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已过傍晚，她站在正厅门前，身板站得笔直，由于整张脸从晌午开始一直保持着不服气的表情，僵硬的动一下都酸。
晚霞在天际与云层中间若隐若现，马上便要完全被夜色覆没，院子里那颗大树的影子被拉的很长。
又过了一会儿，她见着屋子里已经点起了蜡烛，期间木夫人从她身边过了好几次，却也只是心疼的叹了几声气。
毕竟木夫人从来不忤木银风的意思。
“小妹，不愧是我的妹妹。”
闻声，她抬头看了一眼自家的哥哥木垚，而后哼道：“哥哥是来教训我的？”
木垚仅仅九岁的年纪便已有了小大人的模样，手执一把字画扇，穿着板板正正的青衫，在她跟前踱来踱去。
明明是稚嫩的童声，说话却偏偏老气横秋的，“小妹啊，你且与二哥说说，是怎么哄得那小财主给你那么多宝贝的？”
她眉毛一横，捂住耳朵。
木垚继续在那絮叨，“清明他也仅仅是个孩童，你们这样胡闹，说偷窃也不为过。”
她撇了撇嘴，反驳道：“我又不知道清明娘那么宝贝那些人参，那小子事前告诉我他们家里多的是，随便拿。”
“是么？你既然知道人参是个好东西，又怎会不知它的珍贵，即使是再有钱的人家，也经不得这么往外败吧？”
本想留点最后的尊严，谁知木垚竟一针见血，这难道不是狠狠在她脸上啪啪了几下么。
她抿着嘴，一时也说不出下文来
“那你说，兄长说得对么？”
见她不作声，木垚又前后踱了几步，继续苦口婆心，“小妹年纪小，不知理也可以谅解，这不哥哥就在教你道理么……爹爹也真是，又没教过你，便这样罚你，总要让你知晓为何会被罚吧……”
年纪小？她年纪小？瞅着眼前这个老气横秋正指教她的小孩，她气的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虽然在妖界一百来岁算不了什么，但阅历总要比这些短命的人强吧？
她今日竟然被这黄口小儿……真是妖界的耻辱。
“小妹，你来这人世间才六载，来日方长，哥哥相信你以后会好好做人的。”
做人……她顿住，捂在耳朵上的手也垂了下来，忽然鼻头一酸，接着眼泪开始汇集在眼眶里蓄势待发。
她不要做人！她是一只妖啊，她为什么要好好做人？她才不要好好做人……
见小妹哭了，木垚也慌起来，挥舞着双手想要去擦她的眼泪，“小妹，你别哭啊，你哭了娘亲会以为是我把你说哭的，小妹，爹爹罚你你都不哭，怎么我一说你就哭了呢？哎呀！别哭了……”
她吸了吸鼻子，一把抹去还没来得及掉下来的眼泪，“我不哭，我有什么好哭的！”
她有什么，她有什么好跟这些人计较的。
“二哥，我饿了，我想吃饭。”
木垚耸耸肩，刷的一声打开扇子，道：“这我做不了主，这你得问爹答不答应。”
“爹！”她用这娃娃的小细嗓子大叫一声，响遍了整个院子。
于是木银风将她叫了过去。
此时木夫人已经做好了餐食，饭菜一样不落的上了桌。
看着一桌子的好吃好喝，她咽了咽口水，眼一闭。“我知错了爹爹！我真的知错了，水水保证以后再也不会……”
“不必多说了，不施以惩戒你这丫头以后就不长记性。”木银风打断她的话，扭过头，看都不看她一眼。
“那……爹爹叫我来又做什么，我方才叫爹爹，爹爹直接不答应不就好了……。”她委屈巴巴的扁起嘴，带着点撒娇的语气。
木银凤哼了一声，严词道：“让你在屋里站着，看着我们吃饭。”
“咕——”小肚子终于开始叫嚣，她捂住自己的肚子，往后退了几步，“爹爹，我能换个地方罚站么？水水看着娘亲做的饭菜，老是犯馋，一馋就会说错话，说错话就会惹爹爹不高兴。”
木银风的眉头在一瞬间舒展开来，饶是无奈的看着自己的宝贝闺女，也没了办法，“你若是能背出前几日垚儿新教你的三字经，便允许你上桌。”
她心中窃喜，好在木垚是个名副其实的神童，也是个名副其实的好哥哥，所以她这三字经到也算背的熟练。
于是开始背诵：“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为人子，方少时。亲师友，习礼仪……”
木银风有些欣慰的点了点头，“好在水水的功课还说得过去，否则为父也实在找不到理由让你吃今日的晚饭了。”
她顿时喜上眉梢，一个箭步飞奔到饭桌前落座，拿起筷子就开始大快朵颐。
木垚咳了两声，瞅了瞅木银风，又瞅了瞅自己的小妹，还是决定开口，“水水，你可知爹爹晚饭前去了哪里？”
