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失控的瞬间,思想却没有冻结,在这样千钧一发之际,任何懊恼或自怨自艾都是一种奢侈。眼看对方的手掌已经伸向自己面前,杰森只能全力扭过脖子,这股突发的巨力使得身体稍稍旋转了一个角度,让科萨的手指最终从耳边划过。
脖子差点从中断掉,耳朵上火辣辣的疼,杰森狼狈地调整住平衡,还没来得及庆幸自己保住面罩,科萨的第三刀已经拦腰横斩过来。
事后回味起来,杰森认为这三刀代表着对方电光火石间的思维转换。第一刀全力而发,那是对拿下自己以雪前耻的无上决心,从对方的黑眼圈可以看出,他们对阿萨辛的盯梢耗费了大量的精力。第二刀只是虚晃,却是在发现自己滑不溜手后,对战术的迅速调整。
而现在这拦腰而来的第三刀,没有见面时那样一往无前的刚猛,却也绝对不是将计就计的虚晃,刀锋来得虽然不快,却将自己所有闪躲方向全部包裹在内。在杰森背后,三个追兵已经出现在街道上,而不远处的城门附近,也有一队巡逻士兵正在向这边走来。
他这是要将自己逼下地面。
刚从暴露身份的危险中暂时脱身,在狼狈的失利之后,杰森的目光突然稳定下来。在“楔子”科萨步步杀招的逼迫之下,他需要一个稳定心神的时间,而眼前这不急不缓的一刀,恰好就是自己需要的。
这时杰森唯一的念头,便是想探究自己还能做到怎样的出乎意料,于是在深吸一口气后,他持匕的右手果断迎向对方的刀刃。
眼看这个蒙面刺客选择了硬碰硬,科萨心中并没有产生多少喜悦。他本打算活捉此人,交手之后才敏锐地发现,事情没有想象中那样简单。
他随即调整了计划,如果不能一招制敌,那么看清对方面貌也是扎实的一步好棋。在经受了那么多质疑之后,他今天必须要有拿得出手的成果向米海尔交差。话说追踪的目标本是两人,现在已然“跟丢”了一个,他无法再承受更多的失败。
而如今,选择将猎物逼下地面,再藉由巡逻军人的帮助将其拿住,这在他心里已经是无可奈何的下下之策。可以说,这是对方像猿猴一样的敏锐身手逼自己做出的选择,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面前这道蒙面身影,生怕一个眨眼之后,立功的唯一希望就再次变成泡影。
而在他的直刀击中对方匕首的瞬间,手上的感觉正在告诉自己,之前的一切努力,果然还是彻头彻尾的徒劳……
只见那该死的阿萨辛顺势飞了出去,身体轻得好像一只大鸟,在半空中时,原本面朝自己的身体生生扭动了一百八十度,回头直奔对面的城墙而去!
换到这边,杰森此刻心中的想法,却是赌一把。他在赌对面的城墙上有可以伸手抓住的突起,或者有能让匕首插进去的缝隙,实在不行,还有紧挨城墙根的一排马厩房顶以做缓冲。
当然,若是换做君士坦丁堡的巨型城墙,他是万万不敢爬上去的,这座小城的城墙要低矮许多。
在短暂的滞空后,城墙上的砖石清晰地映在眼中,心跳和呼吸在这一瞬停止,只有思维却是无比清明。匕首准确地插进砖缝,另一只手则死死扣住墙砖,肚皮和胸脯猛然收缩,将撞击的力量吸收……
“嘿嘿……”
科萨听见得意的笑声,他的手下也同时目睹了这一惊人的壮举。在他们的视线里,这个狡诈无比的“阿萨辛刺客”正在手脚并用地攀上城墙,扭动的身体像极了一只壁虎。
爬上城墙后,杰森心中的狂喜依旧没有消退,发出的动静却惊动了士兵。他们顺着城墙跑过来,口中喊道:“嘿,这里禁止上来!”
