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森这阵子每天一大早就开始忙活,在酒馆里跑进跑出,让弗雷泽这个正牌老板都觉得汗颜。
他先去了铁骨老头乌瑞那斯的小磨坊,将自己从蒙古带回来的战马牵到老头的院子里,同时组织了一帮人修建起一座马厩,又重新修缮了被塞斯手下毁掉的草棚。
铁骨老头高兴得合不拢嘴。他年轻的时候在铁索帮里就负责照料牲畜,顺带管管后勤什么的,如今重操旧业,而且一下子就是九匹真正上过战场的良马,这让他在街坊面前倍儿有面子。
在得知阿达拉和附近修道院的关系之后,杰森又带着小姑娘拜访了修道院长。拉丁帝国占领君士坦丁堡之后,东正教会一度萎靡不振,这间“圣安东尼修道院”的产业近些年也极度萎缩,只剩几片零星的田产和一群羊。僧侣们靠着卖羊毛和农产品赚的钱过着紧巴巴的日子,连想喝“基督圣血”葡萄酒,都要买走私来的便宜货。
“那你们修缮房屋的钱是从哪里筹来的呢,院长大人?”杰森用洞悉一切的目光看着对方问道。
石匠的事情他听弗雷泽说过,而且石匠们每天晚上都会来金角酒馆喝酒,出手还很阔绰,这一切都表明修道院绝对不止院长口中说的这么穷困。
“这可是我们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办法。”修道院长是个看起来很正派的中年人,不苟言笑,说话开门见山,没有一般教士惯用的拐弯抹角的修辞,“我们在北部山区里还有一处采石场,已经荒废很多年了。为了修房子,我们把它低价租给了石匠行会,抵押七成的工钱。”
“可惜了。”杰森说,他可没有包下一座采石场的想法。
院长微微一笑说道:“对我们来说没什么可惜的。像你这样的拜访者,这些年我已经接待了不少,可以这么说,但凡我们还拥有能榨出油水的东西,也难以留到现在了。”
杰森看着院长,对方的目光清澈坦然,却带着一丝酸苦。他话里的意思杰森哪里听不明白,那分明是说自己也是个唯利是图的奸商,和罗马教会一样,都在琢磨着如何瓜分他们的财产。
阿达拉这时说道:“院长是个好人,他自己的房间至今都在漏雨,却只让石匠们修缮放着圣像的教堂主厅……”
听着阿达拉哽咽的声音,杰森也不禁动容。他沉吟了一阵,突然向阿达拉提出了一个问题:“你说,羊毛是用来做什么的?”
阿达拉揉揉湿润的眼睛,不解地说:“做衣服和毯子呀,还能干什么?”
“那你说,羊毛编织的衣服能比羊毛本身贵上多少?”杰森又问。
“这个……”阿达拉哪里知道这些,随口说了一个数字,“一件衣服也就能赚一两个银币吧……”
杰森点头,又问:“那如果是精美的波斯挂毯呢?”
阿达拉眨巴眨巴眼睛,没有说话。一辈子没离开过君士坦丁堡的穷苦孤儿哪里知道波斯挂毯是什么,但对面的修道院长眼中却是一亮。
“这座城里也有编织挂毯的工匠,”院长说,“可是跟来自东方的地道好货比起来,就显得不太正宗了,价格也卖不起来。”
杰森笑道:“那就是工匠的问题了,这个我来考虑。院长你收留了这么多孤儿,就让他们好好照看羊群,今年秋天的羊毛我全部预定了。当然,如果你愿意扩大羊群的数量,我也一样照单全收。”
院长站起来,虽然看起来激动,但仍然只是矜持地轻轻握了握杰森的手,说:“那我就只有祝愿你在主的庇佑之下,能够找到手艺精湛的匠人了。”
从修道院出来,杰森迎面碰上了奥图罗。走私贩子哈哈大笑,一点也不见外地搂着杰森的肩膀说:“那天你说过的话还记得不?我可是当真了啊,今天就是找你兑现来了。”
杰森微微一笑:“走吧,回酒馆说。”
回到金角酒馆,奥图罗自己动手舀了一杯葡萄酒,直接喝了起来,就好像这里是他家似的。杰森屏退旁人,只拉了弗雷泽作陪,却不急着开口,笑眯眯地等着对方先说话。
“等春天热起来以后,这酒可就放不住了啊。”奥图罗不慌不忙地说道。
弗雷泽问道:“郊外那些酒庄是怎么防止葡萄酒变质的?”