她停下筷子，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回道：“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像神仙有千里眼。”
“爹爹去了当镇子东边的当铺，把他的宝贝牧归图给当了！”
牧归图？那可是爹爹最宝贝的东西，据说是他一位故人的遗作，那位故人曾是江原国的名画师，她那时还在感叹木银风一个小小县令竟能与那样的人物做朋友。
一旁的木银风也不做声，继续吃饭。
木垚接上话，“这可都是为了还莫大婶的人参钱，为了你啊小妹。”
听到这话，她倒不是很震惊，早在他说爹爹去了当铺时，她便已经猜到了，可也未曾想到，此刻的自己竟然有一丝丝的心酸与触动。
或许木银风认为木水水知道这件事也未尝不可，便没有阻拦木垚说下去。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小妹，我应当是跟你讲过这些的含义吧？”
她深呼吸了一次，开始有点不敢抬头看木银风，“嗯。”
“好了。”木银风终于开口，声音里是如同往日从外面给她带来零食时的温柔，“垚儿，水水，吃饭了。”
她心中一个翻涌，莫名的感情势如洪水般倾巢而出，甚至，甚至鼻头都有点发酸。
而这一切的源头不是别的，正是木银风那慈祥温柔的声音。
而后，她忽然抬头，眼神坚定的对着爹爹保证道：“水水这次真的知道错了，水水以后再也不会惹爹爹生气了，水水……一定会努力赚钱把牧归图赎回来！”
说完，便开始拼命往自己嘴里塞菜。
“慢点吃。”木夫人拍着她的背，生怕她被噎着，眼中是难以言喻的慈爱，不知不觉，她的眼眶又湿了。
她本是植物生成的精怪，无父无母，无名无姓，自然也无人教养，于山中没心没肺的活了一百多年，在修成人形之前，从未与人打过交道，唯有一只常年伴在身旁的雀鸟可以同她讲话。
未曾想到这阴差阳错的一次逃亡，却也让她享受到了以往从未享受过的温情。
或许这真应该算成是一次不错的经历。
木垚笑嘻嘻道，“小妹，你多吃点，吃的又肥又圆，以后长大了就嫁不出去了！”
她白眼一翻，“嫁不出去我就赖着你，让你也娶不了媳妇！”
木银风和木夫人相视一笑，“这两个孩子……”
翌日——
她又到大槐树底下等清明，只是今日他却迟了好一段时间。
“水水！我来了！”
听到这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她惊喜的往远处看去，果然见清明正向这边跑来。
小少年气喘吁吁的跑到她跟前，还差一点摔了个跟头，“水水，我以后……都不能给你带人参了，你会不会……不愿意跟我一起，一起玩了。”
他的声音有些怯生生的，一点也没有昨日那般少爷的架子，或许是觉着自己没了筹码可以让她那般讨好他。
她捏了捏他软软的小脸蛋，依然笑得很甜，不过少了谄媚，多了真诚，“少爷，我怎么会抛弃你呢？不过……以往都是你当少爷，如今是不是该换我了？”
清明呆愣了一下，而后笑意在整张脸上蔓延开来，惊喜道，“好，以后你是千金大小姐，我是奴才，奴才清明！以后定为小姐马首什么！做牛做马！”
不觉被他天真的样子逗笑了，她放肆地扬着脑袋哈哈大笑，“奴才多难听啊，我才不要让清明当奴才，我是小姐，清明还是少爷，这样好么？”
“好！好！”清明学着她的样子扬着脑袋哈哈大笑起来，“水水小姐和清明少爷。”
她看着他清澈的双眼，不觉有些发愣。
一开始她确实是带有目的的去讨好他，可这小子实在傻的可爱，招人喜欢，便也觉得和他相处十分自在开心。
谁能想到她这一百多岁的年纪也会有一天贪恋上这人间的童趣，并且乐在其中呢？
或许这正是她缺少的东西。
她作为一只妖时缺少的……人间烟火味。
再说昨日这小子的表现也的确令人感动，所以这“忘年之交”她是很满意。
“清明……”
“嗯？”
“你的眼睛跟你的名字一样，又清又明的。”
“这，这是在夸我么？”
“笨蛋，当然是在夸你了。”
她干脆躺倒大槐树下，透过树叶的缝隙看着那斑驳的阳光，喃喃道：“我好像，每一年都会更喜欢人间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