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手”处理完了大法官巴西尔拜托的这桩小事,杰森感觉腹中饥饿了,于是让艾维斯陪伴着,随便找了个路边小摊吃了点东西。
之所以拒绝妓院老板的邀请,主要还是考虑艾维斯这个贵族公子的名声。这附近的住户非富即贵,让人看见阿方索的儿子和一群穿着短衣草鞋的下层人混在一起总是不妥当的。
拐过一条街口就是集市,开餐馆的坐商和推小车的行商都在这里汇集。东罗马人的食物十分精致,连这种街头小吃也不例外。而且,如果一道菜品里没有橄榄油,那么一定就洒满了切碎的橄榄末。每菜必甜,而且绝不怕繁琐。
听说,有个十字军贵族的后代在失去领地之后,最终选择去餐馆里当学徒,就是为了能像以前那样每天吃到美味的食物。
艾维斯拿着一根竹签,上面串着堆叠成如同巴别塔一样的洋葱圈、鱿鱼圈和面包圈,边吃边不停朝上面浇橄榄油,吃相一点也不文雅。杰森调侃道:“跟你妹妹比起来,你简直像个野蛮人。”
艾维斯用手一抹嘴,混不在意地说:“我十二岁的时候,被父亲送到我的剑术老师身边学了三年,老师他就是这么吃东西。”
“哦?”杰森来了兴趣,“你是说你这种闲庭信步,防守反击的剑术吗?第一次见的时候的确让我印象深刻。”
艾维斯的兴致却不怎么高,点点头说:“老师说他是从西班牙来的,是个游侠,可是在教学中却总透露出一股军人的感觉,这种剑术也是由步兵军团的战斗技巧里演变而来的。”
杰森想了想:“西班牙的军团……没怎么听说过呀?那边不是还在和阿拉伯人混战么?”
艾维斯摇头道:“我感觉,老师他可能是尼西亚的士兵……希望将来不会在战场上遇见。”
从以往只言片语的了解中,杰森得知艾维斯的祖上是意大利人,身份却是十字军,所以才会被那些“正统”的法国十字军排挤,这么多年不尴不尬地混着。在如今满城都是十字军贵族的情况下,他父亲能够在皇宫里谋得一官半职,大概也是法国人打心里瞧不起库管这种“毫无荣誉可言”的差事,并把意大利人统统归纳为经商算账者的缘故了。
艾维斯有抱负,但大概也只是些维持社会公义,守护家族微薄的建树,诸如此类。一边被大半个贵族交际圈排挤,一边又要小心呵护得来不易的地位,其实这种抱负,是很可怜的。
“那不是你的义务。”杰森也只能这样劝解。
艾维斯笑笑:“说点别的吧,母亲答应让我再野一阵子,也算是对我把事情摆平的奖励。你不知道,她本来早就想让我去皇宫里当差了。”
杰森笑道:“当差多好啊?有个吓死人的头衔,以后走在街上,水蛭那种人也得给你让路。”
艾维斯摇摇头:“无非是跟在某个大臣身边,当个书记员什么的,说白了就是随从,而且还要花不少钱打点……到时候,那些肮脏的事情,就算不想看也不得不看了。”
杰森往椅子背上一靠,挖着鼻屎说道:“看来还是我这种孑然一身的懒汉,日子过得潇洒。”
“你是我大哥,但我必须提醒你,如果你真的想孑然一身,那米娅小姐的事情我可就不客气了。”艾维斯眼睛微微放光,这句话说得半似玩笑又不全似玩笑。
杰森问:“这算是我俩之间充满骑士精神的协定吗?”
艾维斯说:“不,这算是一个真正爱慕她的人和一个只把她当跟班的人之间的……普通提醒。”
杰森沉默下来,三口两口吃掉手里的食物,然后一拍大腿说道:“走!”
“去哪啊?”艾维斯问,“我还没吃完呢!”
“回家去!”杰森不容置疑地说道。
在不远处的另一个食品摊上,多明戈丢了几枚铜币在桌上,然后快步跟了上去。于此同时,有个贵族少女的身影也在街头拐角处一闪而过。
“什么样的心机,才会让这个涉世未深的贵族公子甘愿给他当车夫……”
“哼,流氓无赖,休想影响我哥哥将来的仕途,我要亲手揭发你的丑恶嘴脸……”
两个人几乎是在同时发出了这声嘟囔。
……
金角酒馆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祥和美好。
奥利维亚最近几乎每天都泡在酒馆里,和弗雷泽上演着才子佳人的好戏。两人要么就互相咬着耳朵窃窃私语,不时发出清脆的娇笑,要么就合奏一曲希腊风格的淡雅音乐。这种乐曲和弗雷泽以前擅长的西欧那种原始的,固定以七六、七六音节的歌曲截然不同,有着纷繁复杂的变调和副歌。
而这种曲风的改变也获得了一个明显的好处,那就是本地酒客数量的激增。对于罗马人来说,再怎么标榜孔武有力,都不如对文化的尊重来得重要。即便是威震四方的领军大将,最佳标准也应该是饱读诗书,熟悉战争的艺术。
曾经在金角酒馆发生的那场战斗,因为胜利者充满了人文关怀和宗教正义,以及在战术上的巧妙安排而被本地人欣赏,水蛭的手下则被描述成了猪突豨勇的野蛮人,这是杰森始料未及的。
米沙和查丽丝已经完全像是两口子了,因为弗雷泽的完全撒手,他们俩忙碌的身影将酒馆彻底变成了夫妻店的模样,偶尔的拌嘴也显得更有生活气息。弗雷泽在奥利维亚的同意下,几乎将酒馆的经营权尽数交给了两人。