“挖地窖,用木塞,再不行就用冰块。”奥图罗绕有深意地看了弗雷泽一眼,“总之比你这样放在院子里要好得多。”
杰森笑道:“那要是春天来了,这些酒就买不起价钱了吗?”
“当然咯。”奥图罗扬起眉毛,“不过你放心,我知道从哪能弄来保鲜的好酒。”
杰森突然转头对弗雷泽说:“我倒有个好主意,咱们春夏两季干脆就卖麦芽酒和蜂蜜酒,我还可以从蒙古弄来马奶酒,等到了秋天再购入新鲜的葡萄酒,怎么样?”
弗雷泽嘻嘻一笑,忙不迭地点头:“好主意!麦芽酒一年四季都有产出,马奶酒是个新鲜玩意,说不定能在城里大火也说不定呢!至于蜂蜜酒嘛,罗斯人就喜欢那个口味,而且要说从哪里弄来,那就只有……”
“豪斯蒙特!”两人异口同声说道,随即一起笑了起来,竟把奥图罗晾在了一旁。
“你们这是……”奥图罗脸上阴晴不定,自己本打算用酒馆的命脉来增加谈判的筹码,却被对方几句话轻易化解,根本没把自己当回事。
走私贩子还想辩解两句,杰森的下一句话让他彻底没了脾气。只听杰森问道:“怎么样,你的存货现在是不是卖不掉了?”
他装模作样地端起酒杯,却发现杯里已经空了,于是只好说道:“暂时是有些货……不过我很快就能找到新买家,现在一点也不担心。”
杰森叹了口气,往椅背上一靠,看着走私贩子的目光顿时冷了下来。奥图罗被他看得发毛,却不知道那句话惹恼了对面这个瘟神。
“我一开始还打算,和你建立一个长期的合作关系呢。”杰森阴着脸说道,“我打听过了,黑狼开的那家妓院已经关门大吉了,附近还有两间酒馆,规模都没有金角酒馆大,而且老板也都是老实巴交的本地人,我准备过段时间就收购了它们。你说,这附近除了我还有谁会要你的货?”
奥图罗沉吟不语,腰杆已经不像刚才那样挺得笔直了。
杰森又说了一句让弗雷泽没听懂,奥图罗的心中却翻江倒海的话:“你想一辈子待在金角湾里面吗?”
君士坦丁堡的走私贩子可不止奥图罗一位,而且他也是最边缘化的一位。南港那边的走私者可以直接从世界各地的船上弄到千奇百怪的货物,他却只敢躲在金角湾里,做一做加拉太区这种穷地方的生意。
杰森是从奥图罗倒腾的货物种类上猜出这一点的。无论是葡萄酒、橄榄油还是麦子,都是来自金角湾上游城外的本地土特产,没有一样是港口的贸易物资。
此言一出,果然击中了奥图罗的软肋,他立刻收敛起了吊儿郎当的假笑,诚恳地问道:“我想听听你的计划。”
“这才是合作伙伴该有的态度嘛。”杰森说,“我现在打算……买下一个酒庄。”
奥图罗的脸色变得煞白,气得直打哆嗦,站起来就要走。杰森刚刚分析了他现在只有给金角酒馆供货这唯一的选择,现在又表示想要收购酒庄,连货源都要掌控,分明就是不给自己任何活路啊!
杰森见他要走,也不阻拦,慢悠悠地继续说道:“……而将来我会需要一个大宗货物的运输商。”
奥图罗尴尬地站在原地,虽然心中大动,却因为失态的举动而进退不得,还是弗雷泽把酒杯塞到他手上说:“再去接一杯,我们继续聊。”
奥图罗端回来满满一杯酒,再次坐回位置上,目光哀怨,就像一个被抛弃的女人一样瞪着杰森说:“你能不能一次把话说完?”
“是你太心急了。”杰森说,“何况一句话就能说完的生意,你敢做吗?比如杀皇帝绑皇后?”
