还小,周屿还是个警校学生,忙得顾不上自己,周瞭都是去楼下蹭饭,蹭床,玩太累直接睡着,小脏脸都是莫婵用手帕擦干净的。多亏有莫婵,不然周屿自己忙得三天两头找不到人,家里那个流着鼻涕的小屁孩被他养死了也不一定。
后来周屿成为一名光荣的,全身心为社会奉献的人民警察,周瞭也有莫婵带、教,完全看不出来这么心灵手巧,能做家务,能做饭,他们两个大男人才没有过得那么颠三倒四,家像个家。
只是后来照顾他们的老奶奶走了,贴心的小弟出国了,周瞭这个臭小子也上大学了,离散后的相聚好像只有这种特殊的日子。而他们最想见到的人从没有回来过。
从墓园出来,两人各怀心事一路沉默到家,回家的窄小楼梯仅够两人前后走,低矮的楼梯板随时能碰到两人将近一米九水平线上的脑袋。
这种在市区的老房子,周屿要是卖了,也能小富一笔,但周瞭不想,周屿也没动过这个心思。
路过二楼,他们都不露声色地看了看那扇很久没打开的门。
周瞭回家也不打扫卫生,在床上躺着不动弹,在小憩中做了一个短暂的梦,梦到了小时候。
窗格子窄窄的老房子里,莫婵告诉他哥哥平时工作很辛苦,又不会照顾自己,就要能干的周瞭委屈一下,并教他优秀的男生也要会打扫会整理,能出门赚钱也能回家下厨。
周瞭有点想这个年迈善良的奶奶,鼻子发酸,还有些愧疚。什么都跟着学,又在往昔的余光中看到了一旁什么都不用做的莫若拙。
小矮子坐在凳子上,喜欢把穿着拖鞋的脚尖踮在地上,细细的手指垫着下巴,像巨峰葡萄的眼睛笑眯眯的。
周瞭一愣:“你!”
还没说上话,他就被人从陈旧而模糊的梦里叫醒。
周屿催着他去喝驱寒的姜汤和晚饭。
周瞭会做饭,就吃不下周屿做的不堪入目的东西。只有一个人能面不改色吃下周屿乱七八糟的厨艺做出来的东西。
周瞭戳着稀烂的面条,心想,怎么做什么都能想到他?
可能是真的想他了。可是他呢?
想到渺无音信的某人,周瞭心情更郁闷了,剑眉紧皱,分不清楚自己只是单单对莫若拙不满,还是更多的放心不下。
在周瞭记忆里干什么都和和气气、温顺听话的莫若拙,其实不是那么能吃苦的人,或者说是从小吃苦长大的人。
莫婵那么疼他,舍不得他做什么,也什么都不让他做,于是很早在周瞭的心里就知道,莫若拙是不用做那些的,也是不能吃苦的。
每次莫婵用以后要疼老婆这样的话教周瞭时,莫若拙只乖乖在旁边看就好了。可惜人逃不过生老病死,莫婵舍不得莫若拙做这做那,疼他时间又太短太短。
现在出走留学的莫若拙不用到处打工,也不用因为一顿早餐、晚餐拮据,还假装自己绰绰有余。
他跟着新朋友,有了新的机遇,吃香的喝辣的。这样也很好。
而且周瞭自嘲地暗想,年少时走到一起的同伴,能保证在长大以后不管人生际遇如何,也会是朋友吗?
“祝你遇到这个大哥,让你以后猪生坦荡。”
假期结束那天,周瞭想起自己最后一次与莫若拙的对话,心中五味杂陈。在回学校的飞机上,周瞭点进那个从未有过回话的对话框,告诉他:“小莫,我去看了奶奶,还有人记得她,差点以为是你回来了,希望你在那边也顺遂。”
飞机滑过阴云潮湿的天空,周屿在停车场也准备走。
知道周瞭走的时候心里带着气,便在微信上报销了他来回的路费,顺便增加了一笔恋爱基金。
其实自从之前早恋被周屿扼杀了,凭借周屿做警察的直觉,周瞭就没有那个心思了。
周屿琢磨过,这小子这一年半载的低沉,可能是被一去不回的莫若拙伤透了心。
也是,好好一只小猪崽,回来就被人牵走了,周瞭当场就和他急了。
“你送他去机场的?”
“你看到他和谁一起的吗?是不是那个罗晹?”