于此同时,科萨沙哑的声音也隐约从背后传来:“抓住他……追上去……你们几个……马厩……”
好吧,杰森,只需要故技重施,翻越城墙,你就算是脱困了……
他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道,然后一往无前地跳向外墙,等城头的士兵赶到近前时,他已经落地跑出了老远,只剩一柄捆着晾衣绳的匕首还留在城垛上。
背后有弦响,杰森急忙转向,那箭擦着身体划过,惊得他浑身冒出冷汗。在前方的大道上,属于他的车队正在缓缓离开,如果再咬牙狂奔一阵,他完全有信心追上他的朋友们。
等等,我是不是漏掉了什么?刚才听见科萨在喊叫,最后一个词好像是……马厩……
马厩!?
杰森猛然回头,在城门的方向,进进出出的行人仍在接受着卫兵的盘查,影影绰绰间,似乎真有马匹的身影出现。
宽阔的驰道周围是杂草丛生的平原,远处有山,稍近一些的地方也有稀疏的树林,却完全不足以避开骑兵的追击。杰森长叹了一声,突然想起小时候背诵过这么一句话:
福兮,祸之所依,祸兮……
去他娘的,跑吧!杰森迅速驱散了脑子里的胡思乱想,至少在这一刻他看不见任何能称得上“福”的东西。他避开了大路,直奔路边的长草而去,寄希望于这些障碍能拖住科萨,尽管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这一点。
马蹄声远远响起,有人在惊叫,他能想象大路上的行人被撞开的场景。遇上这么一群顽强的追兵,他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诅咒该死的阿萨辛或者不公的命运。
耳朵灌满了风,高低不平的地面让两腿开始发麻,草丛的叶子拂在脸上火辣辣的疼,背后的声音却越来越近。
我是该有多愚蠢,才会把仅剩的武器留在城墙上?否则还能试着回身抢一匹马逃跑。而现如今,自己刚刚以帝国客人的身份告辞,便成了一群帝国军人追捕的猎物,当他们把自己押送回米海尔的宝座前时,那样的场景不知道该有多么尴尬!
更糟的是,没准他们只需要带回自己的头颅……
妈的,不行我就回头跟他们干!要不是为了避免撕破脸,我堂堂“加拉太的上帝之鞭”怎会畏惧你们这群宵小!瓦图图就在前方,只要我高叫一声,他就会将老子的陌刀递到老子手上!到时候,哼哼……
算了,前面就有片树林,我还是靠自己的聪明才智摆脱他们吧。
在身后,杂乱的马蹄声更加近了,听声音不超过一箭的距离。马背上的骑手拉开了弓,杰森骤然向旁边挪了一步,眼看那支箭插在了自己原本奔向的位置。
嘿,和蒙古人比起来,你们的骑射本事差远了……等等,怎么真有蒙古人?
一辆马车斜刺里冲出来,直接横在了杰森的面前,在马车的四周,围绕着几十个弯弓骑马的蒙古武士。一面伞盖竖立当中,那形状看上去无比熟悉。
马车的帘子掀开,那颜脱合的半张脸从里面露出来,对着下面冷冷说道:“要是跑累了,就上来吧。”
杰森一个箭步跳上了马车,毫不客气地坐在脱合的对面。他的呼吸急促到夹杂金属之声,满头的汗水顺着脖子流下去,整个身体都在上下起伏,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而对面的脱合,则用玩味的眼神注视着自己,似乎很享受这样的场景。
车窗外,科萨已经追上了这支蒙古马队,马蹄声渐渐缓了下来,沙哑的声音带着谨慎:“请大使阁下出来说话。”
脱合掀开窗帘,冷漠而无精打采地问道:“什么事?”
“我们在追捕帝国的逃犯,请大使阁下……”科萨说到这里,语气明显犹豫了一下,“请问阁下是否看见?”
杰森相信自己上车的动作绝对没有逃脱对方的视线,现在科萨这样问来,想必也是不愿引起更大的纠纷。
果然,脱合懒洋洋地笑了一下道:“逃犯?这要问我的护卫了,喂,你们看见了吗?”
“没有!”
“没啊!”
“要是有恶人强闯,绝对逃不出我的这把硬弓。”
脱合便也不再说话,静静等着对面的回应。
科萨又问:“请问大使阁下这是要去哪?”