走私贩子低声下气地说:“算我认输了,好不好?你也别跟我开玩笑了,只要有钱赚就行。”
杰森耐心地解释说:“走私这种活,一旦税率平稳之后就没有利润了,而我想干的则是明面上的正经生意,让你在任何官员面前都能挺直腰杆的行当。”
奥图罗皱着眉问:“运输商,范围能有多大?”
杰森笑了:“那就要看你本事了。是一个城市,还是一片海,亦或整个世界。”
奥图罗深深地看着杰森,发现对方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意思,于是将信将疑地问:“当下需要我做什么?”
“带我去看看你在城外的那些货源。”杰森说。
“好,走。”奥图罗也是见过各类人物的,现在已经明白该怎么跟杰森打交道了。
杰森果然很满意,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然后高声叫道:“有谁想去郊外散散心的?”
米娅和一群罗斯人闻言纷纷探出头来说“我要去”。二楼的房间如今已经被他们改造成了集体宿舍,杰森住在弗雷泽的房间,米娅和索菲亚挤在阿达拉原来的房间,剩下的三间客房则住着其他的大老爷们。
弗雷泽苦笑道:“杰森呐,马上就要吃午饭了,怎么说走就走呢?”
杰森一拍脑门:“哦对,米沙,给我们一人准备半块面包,路上啃……”
弗雷泽摇了摇头,亲自去厨房准备路上的食物。杰森现在的变化就好像每个男孩向男人的转变过程一样,曾经梦想仗剑走天涯,如今却只想实打实地创立事业。
不久之后大家都整装待发,杰森看了看,发现唯独单清棠不在酒馆。
“单去城里了,说是想寻个门面开他的皮匠铺。”戈尔斯基说。
杰森点头说:“他的马刚好给奥图罗骑,咱们出发!”
金角湾的上游在出城之后就开始向北弯曲,还好有奥图罗在,领着大家从一个渡口过了河。君士坦丁堡的西面是一望无际的色雷斯平原,地势一路下降,沿途看到的都是平整的农田和宽阔的驰道。
骏马的鼻子里喷着白气,撒开蹄子向前飞奔,根本就不用人挥鞭催促。看来城市生活让它们这些来自于大草原的生灵都觉得憋闷。
“看,高架水渠!”有人兴奋地叫道。
在道路的右侧,一条宏伟的引水渠从城里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尽头,远远看去就像城墙一样,只不过上面布满了拱形桥洞,供人穿越其下。
“克森拉格姆水渠。”奥图罗介绍道,“君士坦丁堡的另一个奇迹,它一直通向西北部的山区,将甘甜的山泉直接引入城中。沿着它走,一会就能看到山坡上的葡萄庄园!”
彼得洛夫斯基仰头看着这座伟大的市政工程,哀嚎道:“凭什么加拉太区不能享受这样的自来水,还要去井里面挑水喝啊?不行,我将来也要住进城里去!”
杰森心中也是震撼无比。这种给排水系统比一座教堂或是图书馆对于城市生活的作用要大得多,正因为有了它,骄傲的罗马人才能在公共浴室里享受真正的生活,同时有资格自诩为“文明人”。
谁又能想到,这水渠从建成到如今已经有五百年了,而且远在公元前的古罗马时期,罗马城就用上了类似的自来水。反观如今的欧洲,大多数平民甚至整个冬天都不洗澡……
一路再往前行,奥图罗这种自以为健壮的水匪在冷风吹拂下都有些受不住了,周围的罗斯人却越发地兴致盎然。他们开始玩起了保留节目:在飞速移动的马背上传递酒袋。每人喝一口后丢给下一个人,谁要是没接住让酒袋丢了,回家以后必须把这顿酒给所有人补上。
不出意外,最后失手的是弗雷泽。一旁的奥图罗则偷笑起来,为自己刚才关键时刻用小拇指勾住了酒袋的绳子而庆幸,同时也惊骇于这帮罗斯人的彪悍之气。
前方出现了几座连绵的浅丘,在向阳的山坡上竖立着密密麻麻的葡萄架,山丘的顶端则有一座占地不小的庄园。
“就是这里了,半月庄园。”奥图罗指着山坡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