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坊老板的喉头咕噜了一声,心中悔恨不已。本来调查过人家,得知是个背景清白的读书人,这才想用黑道上的东西恐吓一下,没想到却弄巧成拙。自己顶多是叫得上一些黑帮人物的名字而已,真说请人家来帮忙,那就得掏出白花花的银币才行,可自己本来就是因为不想多掏钱才这么做的。
早知道人家能请得动这种大佬,还不如就不谈,到时候价高者得,自己说不定还有些机会。如今自己要玩硬的,人家却比自己硬,没准等会就会说出敢抬价就杀我全家这样的话,你说我是不是傻……
他这边琢磨着,一抬头,发现妓院老板已经和杰森套上了近乎:“……到时候好好装修一下,每个屋都有不同的建筑风格,姑娘也是不同打扮……埃及的肚皮舞娘,希腊的白袍女神,日耳曼祭司,维京盾女,甚至修女……配上乐师演奏各种异域小调,客人绝对满意……到时候你随便来,不要钱,你看怎么样?”
杰森满眼惊奇地看着对方,连连咋舌:“你这点子绝了啊!这地段,周围住的非富即贵,还有好多外地游客,品味肯定不低。那个什么修女,莫不是给大教堂的牧师准备的吧?你要这么一弄,不出五年就能买下一个王国啊!”
妓院老板谦虚地笑笑,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赶紧说道:“这样吧,这样吧!您只要支持我,我便每年拿出营业额的百分之一给您,怎么样?”
“这个老狐狸。”染坊老板心中暗骂,比起他那充满诱惑的远景展望,自己要开的染坊简直毫无竞争力。
这一边,见杰森笑而不语,妓院老板又说:“百分之二!行吗?”
“那……三个点?”
“好吧!四个!”
“五个,不能再多了。这只是一个想法,成不成还未必呢!要是赶上兵灾……”
杰森笑着摇摇头,转头问染坊老板:“你呢,想在这里开染坊吗?”
胎记脸点头,表情却很严肃,像是下了狠决心一般,用嘶哑的嗓音低吼道:“我能出……六个点。”
“没问你这个,你就说说你的想法。”杰森说。
“这地方很大,前面可以做成门面,后面染、织、漂、裁缝都可以容下,既卖布料,又卖成衣,我……我家祖上好几代都干这些,再加上业界熟人,要是自己干不完的可以给别人干,反正都在一间院子里,事情也好商量,产业上下游全部包揽,总,总还是有竞争力的……”
“服了!”杰森一拍大腿赞道,“你这全部包揽,莫非要把牧羊和生丝也包揽下来?”
染坊老板犹豫了一下:“那个……还没考虑,那得有个庄园才行,下一步再说吧。”
杰森兴奋得不行,冲二管家招手道:“来来,你也说说,你家主人想要这宅子的理由?”
二管家想死的心都有,心想我们哪里有那么宏伟的目标,犹豫半天,硬着头皮说了一句:“就是想在这里住……”
其实在杰森的主导下,大家静下心来聆听几人的畅想,四周紧张的气氛已经得到缓解。听二管家这么说,不少人笑了起来,那却是一种善意理解的笑,并没有什么嘲讽的意味在里头。大宅子嘛,谁不愿意住呢,倒是改造成异装癖俱乐部或者产业一条龙的想法才显得鹤立鸡群。
“具体说说嘛。”杰森冲他微笑。
二管家咬咬牙,继续说道:“这里……原本是属于我家主人的。”
众人“哦”了一声,都竖起了耳朵。
“那时候主人还年轻,我也刚当个小管事。主人时不时还能和皇帝见面,谈论一些法律的问题。听主人说,皇宫里有些人觉得还是罗马人的法律先进些,想要让主人搞些改革,逐渐把日耳曼习惯法替换掉。”
“后来吧,好像就不行了。主人原本隔两天就能进皇宫的,逐渐变成了一周一次,然后一月一次,最后干脆走到皇宫门口都被守卫拦住。”
“主人呢,就换成给皇帝写信,也得不到回信,脾气暴躁了好几年,然后就习惯了。终于有一天,皇宫里派人跟主人说,以后俸禄不发了,主人当时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三天三夜,出来后就说要搬家,去郊外庄园住,而这宅子,也就随便卖掉了……”
有人问道:“那怎么现在又想回来呢?”