“回国。”脱合道,“作为金帐汗国的使节,我在贵国受到了与伊尔汗国截然不同的待遇,我会将这一情况陈述给我们大汗的。”
科萨明显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他是情报人员,而并非外交官,在脱合不满的语气之下,他只好硬着头皮问道:“这个,阁下向共治皇帝阁下辞行了吗?我认为我们应该派遣人员随行护送,能否请您稍等……”
“还没有。”脱合说,“不如,就由你向你们的共治皇帝禀报吧。”
“这个……”科萨犯了难,杰森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深深的不甘。
脱合眯起了眼睛:“你究竟想干什么?”
科萨急忙答道:“请允许我们护送您一程,鄙人这就回去向共治皇帝禀报。”
顿了一顿后,他又补上一句:“我只是希望您不要认为我们故意怠慢。”
“随便吧。”脱合说完直接放下了窗帘,然后似笑非笑地再次欣赏起杰森的窘态。杰森听见科萨策马离去的声音,他的六个手下则伴随在车队左右。
脱合拿起一壶马奶酒,拔出塞子后在手上慢慢晃着,让那酒香弥散在整个车厢里,然后看着杰森吞口水的模样得意地笑道:“他们很难缠,不是么?”
杰森冷哼一声:“你的新朋友已经被我成功送出城了,你怎么不放任我被他们杀死?”
脱合“哈”的一声笑了出来:“我这个人从来公私分明。”
“可惜啊,”杰森说,“你一直避免让人知道和阿萨辛的关系,这回可再也隐藏不住了。”
脱合耸耸肩道:“人心无常,刚才看见你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必须要近距离观察一下你累得半死的模样,这种欲望实在难以抵抗。”
蒙古人的马队走得很快,途中超过了杰森的朋友们。杰森听见罗斯人喧闹的吵嚷声,彼得洛夫斯基似乎想要玩酒壶接力,正在被戈尔斯基制止。弗雷泽依旧和向导聊着天,始终走在队伍的最前方。在大篷车中,米娅掀开帘子朝这边看了一眼,和杰森的目光对上了。
“他们似乎还没发现你的缺席。”脱合说,“或许你对于你的朋友来说也是这么难以捉摸?”
“省省你的借机挖苦吧!”杰森疲倦地懒得和对方斗嘴。
不久之后,周围的风景由平原变成了林地,路上的行人也逐渐稀少起来,脱合看了看四周,突然点点头说道:“你就在这里下车好了。”
“那六个家伙怎么办?”杰森问道。
脱合轻笑一声:“你不用担心他们。”
唿哨声骤然响起,紧接着是弯刀出鞘的动静,仅仅一瞬的间歇后,六个罗马人的尸体便从马背上摔下。脱合伸出头去看了看,皱起眉头说道:“血都溅到车上了,赶紧给我擦干净!”
杰森虽然见识过这群家伙的杀伐果断,却依旧没有想到他们敢在别人的土地上杀人,而且能够毫不犹豫。他看着那群蒙古护卫分工协作,在林子里刨坑掩埋尸体,赶走他们的马匹,擦拭四溅的鲜血,不久之后,六个人的一切踪迹便被抹得一干二净。
“好了,下车等你自己的马队去吧。”脱合对杰森露出一个怪异的笑容。
“希望咱们不要再见面了。”杰森站在马车的边缘说道。
“我也是这样想的。”脱合说,背着身子不知在鼓弄什么,“所以我打算送你一个临别礼物礼物。”
“嗯?”
话音刚落,脱合的拳头突然从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砸来,狠狠地击打在杰森的腮帮子上。这一拳汇集了他对杰森所有的不满,那股巨力使得杰森整个人飞了起来。马车的边缘离地足足有半个人高,杰森落地后整个身体反弹了两三下,只感觉五脏六腑都改变了位置一般,于此相比,脸上的疼痛倒显得并不重要了。从这个角度看去,脱合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手上戴着一个银闪闪的指虎,那就是他刚才背过身去鼓弄的东西。
“现在咱们终于扯平了。”脱合冷笑着说道,“就像我说的,我一向公私分明。”
蒙古人的嘲笑声齐齐响起,马队再次移动起来,速度比刚才还要迅速,只留下杰森躺在地上,落地时扬起的沙尘蒙在脸上,半晌都无法从地上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