“你什么都没看到!周屿!莫若拙要是丢了我他妈跟你没完!”
虽然周屿当场教育了一下这个大题小做、没大没小的弟弟,但心底也被问得有些没底。
尽管他在莫若拙不辞而别去国外上学后,就去找了律师和老师,后来还多次去问过方程修这个莫若拙的亲生父亲很多次。
方程修说莫若拙已经平安抵达,在那边学业也顺利,有了新的联系方式,新的朋友圈,学业忙碌,还有时差,没有联系他们可能是不方便。
话说到这个份上,周屿没有什么办法,也没有立场频繁打扰方家,周瞭也在骂骂咧咧中说过几次再也不要提莫若拙这个没良心的。
但周瞭还是贱嗖嗖地给人家发消息,周屿也打算在清明结束前再去方家拜访。
——因为墓前的那束有人祭拜过的白菊。周屿想,或许莫若拙这个月放假回家了,就住在方家。
担心周瞭失望,他没把这个猜测告诉周瞭,一个人开车上了去过很多次的,驶向方家的公路。
红灯间隙,周屿抽空看了看工作小组里的消息,在乱七八糟的公众号推送中,被一个小红点夺去了视线,眼瞳微微睁大。
莫若拙上次停留在新年贺信的对话框,时隔两个月,在几分钟前有了新的消息。
没细看内容,周屿就唰唰发了几条语音。
莫若拙没回答,周屿在路边停好车,送出的通话请求,倒是很快被接起来了。
“小莫怎么一直没有回消息?
“在那边还顺利吗?
“你是不是回来了?”
莫若拙在那边答非所问,闷闷说:“手机坏了,我修了好久,马上就没电了。”
当这个是生疏客套的说辞,周屿一愣,搓着手心措辞:“咳,周瞭可想你了,你不是真的忘了我们这两个——”
“你们怎么没找我呀?”
莫若拙问得很轻,好像还带着怕被拒绝的小心。
不知是职业习惯,还是太久没见,周屿胸口的位置好像被一根冰冷丝线轻轻拉扯过。
一切都笼在静悄悄的细雨中,玻璃窗上的雨珠变大变沉,轻风一吹就蜿蜒成一条流下,在无风无雨的窗内,屏住呼吸的莫若拙背靠着桌子,捂着手机,声音放得很轻,思绪在飘忽,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没听见周屿在说什么。
在折磨和时间走到尽头,莫若拙只听到周屿说:“小莫你还记得周瞭小时候说的吗?谁欺负你,周瞭要是打不过的,也不怕,他就找他哥枪毙他。有哥在,你们谁都不会被欺负。”
屏幕熄灭,莫若拙浑身跟着一颤,鼻酸眼眶发热,浑身上下是如此难受。
好像在电话打进来的瞬间,他被割裂的人生重新灌满了痛苦,他鲁莽去改变的悲剧也充满了不幸的征兆,这让莫若拙已经后悔地想要去补救,而正常的人性和另一个伤痕累累、哭泣、流泪的胆小鬼在拉锯,让他就在这样平静又无害的环境中手足无措。
他要快点装作无事发生,要快点隐藏。
快点、快点、快点……
在衣摆反复擦干净手机上留下的指纹和汗渍,放回原位,莫若拙的手指又突然握紧,那双乌黑含水的眼睛也跟着神经质地一动。
然后莫若拙带着同归于尽的决心,拿着手机出了书房,像那个中世纪冲向风车,哭丧脸的骑士,站在上上下下除了他,没有一个人的房子里,更没有巨人等着他去挑战。清明假期,这里都没有佣工来打扫,唯一的主人需要回去祭祖,已经离开了三天。
这种时候莫若拙觉得时间更漫长,他的志气也在等待之中像是倒置的沙漏。
同一天的深夜,听到汽车开进来的声音,莫若拙站在楼梯口,不打算下去迎接,浑身竖起戒备,又在安静中怕得要没用地掉眼泪。
罗晹没有资格这样对莫若拙,无依无靠的莫若拙也不是只能接受这样的命运。他有哥哥,有家人,他不想要这种浑浑噩噩的人生。
又恨又委屈,莫若拙咬着牙,哆哆嗦嗦地听着逐渐靠近的脚步声,看着楼梯上长长的黑色影子,他要从喉咙里发出声音,莫若拙不是一个无依无靠、没人撑腰的小孩,有人来接他,他要马上离开他!
