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母亲,已经离开了他们的家。
也不知是怎么回来的。是夜,母亲蹑手蹑脚潜入罗伯特的卧房,试图将一管温热的绿色试剂注射进小儿子的体内。就在试剂的针头即将刺破皮肤的那一瞬间,罗伯特惊醒。
他下意识握住半坐在床边的母亲的手腕,才发现眼前的女子已经是泪眼盈盈。母亲一惊,没有上盖的试管掉落在地,绿色的溶剂咕嘟咕嘟冒着泡儿,在地板上蒸腾、腐蚀。自始至终,她一句话都没有说。
“我还以为,你不会管我的死活。”罗伯特别扭的转过头,半晌没听见声响,也没有感受到母亲离去的脚步声,终究是不忍心,此刻内心的困惑也大过了气愤。
他禁不住再次开口询问道:“可你这又是什么?在实验室里刚刚调配出的万能复原剂?能让我从此以后钢筋铁骨,哪怕被人踩进烂泥里也毫发无损吗?”
“对……对不起,是我没能保护好你。”母亲嗫嚅着,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
“我以为你父亲那儿积攒的足够的钱,和我给你的足够的智商,就能让你像仙人掌一样自行长大,而这么多年,你也确实没有让我操心过。”
“事实上,你的成绩不需要那么好,我不怎么关心你的成绩。只要你健健康康的就好了。”
“只要你能平平安安的长大,就好了。”
“我已经去找了你们父亲……还有律师团,一旦出现了这样的事情,律师会追究他们的法律责任,我想,他们今后都是不敢再欺负你的。”
“还有,这是乙醚注射剂,如果你爸爸再喝的烂醉不醒,就直接给他皮下注射,扎到大血管也没关系,你们活命要紧,知道吗?”
“如果还会遇到这种情况的话,你一定要立刻联系我。我给你买的手机,你要用。”
内心其实还是个少女的研究员宾法夕,很尴尬很勉强的像个妈妈一样唠叨了这么一通,然后就匆匆忙忙的走了。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逃。
她实在不习惯这么和罗伯特说话,事实上,罗伯特是试管婴儿的产物,而风飞扬也不是她的孩子。
准确的说,宾法夕是个顶包师。她是个不婚不育主义者,而罗伯特的父亲当时需要继承人。一胎找了代孕,二胎就找了试管。
在米国,只要结过婚,不用交单身税了嘛,宾法夕觉得这买卖值。
她真的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叫罗伯特的孩子,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不管他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也不管他和曾经的某人有着什么样的渊源。罗伯特,是一个独立的个体。
罗伯特刚踏到一楼的地板,就发现母亲已经坐在客厅的软欧包沙发里。她直勾勾的盯着罗伯特,像是一个随时会消散的幽灵。
她像是早就料到了罗伯特的打算离开,甚至早早的在他付诸行动的必经之路上等待,可是她微微颤抖的肩膀,无声而明晰的传达出一句:“不要走”。
人老了,不管年轻时候有多风光,老了还是希望有亲人陪伴身边。
见此情景,罗伯特原以为,宾法夕此番是要挽留自己,他甚至准备好了宾法夕说上哪些话,说到什么程度,自己就不走了,留下来安心做她的儿子。
罗伯特不知道宾法夕对自己的期待究竟是什么?根据她的原话,自己的成绩不用特别好,朋友也不用特别多,只要像个娇艳而金贵的温室花朵一样,平平安安长大就行。
也许宾法夕是想找人继承她基因编辑学首席专家ProfessorB的衣钵?可是这次自己专业都没选宾法夕所在的基因编辑,她也没有表现出有多失落。
甚至可以说,她那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似乎根本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也许宾法夕是料定了自己离不开她吧。毕竟,罗伯特也不知道自己长这么大,没了家族的庇护,究竟能做些什么,到社会上要如何谋生。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在今天之前,如果没有宾法夕,他连拥有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家都是奢望。
“罗伯特,我知道你要走了。昨天我和你说了什么,我自己很清楚。你虽然在生物学上是我的亲生儿子,但是这么多年我对你照顾得很少。你现在是个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也是时候出去闯荡一番了。”
说着,宾法夕艰难的在宫廷复古风呢绒连衣裙包裹下起身,平时埋头科研工作的她,很少穿这样的衣服。宾法夕从面前的玻璃案几上,慢慢拈过一张薄薄的机票,缓缓的递给罗伯特。
“我已经调查过了,园林丛立的地方,就是宾尼尔的故乡。这张机票,会带你去到你想去的地方。如果你已经想清楚了,就走吧。”
宾法夕说着说着,莫名就有些哽咽。罗伯特从她手中接过机票的瞬间,她甚至轻哭出声。宾法夕赶紧转过身,她实在不想让罗伯特看见自己这么狼狈的样子。
宾法夕送上机票以后,就彻底背过身去。罗伯特被她这副看起来清清冷冷、毫不在乎的模样彻底激怒了。
米国是个阳光灿烂、花香弥漫的好地方,金发碧眼的美女一抓一大把。而长相俊美秀气的罗伯特,从小到大就以一种在男孩子里极其少见的,温柔婉约的贵族气质,外加学霸学神富二代的鎏金身份,成为广大同龄女孩追捧的对象。
罗伯特收到过的情书,加起来能有满满一抽屉,但基本都是看都不看就烧毁了。直到遇到宾尼尔,他的心再度复活,可是……偏偏他复活的心又随着宾尼尔一起,躺进了宾法夕西边的坟墓。
宾法夕长久的没有说话,周遭的环境喑哑的像极了大战前的宁静。她慢慢坐回了软欧包沙发上,搂了个昨夜的抱枕在手里。
宾法夕打开了暖气,打开了电视,打开了客厅的大灯,却唯独没有再对罗伯特说任何一句话。她怕,她怕一开口,颤抖的音调就会出卖自己。
于是,在这样一个灰蒙蒙的清晨,在这样一番看似诀别、实则无果的对话以后,罗伯特赌气离开了。最后留给宾法夕的,只有别墅外雕了绿叶萝蔓的铁门,打开又关上时接连的两声吱呀的响。金属转动碰撞连带着身边人离去的声音,好像割肉剜心一般。宾法夕终于承受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整整一天,她都没有再离开过那间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