至于阿达拉,则从修道院里挑了两个小男孩作为帮工。这个十五岁的万国混血姑娘,因为这半年的伙食改善而身高猛增,在小帮工的面前也俨然是个大姐大的形象。经历了几次真正的风波之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已经像个自信而内敛的商人了。
朵哈倒是并不在前台露面。杰森当初便让她照料众人的生活,主要是米娅和李芄兰。米娅首先表示不需要,而李芄兰生怕自己的拒绝会让朵哈产生“自己百无一用”的念头,所以还是留她在了身边,但平时也只以姐妹相称,更多的时候则一同照顾卡丽。
李芄兰正在努力学习当地语言,这对她来说也是目前唯一可做的事情了。对于她来说,原本的故乡李村就是一个在各种文化和生活方式冲击下苦苦支撑的,类似无本之木无源之水的存在,而如今连这个虚无缥缈的依靠都失去了,作为女人的她也只能忘掉曾经的一切从头学起,所以在众人面前的样子就像个孩子,有时候甚至比卡丽还要天真。
不过她总体还是知足的。如今这个世道,像她这样失去了一切却不用沦为奴隶、甚至没怎么遭受冷眼的女人,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杰森这个突然出现的表哥,虽然失忆,但曾经接受的教育是和自己类似的。当杰森将她引入这个新世界时,一切便不显得那么突兀和难以接受了,因为表哥总是从贴近自己的“唐人的视角”去解释一些难以理解的事情。
所以,当对一些事物心领神会以后,李芄兰也展示了她蕙质兰心的一面,着实让众人吃了一惊。
“这究竟是什么啊?”当单清棠故意举着手里的东西卖起关子的时候,卡丽拉扯着他的裤腿这样问道。
这是杰森和艾维斯刚刚回到金角酒馆后不久,众人也才吃罢午餐。单清棠手里拿着一根条状物体,一边被油毡布包裹,另一边则露出巴掌长的木棍。老单神秘兮兮地问道:“你们猜嘛,喏,杰森你带个头。”
对于老单,杰森实在是有些跟不上节奏的。他见识过这人在那颜脱合面前神采飞扬,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样子,也见识过他发现被人摆了一道后无辜可怜的神态。当大家从蒙古来到君士坦丁堡后,这个队伍里唯一不会武的家伙却也是唯一一个不依托杰森庇佑,独自创业的人。
用杰森自己的话说,一开始他是个皮匠,随后说自己是个道士,结果被发现是个阴谋家,搞了半天最后又当了皮匠,实在不知道这家伙还有没有其他面孔。
既然知道自己猜不出来,杰森也就懒得费脑筋,干脆装傻说道:“武器吧?”
单清棠笑着摇摇头,又看向弗雷泽,后者则猜是个乐器。
朵哈想了想,说:“既然是芄兰小姐的主意,那么……是用来干家务的吧?”虽然李芄兰向她解释过,自己是姓在前名在后,她还是习惯称呼其为“芄兰小姐”而不是“李小姐”,大概西方人的脑筋都转不过这个弯弯。
米沙猜是厨具,查丽丝则说是一杆写大字的笔,瓦图图绕着老单前后转了转,摇摇头走了,米娅则直接没有说话,静静等着答案揭晓。
“都不对。”单清棠的笑意更浓了,“既然是李姑娘的点子,那就由她来给大家示范吧。”
李芄兰浅笑盈盈,接过单叔叔手中的东西,一手伸进毡布之中,身体很自然地转了半圈。“飒”的一声,那东西像花儿一样在她肩头绽放开,遮住了半个上身。
“伞。”她说道,随即示范起它的用途,“遮雨用的。”
众人于是都围过来,惊讶地研究起这东西是怎么伸缩的,当最终弄明白之后纷纷咋舌称奇。他们在下雨天都是穿斗篷的。
“这是你们唐人遮雨的东西?”弗雷泽问杰森,当发现杰森也一脸懵逼之后,当即鄙视地白了他一眼。
阿达拉则问道:“是不是单造出来的东西就叫伞?”
“额,这个纯属巧合……”老单笑道。
李芄兰悠悠转着那把雨伞,把它遮在米娅的头上,满脸笑意地说:“你看,可以给两个人挡雨呢!单叔叔,回头帮我做一杆毛笔,我想画点图案上去。”
老单捋着山羊胡微笑,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那意思好像就是在说:这话只有我们才懂。
李芄兰将雨伞收起,递到米娅手中,说道:“这个送给米娅妹妹吧,下雨天就可以两个人一起出去了哟。”说罢有意无意地瞟了杰森一眼。
米娅很认真地想了想,随后摇头把李芄兰的手推了回去:“不用了吧……还是,还是斗篷比较好,不会影响我拔刀。”
“哦……”杰森看见李芄兰的笑容明显僵了一瞬,但随后还是低头笑道:“那行,我就先留下了,回头还请单叔叔再做几把给大家,我来描画。就算大伙用不上,摆在酒馆里也颇有些……异域情调吧。”
又聊了一阵,众人逐渐散去,老单和杰森坐在一起,闲谈着彼此的生意。杰森得知老单的皮匠铺还算顺利,皮匠行会也勉强接纳了这个外来者。
刚想恭喜对方,却听老单话锋一转,指着远处仍在摆弄雨伞的李芄兰说道:“在我们那个国家,像这样撑着伞,身姿纤细的姑娘,就是审美上的极致了。你,可要珍惜啊……”
杰森挠着头笑笑,随后强行把话题扭回到生意上:“给我介绍一个厉害点的铁匠吧,我的剑……实在拿不出手……恐怕要重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