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夜色之中,一辆简朴不起眼的马车缓缓往盛京赶来。
马车内,坐着两男两女。
柔软婉转的语调如黄鹂展喉,左一句“夫人,您喝口水润润嗓子”,右一句“夫人,奴给您揉揉肩”,掺了蜜似的嗓子,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甜的,尤其那娇若无骨的身段,仿佛恨不得黏在“夫人”身上。
一左一右相对而坐的两个男子抬头看了眼对方,被这殷勤作派弄的说不出话来。
萧忘倒还好,本就不是什么玲珑活泛的性子,加之也不是头一回见女子给秦燃献媚了,见怪不怪,索性当一个耳聋目盲的人,一语不发。
季真忍不住啧了声,他的伤还没好全,这一路马车折腾下来,只怕到了盛京,骨头也要散架了。
所有人里,就秦燃过的最舒服。
眼高于顶的杏月姑娘在她面前,比大户人家的妾侍还要贴心小意,一路上把她伺候的跟什么似的。
“好了,你也歇一会儿吧。”秦燃眼底泛起笑意,轻轻拍了下杏月的手背。
杏月嘴甜道:“奴不辛苦~”
“往事如浮云,俱都消散干净,何况你早已是良籍,又何必再自称奴?没得自轻自贱。”秦燃道,沉静的眼眸倒映着杏月的姣好面容,也瞧见了她一瞬的动容。
她笑了一笑,“说出来怕夫人笑话,奴……妾身的大半辈子都在楼里过来的,早就习以为常。这一时半会,还有些难改过来。”
季真插嘴问:“你先前不是说,谢策给你了一大笔钱吗?怎么不找个人家嫁了?”
“季先生这话说的轻巧。奴……妾身在花楼见识了不少形形色色的男人,也曾对某些人抱有期待,哪怕为人妾室,也算有个依靠。可终究还是看透了。”杏月撇了撇嘴,“在妾身看来,世间男子不过都是一路货色,哪有自己一个人来的快活。”
还有半句话,季真不好意思说出口,但杏月也知道,他们都不解自己为何又沦落到了花楼。
杏月自己也难为情。
“当初,康王世子确实给了妾身一笔银子,妾身为自己赎了身,也想找个小镇子安安稳稳过日子。后来去了江南,妾身便拿着那笔银子去经营裁缝铺子,一家不成,又换了个脂粉铺子……”
说着脸就红了起来,“奴本就没学过那些,不善经营,做什么赔什么,最后将银子全嚯嚯了个干净,无以为生……奴实在没法子了,温饱都成了问题,只能去自荐,幸好那花楼妈妈是个厚道人,奴只卖艺不卖身,名气有了,养活自己总不是问题。”
听完,马车里另三人都沉默了。
秦燃忍不住扶额,“你一个女人家,又没什么自保能力,做什么生意呢?倒不如一开始便拿着银子,吃了用了,再不济,你找几年铺子,入些干股,也比自己营生来的好。”
杏月是典型的草包美人,哪里懂这些。
“奴……妾身不懂,夫人多教教妾身吧。”说着缠上秦燃,也是看出她内里是个宽厚的人,要不然也不敢这样娇缠放肆。
季真嘀咕了句:“教你,你也学不会啊。”
杏月当下横眉冷目,“季先生是瞧不起妾身,还是瞧不起夫人?”
说完又轻轻摇晃了一下秦燃的手臂,“夫人,你瞧瞧季先生,妾身好生照料数日,他竟这样奚落妾身……”
这话不假,秦燃和季真二人能活着,还得多亏了杏月。
秦燃瞪他一眼,“闭嘴。”又对杏月安抚道:“你搭理他做什么?”
一冷一热,鲜明对比。
萧忘嘴角微微上扬,瞥了眼满脸憋屈的季真。
后者看出他的嘲笑,忍不住学秦燃的样儿,瞪他。
看什么看,笑什么笑!
杏月一面给秦燃捏肩,一面问道:“夫人,咱们什么时候能到盛京呀?”
这时候萧忘开口了,“半日。天亮之前,应该能入城。”
秦燃露出深思的表情,也不知道长公主府如何了,听说,从嘉都已经在边境小露头角。
“夫人~奴回了盛京,可否继续跟着夫人?”杏月眼巴巴地看着秦燃,殷殷期盼,虽然谄媚,却并不惹人讨厌。
跟着华安长公主,可比男人做外室好多了。
秦燃还没说话,季真就斩钉截铁道:“不行!”
杏月作泫然欲泣状,娇滴滴道:“夫人~夫人,求您了,妾身只想跟在夫人身边,继续伺候夫人。”
“长公主府伺候的人多了去了,还差你一个?”
“季先生这话说的,奴要伺候的是夫人,又不是季先生!季先生眼巴巴的,怎么,也想跟奴抢这份活不成?!”杏月立刻牙尖嘴利回怼过去。
能以一己之力,将御史中丞府拉下来的,能是什么好善茬?