二管家说:“水蛭这件事以后吧,主人觉得,也许还能在皇帝那边争取一下。他说他老了,一辈子什么事情都没干成,现在想努力一把。这个地方挨着各个官员的寓所,走动也方便点。”
大伙沉默一阵,似乎都受了感染。他们大多是希腊罗马人,虽然没有亲身经历,但心底总有一个“罗马等于文明,罗马等于先进”的念头的。如今帝国内部腐败,官员只顾捞钱,法律形同虚设,凡事都靠关系背景,虽不敢确信曾经的罗马帝国便不是如此,但也总觉得是十字军官府的错。而且整个社会上,一等公民是威尼斯商人,二等公民是法国十字军,三等公民才是罗马人,还要和蒙古人、阿拉伯人、罗斯人平级这样的现状,恐怕很多人也是不满意的。
水蛭,原本也仗着圣殿骑士团和雷蒙公爵的关系,才敢走私人口、往面包里掺木屑的,这些行为在《民法大全》里可是不小的罪名,却连当众审判都被人横插一杠,最后不了了之。他被扳倒,对于罗马人来说,不是一件小事。
虽然杰森的初衷不是为了这些。
想明白了一切后,大家看杰森的目光中也多了点什么,好像不仅是一开始的惧怕了。
“那就公平竞争吧。”染坊老板首先打破了沉默。
“行吧。”妓院老板点了点头。
“谢谢。”二管家松了口气。
三个人握手的同时,杰森却在四下张望,等到大家安静下来之后,他突然问二管家:“你说,这宅子里有没有地窖啊?”
二管家愣了愣,答道:“有啊。”
杰森说:“带我去。”
虽然不明所以,但此时的杰森已经是个说一不二的形象了。二管家直接带路往里面走,指了几个地方说道:“这里,还有这里,这个是存冰块的,那边是食物……”
杰森看看四周环境,径直走到临近主人卧室的地窖门口,吹开表面的灰尘,摸到门上发绿的铜环,用力拉了一下,纹丝不动。
二管家赶紧说:“要这样转一圈……”
依言转了一圈,手上果然松了许多,再往上提,黑洞洞的地窖口便露了出来,随之出现的……
是一股夹带着腐臭的寒气。
所有人都往后退了两步,甚至有人因为退的太猛而摔倒在地。
“这味道……”有人皱眉,后半句话却忍住了。
“是腐尸,对吧?”杰森补上了后半句。
也许是感觉到了众人因惊惧产生的静默,杰森便宽慰地笑笑:“开玩笑的,也不一定。我只是觉得,水蛭这种人肯定有自己的小秘密,既然他曾经在这里住过,没准能在地窖里找到点什么。这味道……也可能是食物腐烂了。好吧,谁去找几根火把来?”
几个伙计四下张望,染坊老板则说:“我看过了,屋里东西已经搬空了,那个谁,去店里拿几根来,跑步去!”
被点名的伙计飞奔着跑了,杰森说:“也好,顺便让里面的腐气散一散。”
众人便走到远离地窖口的台阶上,三三两两坐下歇息。二管家挨过来,低声问杰森:“你这是想干什么?”
杰森笑道:“看看呗,反正来都来了。难道你们买宅子之前不想把每个地方都看一遍么?”
两个老板脸上也都露出复杂的神色,一来是好奇,二来也产生了不好的预感。一所完美至极的宅子,若不是杰森在,谁会想到里面有这么一个阴森恶臭的地穴。而且既然见到了,作为买主,又怎能不进去一探究竟呢?
