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八。
天还蒙蒙亮,连夜赶路的一队人马冒着微雨进了城。
大半个时辰后,出现在长公主府门口。
风餐露宿,日夜兼程,几乎没一个人不是灰头土脸的。
有男有女,为首的女子便是华安长公主的心腹,虽没有副将之职,但因为深受华安长公主信任,手中实权并不小。
皲裂的手掌往上托起,她举着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坛子,热泪滚滚,哑声道:“请通传一声,殿下——回来了。”
这一队人实在引人注目,不知不觉,长公主府外便围起了不少百姓。
他们的目光落在那小坛子上,神情或迷茫或惊骇,有明白过来的人已经背过身去抹泪。
因为流传下来的习俗,盛京比其他地方要更注重身后事。
老一辈的人常说,一个人若不能完完整整入土为安,下辈子是没有好结果的。而那种尸身没了,骨灰也半点不剩的人,是连来世都没有的。
尤记得当年华安长公主以柳如茵亡母尸骨作挟,逼问她手中留着的东西,熟料她倒是是个硬骨头,怎么也不肯说,甚至癫狂大笑。
——“她死的那一日,那些人嫌晦气,仅剩的骨灰也给扬了,你、你去哪里掘她的坟?”
——“她连孤魂野鬼都做不成了啊……”
华安长公主可曾想到,自己竟也落得这个下场?
连具完整的尸身就无法留下,就连仅剩的骨灰,都是旁人凭借着被烧裂的玉石找到大致位置,努力在地上挖起来的。
出乎意料的是,见他们的不是大公子秦衡,也不是卢氏女,而是已经外嫁出去,却仍住在娘家的长宁郡主。
看着主座上的人,他们又惊又疑。
不是说,长宁郡主大恸之下,呕血不止,几乎也要随华安长公主去了吗?
长宁郡主穿着荼白色襦裙,外头罩着一件玄青暗纹的斗篷,眉眼疏冷,唇色极淡,雪白的毛领簇拥着细长脖颈,一眼望去叫人都分不清毛领与她的脸色哪个更白一些。
单看这模样,倒也与外面所说有几分符合了。
她声线冷淡,说话缓慢,细听还会发现一丝因为咳嗽多了而导致的喑哑。
“你说,你们是阿娘下属。可有证物?”
为首捧着骨灰坛的女子一愣,随即低首道:“郡主思虑周全。属下姓王,多年前为殿下所救,赐名青时。这是属下的腰牌——”
她将那小坛子搂在怀里,用另一只手掏出怀中沾染灰土的腰牌,递给边上的婢子。
婢子接了过来,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置于手心托上前,与视线齐平,请主子看过。
秦清却是没瞧一眼,冷淡的目光落在王青时身上。
“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她低低念道。
王青时虽不明所以,但还是忍着悲痛点头,“是,这便是属下名字由来。”
“阿娘,待你极其信任。”
“殿下于属下不仅有救命之恩,更有再造之恩!属下感激涕零,永世难忘!”王青时哽咽道,手掌收力,抱紧怀中的骨灰坛。
“是吗?”
秦清轻声反问,“可你怎么又背叛阿娘呢?”
什么?!
王青时猛地抬眼,不可置信地看着秦清,身后的人也跟着愤怒起来。
因着前厅不大,还有一些人被带去了客院休息,这里都是跟着华安长公主时间最久的几个老人。
其中,王青时又因为是华安长公主亲自救下,不仅取名还又为她安排户籍,从十来岁年纪跟在华安长公主身边,一直到现在,十多年了,可以说是信任非常,稳坐心腹位置。
其他人也服她,言行举止都流露着以她为首的态度。
秦清虽是华安长公主的长女,可一来体弱多病,没什么存在感,二来又是已经外嫁出去的姑娘,长公主府又哪里轮得到她来做主了?
他们一群人跟着华安长公主风里来雨里去,如今却要因为秦清的一句话,推翻了之前所有的功劳,还要背上莫须有的罪名?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王青时抱着骨灰坛,红着眼眶道:“可是,可是有人在郡主面前说了什么?”
秦清一个姑娘家能知道什么?
无非听风就是雨,受人挑拨罢了。
身后一中年男子粗着嗓子道:“我们都知道长公主殿下没了,郡主伤心欲绝,可也不能就因为这个就污蔑我们啊!我等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是可以,属下一千个一万个愿意替殿下去死!”
他瞪着一双虎目,对天发誓恶狠狠道:“圣人在上!我徐虎若是做出半点对不起长公主殿下的事情,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尸骨无存,挫骨扬灰!”
气势汹汹说完这番话,男人抹了把脸,怒视着秦清。
秦清冷冷地看着他,问:“我有说你吗?”
她以帕捂嘴,低低咳了几声,没有再看男人惊愕的神情,目光直视王青时。
“拿下。”
十来人围上来,不由分说将王青时束缚起来。
她又惊又怒,“郡主!你这是!”
丹心冷笑一声,“若是坦坦荡荡,就休要挣扎!总不会冤了你去!”
其他人还要说什么,甚至想要阻止,玉竹将早早准备好的几本册子扔在地上,目光扫视一圈,道:“枉费殿下如此信重你们,一个个蠢笨如猪,竟被人蒙在鼓里耍了都还不知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方才说话的男人捡起地上的东西,因华安长公主宽容,叫他们这些寒门出身的人也能读书识字,虽说墨水不多,可也是认得上头的字。
一桩桩,一件件,时间地点具体做了什么,事无巨细,全给查的明明白白!毫无遗漏!
秦清身子不适,说话也颇为费力。丹心便代为开口道:“王青时?可真是辜负了殿下待你的一片真心!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丈夫生性好赌,儿子又染了恶习,家中本就没有什么丰厚资产,全靠你一人支撑。若非殿下栽培器重,你焉有今日?!”
“不说知恩图报,可你倒好!收人钱财,谋害恩主!真是狼心狗肺的畜生,那副黑心肝挖出来只怕狗都嫌恶!”
那本册子摔在王青时脸上,徐虎怒道:“你不是说,你丈夫儿子将田地都给抵押出去了?还是殿下给你赎回来的!这上头,这上头的宅院地契,房产铺子......哪儿来的?你说,哪来的?!”
王青时被束缚双手,压制跪倒在地。
她抬起头,含泪摇头,艰难出声道:“我没有!徐虎!我们这么多年,你难道就因为这点东西怀疑我?殿下,我怎么可能害殿下?!”
秦清低咳一声,淡淡道:“我既已将你底细翻了个底朝天,你怎么就不能再想想......”
王青时等人看向她。
她依旧平静冷淡。
张口,却是字字诛心。
“你的家人,为何不能在我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