杏月转头又是一副娇滴滴的模样,“夫人,季先生这样欺负妾身,您要给妾身做主啊。”
季真:“???”
到底是谁欺负谁啊!
还有,他还才没有想跟她抢活干!!
“你能不能闭嘴?”
季真切了一声,母老虎。扭过头去,不跟她们一般见识。
“你若想留在府上,便如你的愿。也不必做那些伺候人的活,只当是自己家。”秦燃想了想,经历了这一遭,也没见她有多少怨恨扭曲,还是一如既往,“你若愿意,回头找个日子,我认你为义妹,你便安生住在府上,其他人绝不会多话。”
这话一出,饶是杏月也没想到。
她双目含泪,瞅着秦燃,“夫人莫不是在哄妾身高兴?妾身,妾身哪有那种福分……奴只要跟在夫人身边,就别无所求了。”
她说这话是真心实意。
华安长公主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跟在她身边,绝对不会亏待自己。
杏月也没有那么贪婪,她只想图个庇护。
至于什么义妹不义妹的,白日做梦也不敢这样梦啊。
秦燃笑了笑,没有勉强。
这些事情还是等回去再说吧。
等一切结束,尘埃落定。
“殿下。”萧忘出声道。
他静静地看着秦燃,“昨日边境传来消息,粮草失守。这一箭双雕,确实不错。”
若是其他,秦燃或许还会担心,但对于这个,她压根没放在心上。
想当初,谢策不过去个丰城,秦清都能给他送去那么多粮食。
轮到自己嫡亲的兄长,秦清更不会让人失望了。
“区区粮草,也想要我儿性命?”秦燃冷冷一笑,“他倒是好算计,全用在自家人身上了。可惜天生就是脑子蠢笨的。”
智者千虑,尚有一失。
更遑论明章帝这种本身就不是什么聪敏的脑子。
尤其这种令他焦头烂额,自顾不暇的处境,更想不到其他了。
萧忘道:“萧氏,愿助殿下一臂之力。”
秦燃抬眼,“这是兰陵萧氏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萧忘忍不住苦笑。
还未说话,秦燃便道:“心意领了,我儿辛苦筹谋,等我回去,只怕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话虽如此,可她眼中却有淡淡笑意。
可见是十分欣慰。
她的儿女,每一个都是极其出色,令她引以为傲。
之后,萧忘再没说话。
兰陵萧氏不及陈郡谢氏低调,当年出尽了风头,甚至一度昏了头脑险些犯下错事。
要不然,也不会令秦燃防备至今。
与此同时,明章帝看过太子之后,吩咐所有太医用尽毕生所学,一定要将太子看好,便回宫去了。
他心中怒火冲天,几乎不用思索,就已经断定幕后主使是谁。
太子和四皇子好端端的出去狩猎,怎么会有刺客伏杀?
是谁要杀他们?
换句话来说,这两个人若是死了,谁是最大获利者。
长公主府?康王府?还是那群世族?
都不是!
只有殷白霜那个贱人!
没了太子和四皇子,她是不是就以为皇位只能落在她儿子头上?
做梦!
这个贱人。
想到浑身是伤,昏迷不醒的长子,明章帝将她千刀万剐也难解心头之恨!
倘若长瑾再不能醒来,他就是让老二做这个皇帝,也绝不会便宜殷白霜母子!
“陛下,陛下慢些,您要保重身体啊。”杨福全小跑着跟在后面,气喘吁吁,担忧不已。
明章帝或许自己都没察觉,但他却瞧得分明。
明章帝的脸色煞白,还泛着不正常的青色,一双眼睛如铜铃般突出来,在这夜色中,显得尤为可怖。
“朕一定要杀了那个贱妇!”
太子对于明章帝而言,不仅仅是嫡长子那么简单,那是他多年的心血!是他亲手栽培的储君!
没有人可以和太子相提并论。
就是十个百个儿子,也不及太子殿下在明章帝心中的地位。
他怒气腾腾,回了宫,第一件事便是去碧春殿杀那个贱妇。
可没走几步,明章帝就眼前一黑,身子一软,整个人倒了下去!
“陛下!陛下!”杨福全慌张道,来了几个人将明章帝扶着回寝殿,生怕他出什么问题。
等明章帝醒过来,想到昏过去的场景,总算有了后怕。
“陛下,太医到了。”
明章帝心中又惊又疑,还以为殷氏给他下了毒。
但太医诊过脉之后,却说并无大碍。
“陛下这些日子一直心浮气躁,忧思郁结,本就休息不得当,加之这会儿怒火攻心,这才一时气血上涌。陛下还是要多保重身子。”
太医开了几剂药,又说了几句。
明章帝看他的目光带上怀疑。
不知为何,他如今总有种惴惴不安的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