偶尔朝旁边看上一眼,黑洞洞的地窖口就那么敞开着,风吹过时,里面似乎隐约回荡着什么东西的惨叫声,毛骨悚然。
平心而论,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就算心中觉得自己非要下去看看不可,实际上还是在暗自祈祷,希望之前的预感只是幻觉。
等了一会,跑出去的伙计终于抱着几根火炬回来了。众人拿出火折子,七手八脚点燃后,就都在看着杰森的命令,不动了。
杰森成心嘿嘿一笑说道:“早餐吃得太饱的,或者已经吃过午餐的,最好就别下去了。”
大教堂的祷钟刚刚敲过十一下,大家当然都没有吃午餐,但听杰森这么一说,顿时便有几个胆小者开始往后缩。杰森也不再说,举着火把率先走下楼梯。
二管家毫不含糊地跟了下去,两个老板对视一眼,大概觉得在这种情况下认怂会降低将来拍卖时的气势,于是也只好紧随其后。
恶臭难闻,不得不用衣领捂住鼻子,那股刺鼻的味道仍然渗透进来。恐怕今天之后,浑身的衣服都不得不扔掉了。
火把的光焰摇晃了几下,还好,没有熄灭,看来被风吹了一阵还是有效果的。
鞋底踏在不断下降的楼梯上,踢踏之声被黑暗中看不见的那道墙反弹回来,似有鬼魅随行身后一般。
踢踏……踢踏……踢踏……吧唧!
不对劲啊,怎么会是吧唧?
染坊老板急忙刹住,身后的妓院老板撞到他的背上,呼吸凝固了一瞬。前方不远处,杰森放低了火把,让大家能够看清地面。
暗红色,黏黏的,感觉像是厚实的地毯。但……没有地毯的花纹,只是一片黏滞的暗红。
“这是……”二管家深吸了一口气。
杰森点头,语调郑重,混没有在上面时的那种轻松愉悦:“凝固的,血。”
这句话如寒风刮过田野,让人群像麦穗般颤抖摇摆起来。如果是血,怎么会这么平整?
除非,那血曾经淌满了整个地面!!!
杰森借着火光,隐约看见墙边摆放的火盆,于是迈着艰难的步伐挪过去,如同在雪地中行走一般。待得四周明亮起来之后,众人终于看清了这地穴中的骇人景象。
放眼望去,全都是可怖的刑具。密密麻麻的尖刺、粗壮的铆钉和铁链、尚沾着血迹和碎肉的精巧机关,在摇曳的火光中尽数落入眼帘,猝不及防。
半空中悬挂着一个物件,二管家只差一步就迎头撞上,定睛看去,发现是个吊笼,里面还有一具接近散架的骸骨。吊笼被一根铁链固定在天花板上,笼子的每条横梁上都有八根短铁钉,共同朝向那受害者的方向,但又留下了足以站立的空间。骸骨一丝不挂,胸前的肋骨上布满了铁钉的划痕。可以想象,死者一定遭受了无尽的痛苦,站立于此,无论向哪个方向偏斜都会立即忍受钉刺的痛苦,只得努力保持着僵硬的站立,最终不堪其苦,只能主动寻死。
可那铁钉的长度根本不够刺入心脏,只能在肋骨上留下这一道道触目惊心的划痕。他一定是在鲜血流尽后,才吐出了肺里最后一口浊气的,而他的鲜血,现在便是这“猩红地毯”的一部分,被众人踩在脚下……
杰森独自前行,沉默、肃穆,却步履坚定。再往前走,是一架底座为弧形的“摇椅”。摇椅的座位和靠背上也布满了不会一击致命的短钉,左右扶手位置各有一个手铐。有了那吊笼里骸骨的示范,他第一时间就明白了这椅子的作用:坐下,固定,然后摇动……
类似的刑具还有钉桶,可以在地面滚动;尖钉摇篮,模样像个棺材,上面都留下了鲜血流淌的痕迹。
而在另一侧,一个老旧的工作台上,摆放着几柄无论怎么猜测其恶毒用意都不为过的精巧装置:
“开花梨”,随着螺栓的转动可以逐渐撑开,最终让受刑者的某些部位从内部爆裂。
“犹大尖凳”,一个像金字塔的座位,让受刑者坐在上面,并在手臂绑上可以添加重量的沙袋。
“聒噪着的长笛”、“泼妇琴枷”、“拉肢台”……极尽人类那无穷想象力和内心黑暗的发明创造,全部陈列在这间狭小的地穴中。
一个妓院伙计看得脸色苍白,嘴唇不停抖动,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碰到了竖立在门边的一座“雕像”。那“雕像”呼啦一声分成两半,从里面赫然扑出一具惨白而狰狞的腐尸,两只胳膊不偏不倚地架在这伙计的肩膀上。
“啊!!!”
“救命!!!”
“快把他拿开!!”
“他咬我啦!!!”
伙计歇斯底里的惨叫蓦地响起,地穴众人顿时乱做了一锅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