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森一行所在的驿馆临近东门,和蒙古使节所在的驿馆完全是两个方向,对于那边的情况,他既无从知晓,也不想去了解。只不过从这天之后,自己这边的守卫再不敢在夜里打盹偷懒了。
所以,当夜里的怪鸟叫声再次响起时,杰森还未起身,就听见了下面门卫处的脚步声。
杰森很不愿意理会,要是翻墙时被守卫发现,虽不至于被当做不法之徒对待,却也是件万分尴尬的事情。鸟鸣响了几声后,发现守卫正在警惕地探头张望,便也戛然停了下来。
又在床上躺了一阵,哈迪却直接出现在杰森的阳台上,于此同时,楼下正有一队守卫巡逻而过。
“情况有变,我们认为在尼西亚已经没机会下手了。”哈迪开门见山说道。他的眼眶周围有一圈乌黑,语调也少了几分温和敦厚,变得冷冰冰的。
杰森两手枕着头,眼睛故意看向天花板说道:“那就告诉米娅,让她赶紧回来。”
哈迪不答,继续问道:“我们离城的方法有了吗?”
“朋友送的胡椒桶,就在楼下放着。”杰森淡淡说道,“我买了四个一模一样的桶,你们到时候钻进去就是了。”
“两个。”哈迪说。
“什么?”杰森侧过脸来。
“只要两个空桶就够了,我不在蒙古人的抓捕名单上,又有一人已经死了……”哈迪说道,“希望这个消息能让你开心点。”
杰森终于有了反应,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将哈迪按在墙上,怒目沉声说道:“你觉得我会因为省下两桶胡椒而开心?要是你们真的这么慷慨,为什么不试着做得更好,比如说,别把米娅扯进这堆麻烦里来?”
每次传话的都是哈迪,他甚至不知道米娅现在何处,虽然没有直接说出来,但这才是杰森感到恼怒的真正原因。
哈迪的目光变冷,一柄匕首从肋下伸了出来,抵在杰森的腰间。
“这件事情过去之后,我会想办法报答你的。”他如此说道,语气却满是威胁。
杰森冷哼着松了手,转身时听哈迪又说道:“那颜脱合希望你去见见这个人,他认为这能帮上咱们的事情。”
一张纸条被餐刀钉在桌上,杰森拿过来,只见上面的文字指向一个地址,人名则写着“最潦倒的人”。
“这是什么意思?”杰森转头问道,发现背后早已没了人影。晚风吹过,只剩窗帘还在摇摆,院子里,巡逻的守卫正好走了一圈,再次从阳台下面经过。
“你厉害……”杰森嘟囔了一句。这种来去如风的本事,他估计自己是一辈子也学不会的了。
……
海鸥在头顶鸣叫,浪花掀动着甲板一阵起伏,微风拂面而过,而此时的他,身强体壮,意气风发。
“把帆栓在柱子上!”他双手叉腰这样吼道,在他的对面,一个偷懒的水手正低着头发呆。
“你聋了吗,小子!”他的声音拔高了几度,一脚踢向那人的屁股,“赶紧给我栓在柱子上!”
对方还是没有反应,这一脚似乎也像踢到了木头,那水手缓缓抬起头来,一双血红的眼睛瞪着自己,随后,自己的脸上就重重地挨了一记。
“小心点,老醉鬼!躺在地上还不老实!”一个恶狠狠地声音从对方口中发出。
他睁开眼,意识迷糊了很长时间。海鸥的鸣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嘈杂的人声。墙上的窗户开了一半,夜里的风正从外面灌进来,吹在他的脸上。至于起伏的甲板……就算躺在地上,他仍旧感觉世界正在摇晃。
唉……
一阵失望涌上心头,这便是从梦里回到现实的必然反应,而这种心情的转变,已经持续好几个月了。
我会慢慢适应的,他对自己说道。
低头看向脚边,那里刚好有一排高脚凳,上面坐着几个粗鲁的酒客。他刚才一定是踢到了人家的凳子腿,然后被人家反踢了回来……
于是他朝旁边挪了挪,突然想起了什么,身后摸向自己的怀里。在那里,一个瘪瘪的钱袋传来几枚银币的触感,令人感到心安。
他觉得口渴,于是颤巍巍地摸出一枚小钱,沙哑着声音对酒馆老板说道:“拿一杯酒来!大杯的……麦芽酒……”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厌恶的叹息,他无力转动眼球去寻找,只是静静等着脚步声的靠近,那只捏着小钱的手依旧高举着,他想象那是一根光秃秃的桅杆。
“老东西,这次你要是再吐脏我的地板,我就把你的脑袋塞进马桶里!”有人说着,将一个大木杯子顿在面前地上,随后,手里的钱币被人夺走了。
有人在笑,各种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他甚至不知道他们议论的究竟是谁。
“喝个麦芽酒还神气……”
“口音怪怪的……”
“该死的威尼斯人……”
“趁他死之前赶出去,省得麻烦……”
