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落了点雨，苦夏带来的烦闷去了大半。寅时，太后娘娘忽然梦魇惊醒，惶惶不安，竟开始说胡话。宫人们急急忙忙去请了太医，又有秦沅裹了披风侍候在侧，等喂了药好一通忙活，天也蒙蒙亮了。
置于黑漆案上的褐釉瓷熏炉生出袅袅云雾，细长的白烟香味极淡，是用于安神的香料。
梦魇之后，太后服了药仍旧精神不济，她嘴里一会儿念着早夭女儿的名字，一会儿喊着秦清的小名，眼角还带着泪痕。秦沅一直守在床榻边，太后娘娘紧紧握着她的手不放，孙姑姑轻声上前，却见秦沅回头朝自己微微摇头，抿出一个柔婉的笑。
秦沅低头看着太后娘娘，嘴角弧度纹丝未变，眸光却深了些许。
“阿姝……？”半梦半醒间，太后娘娘恍惚看见了华安长公主，脑子混沌着，便见小姑娘舒展眉头，轻声喊了声“阿婆”。
太后娘娘才慢慢认出她来。
除气质、形体不同，秦沅和华安长公主最大的区别便是秦沅眼角下多了一颗楚楚可怜的泪痣，配上那柔怯的眼神，瞧着十分惹人怜爱。
“是安安啊……”太后娘娘道，被人扶着坐起来，面容疲倦，笑容也颇为勉强，“怎么叫你守在这儿？傻孩子，我没事，你快去歇着吧。”
秦沅摇了摇头，小声道：“我不走，阿婆，你有没有好一点儿？再吃点儿药吧？”
太后娘娘说不要紧，“是不是我半夜吵着你了？人老了，睡个觉也不踏实，还要你一个小孩子来照顾我。”
秦沅笑道：“是我自己晚上睡不着，我就想陪着阿婆。况且进宫之前，阿姐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好好照顾阿婆，除非阿婆嫌弃我笨手笨脚，要赶我，否则我是一定赖在您身边的。”
“阿婆，你就疼疼我吧，别赶我，不然回头阿姐那我可交待不了呀。”
孙姑姑看了秦沅一眼，相比秦清的沉默寡言，二姑娘会说多了。
小姑娘拉着太后娘娘的手撒娇，见太后笑，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又娇娇地喊了声：“阿婆～”
太后娘娘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阿宁才不舍得吩咐你呢。”
“谁说的？在阿姐心里，您比阿娘还重要。”小姑娘的话甜到了太后娘娘心坎里，她掌不住笑，接过秦沅手中的药碗，喝了几口温好的药，在宫人的伺候下洗漱更衣。
不得不说，秦沅是个很能说甜言蜜语的人，她眼神真诚，神态自然，哪怕是逗太后娘娘高兴，也并不显得刻意，反倒让人觉得那是她的真心话，听了也舒心。
趁着功夫，秦沅也回去换了身衣裳，出来后刚好陪太后娘娘一同用早膳。
孙姑姑叫人开了窗子，外头青砖湿意未干，清凉的空气争先恐后往殿内蹿，很快冲散了药味儿。
秦沅坐在太后娘娘身边为她布菜，先前在弘愿寺待了那么些日子，她几乎把太后娘娘的喜好都摸透了。
“这么多宫人呢，哪里用你动手？”太后娘娘道，“快，你自己也吃，别饿着了。还是长身体的时候呢。你阿娘个字高，阿宁也不差，就是瘦了些，安安，你也多吃点，身体一定要好。”
老人家一旦开了口，就很难控制住，有时候自己都不知道念叨了多久。
秦沅抿着嘴流露出羞怯的笑意，乖乖点头。
用完早膳，陪着太后娘娘在院子里走了走，难免闲聊几句。
“从慎的亲事，定在了什么时候啊？”太后娘娘问。
“冬月初一。阿娘找人算过，是个好日子。”
太后娘娘点了点头，从脑海里找出几分印象，“卢家的三姑娘，出身是不错，就是听说脾气不大好。从慎自己也愿意吗？”
秦沅笑道：“那自然是阿兄点了头，才有的这门亲事。”
太后娘娘道：“如此甚好。那从嘉也得抓紧着了。”
后面说到秦清，太后娘娘对谢策没什么好感，奈何如今秦清喜欢，她自然也不好做那等棒打鸳鸯的坏事，她想起前两日听来的消息，“长琰把谢策的手臂伤了？严不严重，不会落下什么病根吧？”
太后娘娘还不知道秦清替谢策出头的事情，秦沅斟酌了一下，道：“先前给阿姐调理身体的季先生去康王府看过了，说没什么大碍。不会有影响的。”
太后娘娘道：“没事就好。”
秦沅笑了笑，眉眼微垂，道：“也不知道三殿下与康王世子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竟都动刀子的地步了。阿姐又是实心眼的人，见了康王世子受伤，难免心疼，便跑去三殿下府上问缘由……”
“阿宁还去了长琰府上？”
秦沅点点头，欲言又止，“这、这……”
牵扯秦清，太后娘娘就急了，“发生什么事了？难不成，长琰还敢对阿宁无礼不成？”
“我也不知。只是听说，阿姐十分生气，还伤了三殿下。”秦沅忧心忡忡，“阿婆，三殿下是不是说了些不中听的话激怒了阿姐？阿姐不会有事吧？我好怕三殿下怀恨在心……可您是知道的，阿姐她不会拐弯抹角，更没有什么坏心思，她不过是想问个清楚，何至于如此冲动？”
“阿宁自然不是那种人！”太后娘娘恼道，没往秦清给谢策出气那方面想，反倒顺着秦沅的话，先给秦徽定了罪，“长琰一向看不惯谢策，只怕是因为这个，才迁怒阿宁！”
好在秦清没事，否则太后娘娘绝不会放过秦徽！
孙辈里面，就是太子殿下，也及不是秦清在太后娘娘心中的地位。
秦沅也道：“阿姐也是莽撞，若三殿下在气头上，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太后娘娘冷冷道：“他敢！阿宁不是莽撞的人，一定是秦徽说的话太过分，否则阿宁何至于动手？”说着就心疼起秦清，“她身子都未好全，这怒火攻心，还不知伤害有多大。”
秦沅敛去了眼底的笑意，应和几句，直到太后娘娘精力不济，方才退下前往惊鸿殿。
“姑娘。”天冬出声道，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少年身上，有些疑惑。
秦沅其实老远就瞧见了。
这个时辰能出现在惊鸿殿附近、摆明了来给皇后娘娘请安的，除了太子殿下，就只有五皇子了。
大抵是因为从小被冷待，五皇子比同龄人要瘦弱一些，加上他习惯性弯腰低头，看着个子也不高，唯独一张清秀的脸还凑合。
秦沅微微眯眼，天冬丹皮几分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等到惊鸿殿门口，双方不可避免地撞上。
秦沅像是第一次见到五皇子一般，露出受到惊吓的表情，同时还有些不知所措的迷惑，好半天才讷讷道：“你是……五殿下？”
说完连忙施礼，低着头，旁人只能看见她轻颤的睫毛，和眼角下那一颗漂亮的泪痣。
所谓身体力行把娇弱柔怯的形象贯彻到底。
秦彻：“……”
他也仿佛受惊一般，睁大眼睛愣了一会儿，慌慌张张地拱手弯腰，结结巴巴道：“不敢、不敢。”
一个皇子，不管在谁面前都这样卑微。
数十年如一日。
秦沅在心里呸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