可是在莫若拙通红双眼里的眼泪中,比他高比他强壮的罗晹脚步虚浮地靠近,冰块一样的手指摸了摸他的脸,带着滚烫的气息突然倾倒在他身上。
莫若拙支撑不住他的重量,跌坐在地上,罗晹也跟着压在他身上一动不动,两个人的影子叠在墙上,罗晹皮肤下烧着一把火一样,气息很烫地洒在莫若拙脖子上。
“罗晹……”
罗晹趴在他身上动了一下,但没起来:“冇嘢,饮多咗。”
莫若拙推开他肌肉都发烫的身体,抓着他的胳膊,他借着莫若拙的手臂才站起来,依靠莫若拙回到房间,鞋子衣服都没换,就昏睡在床上。
罗晹像是要病死了,紧皱的双眉陷在噩梦中,苍白的脸冷汗阵阵。从内心到身体未有过的沉重感让他很陌生。
莫若拙在床边的黑暗中站了一会,擦着脸上的眼泪,跑去卫生间拧毛巾,擦脸,又冷敷在他滚烫的额头上。
然后莫若拙走下楼,送罗晹回来的司机还等在楼下,手拿着药,救世主一样看着主动下来的莫若拙,说少爷在家里就在发烧,不管不顾就要过来,在飞机上打过一针,不知有没有起效。
跟着把药留下,告诉莫若拙如何吃,几时吃。
“他怎么了?”
司机不知道什么该对这个男孩说,什么不该说。他看看莫若拙,只轻轻关上了大门。
吃了药后,罗晹的体温不降反升,但是体感温度很低,手心湿冷。
莫若拙睡不好也不敢睡,擦汗擦药量体温,身强体壮的罗晹还是没有快快好起来,他只好恨恨地敲了敲他的腹肌。
这个晚上太麻烦又费力,这些好像是在提醒他,以前耐心照顾他的罗晹也是有优点的。
天也迟迟不亮,一次打瞌睡,莫若拙差点从床上摔下来,后颈惊起一层冷汗。
他下意识去摸罗晹的额头,还是很烫,又去给罗晹换了一条毛巾,擦了酒精。
然后他蹑手蹑脚地把那个象征背叛的手机放回了原位,一切在他这里又都恢复如常。又累又怕的莫若拙睡进被子,抱住寒意阵阵的罗晹。
他不想照顾罗晹,所以让罗晹把病传染给他,罗晹来照顾他。就像之前他们之间很多次的那样,罗晹对他好,陪着他,他们相互依靠,莫若拙就能飞快地遗忘,然后原谅。
只是,明明莫若拙自己做了不会受伤的选择,也消化掉了痛苦,但无端的难过总是多过幸福的时候,抱着罗晹时眼睛也像发烧一样流着泪。
一只手贴着他的脸颊,摸到他湿漉漉的眼角,若有若无地摩擦。
莫若拙声音闷闷地问:“罗晹你怎么了?”
罗晹哑声说:“哭咩?怕我死嘞?”
罗晹支起身体看他,冷玉一样苍白的脸没有表情,俯视着他,落下亲吻。
“莫莫,我好挂住你。”
“我这几天非常之非常之伤心。”罗晹淡淡地说着过去了的伤心事,“见到你之后就很开心。你会不会有小小D咁样嘅感觉?”
莫若拙一边备感痛苦,一边又觉得自己在这种亲密无间中被拯救。
他生生死死在罗晹强烈的需求和感情需要中,因为无法停止的感觉,好像是他对不起这样的罗晹,筋疲力尽的莫若拙依偎着罗晹承诺永远不会离开。
好像吃了良药,罗晹的体温降了下来,对半梦半醒的莫若拙说:“莫莫,早安。”
因为不知名的原因,莫若拙重新变得甜蜜,不介意他的离开,也不因为小事赌气,尽心尽力地照顾病号,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罗晹早上出门,俯视含情脉脉系上衣扣的莫若拙,看他低垂的乌黑眼睫毛,还有抬起头时,很清纯的脸。
“干什么?”
“好想快点带你回香港。”
罗晹上次回来,和莫若拙说过要一起去香港,那时他有一句话没有告诉莫若拙。
莫若拙跟他过去,再等几个月,他就带莫若拙去结婚。
罗晹没有把后半句话说出来,毕竟莫若拙听到可能会吓得晕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