酸苦的酒浆吸进肚中,他感觉自己好了许多。若是放在以前,这种下等劣酒绝对不会出现在他的船长室中,现在却成了他赖以活命的唯一寄托。在解决了眼前的问题后,他又忍不住回忆起之前发生的事情来。
船丢了,他需要赔偿一笔在常人看来数量不菲的金钱,这本来不算什么,自己的积蓄加上商会的补贴,他完全应付得过去,随后依旧可以过上舒服的退休生活。
可在回到家中之后,情况却远远超出了预期。甚至在走到街区路口时,邻居们欲言又止的神情都没能让他有所察觉,直到他亲眼看见自己房子所在位置的那片废墟……
随后的事情完全就像一场梦境,他怔怔地跟在几个官吏身后,听着他们空洞的劝慰和解释,不时机械性地点着头。他们告诉他,火是在半夜燃起来的,虽然也波及到了附近的房子,但考虑到他家中的遭遇,好心的邻居们都放弃了索要赔偿的权利。
他们带他去了教堂后面的墓地,他的老妻和一对子女已经变成了冰冷的石碑。事发当天,他那个在造船厂工作的儿子恰好回来探望母亲,这在一些人的口中成了“命运的安排”,令人根本不敢再去细想。
他的东家,“幸运安妮号”的船主也来探望,在这样悲惨的遭遇面前,对方甚至都不忍提及那艘船被海盗劫掠所带来的损失,最后还是他自己忍不住把话题引向那里。
家中的银币已经不翼而飞,因为房子被烧成了焦炭,他无法确定这是有人蓄意抢劫,治安官也肯定不会受理这种案件。他在圣殿骑士团还存了一笔钱,因为没了存单,提取时还花费了很大的周折,最后不得不请商会的管事出面替自己证实身份。这笔钱并不多,全部交给船主后依旧没能结清债务,最后对方好心地提供了一个他无法拒绝的提议。
威尼斯人的海上贸易没有休止,只要愿意出海,他就可以用自己的劳动偿还这一切。
当然,是以普通水手的身份。
“安东尼奥!”有人拍了拍他的后背,听声音就能知道,那是他这几个月来还能坚持活着的唯一依靠。
于是他努力侧过身子,脸上不自觉流露出笑意来:“伦佐,好孩子,快过来……咳……今天的工钱拿到了吗?”
年轻的渔民如今脸色蜡黄,眼角透着疲惫,从怀里掏出几枚钱币,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放进了老人的手里。
“今天怎么少了?”安东尼奥问道。
“我……”伦佐神色不豫,“我昨天就没吃饱,今天给自己多留了点,要不然……”
“好吧,好吧!”老人没有耐性再听下去,挣扎着爬起来,捏着那几枚钱币,急匆匆朝后院走去。门被推开的一瞬间,伦佐听见骰子的声音哗啦作响,有人正高嚷着他听不懂的话语。
“……五个四,你开不开?”
伦佐把老人喝剩的酒尽数灌进肚中,随后长叹一声,呆呆地对着蜡烛发愣。回想这一年的遭遇,他从渔民变成奴隶,又从奴隶变成水手,这里面少不了安东尼奥的照拂。老人对自己如亲儿子般的悉心栽培,使他如今必须陪在对方身边。
可,这究竟算个什么事啊……
本以为能成为优秀的水手,现在却在码头出卖苦力,曾经与自己有恩的亲切老人,也越发开始显得陌生,让他几乎不敢相认。
一切只是为了那个无比渺茫的机会……
肚子咕咕作响,他便走向酒馆的吧台,打算买两块最粗糙的黑面包,一块给自己,一块留给后面那个老人。老人也是一天没吃饭,为什么看不出丝毫饥饿的模样呢?
门突然被踢开,外面的人目光纷纷转过去,看见老人正被两个光头壮汉抬出来,反抗的动作显得软弱无力:“出老千……你们出老千……”
“咣当”一声,老人被丢在了地板上,周围的酒客哈哈大笑,一只坚硬的皮靴踢上他的屁股,他却似乎浑然不觉,只是沙哑着嗓音喊道:“出千……把钱……还给我……”
伦佐麻木地低下头,自己都记不清这场景已经重复多少次了,此刻在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还算清晰,可悲却又值得庆幸:
幸亏我还留了两块钱,要不连面包都没得吃……
又是一声叹息后,他打算扶起还在地上挣扎的老人,就在这时,耳边却听见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发出“哗啦”一声脆响。
原本背对老人坐着的酒客,此时转头看向地面,短暂的愣神之后,脸色变得狰狞起来:“糟老头子,你敢偷我的钱袋!”
众人闻声围了上来,伦佐还没迈出的步伐也停住了,一股凉气从后背涌上,因为大家看得明明白白,安东尼奥的手上正捏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皮革钱袋,袋口散开着,几枚银币随意散落在地板上,其中一枚还在原地欢快地打着转……
人赃俱获,百口莫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