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第二次到韩家祖坟。
她曾问过秦彻,那个长宁郡主葬在了哪儿。
秦彻轻描淡写地说,好像是被明章帝下令葬在韩家祖坟。
第一次,她坐在马车里,远远的瞧了一眼,没进去。
第二次,她独自一人,深更半夜走出来,走着走着,就到了这里。
要去见见吗?
秦清......她死了也不过一月左右。
“小施主。”
一个和蔼的声音从背后陡然响起。
饶是她见过了大风大浪,在这阴风阵阵的祖坟,听到这个声音也不由得背后一寒,毛骨悚然。
一个和尚打扮的人从阴影中踱步而出。
他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
“佛来渡阴魂吗?”她语气冷淡,面上不显,却仍心有余悸。
大半夜的,她真是见了鬼了才会跑这种地方来。
面对这冷漠带刺的态度,和尚宽容一笑,自报家门道:“贫僧自梵音寺而来,若有冒犯,还请小施主见谅。”
“大师有话,不妨直言。”她最恨这些神神叨叨,弄虚作假之人。
“阿弥陀佛。”了虚道,“小施主业障缠生,心魔难渡,为何仍旧执迷不悟?”
业障?
心魔?
真是越听越可笑。
乌云蔽月,寒风跟刀子似的刮着面皮,茫茫夜色中,唯有一盏灯笼照明前路。
微弱的灯光下,她目光如炬,反问道:“出家人向来不问世事。我不过做我该做的,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有什么错?”
“与其多管闲事,大师不如顾好自己。”
她哼笑一声,也不怕他动手。
“毕竟这世道,可没有不会波及梵音寺的道理。”
和尚仍旧慈眉善目,温和地看着她,即便她口出狂言,暗中威胁,也未曾恼怒。
“若是私怨,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倒也无错。只是小施主所为,已经影响到了一朝气运,波及无辜百姓无数,未免有伤天和。”
事实上,不论她如何对待韩家人,惠贵妃,乃至明章帝,这都是他们自己的恩怨。
因果循环,自有定数。
可若是要拿整个天下来偿,于人于己,都得不偿失。
说来奇怪,华安长公主一生为凛朝付出,身怀大功德,而其子女四人,命数皆坎坷,唯独面前少女,在逆境中挣扎出一条生路,身上竟还有些许气运在。
比起孽障缠身,无药可救的秦彻,至少,她还有回头路可走。
这也是了虚今日走这一趟的目的所在。
“小施主心中尚有一丝善念,既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为何不能在此停手结束?”
现在收手,为时未晚。
可若等蛮族铁骑踏破盛京,烧杀抢掠,无恶不为,恐怕又将生灵涂炭。
了虚字字真心,可惜她心如磐石,不管说再多,也依旧不为所动。
呼啸风声穿过坟地,如同狼嗥鬼叫,凄厉无比。
她在这世上,从始至终都是孑然一身。
她没什么好怕的,也没有什么可回头的。
这是她自己选的路,哪怕万劫不复,她也不会动摇后退半步!
了虚看着她,发出轻声叹息,最后双手合十,朝她弯腰念道:”:“阿弥陀佛。小施主,保重。”
和尚来去无声,背影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再无迹可寻。
经这一打岔,她也没了兴致,厌恶地扫了一眼韩家祖坟所在,提着灯笼离开。
大冬天的,荒山野岭,别说人了,就连动物也瞧不见几只。
回去的路一如来时静悄悄。
不知为何,她想起了长公主府的人。
华安长公主不得善终,子女也没有一个好下场。
华安长公主和长子次子尚且可以葬入皇陵,可秦清只能葬在韩家祖坟。
由此也能看出明章帝是怎样的一个人。
“呵。”
真是可笑。
偏僻的山间小道忽然传来车轱辘声。
夜色惊动,突如其来的寒风险些吹灭了她手中的提灯。
“是什么人?”
心中才冒出这个念头,她第一反应是秦彻派人跟踪她。
四周草木稀疏,就算是爬到树上,恐怕也会被发现。
更何况,她手里提着一盏灯。
马车离她越来越近,藏在袖中的匕首蓄势以待,只听见一声勒马声,脑子里那根弦也在刹那绷紧。
“吁——!”
马车慢慢停了下来。
车帷被一只白嫩的小手揭开,暗沉萧瑟的夜晚,唯独那双小鹿眼炯炯有神。
缟色襦裙的小姑娘抿了抿嘴,小声道:“你......要上来吗?”
她不由一愣。
脑子迅速运转起来,一点一点寻找蛛丝马迹。可叫人惊疑不定的是,她翻遍所有记忆,也找不出半点关于马车里的人的印象。
若是不认识,又怎么会这么巧,深更半夜在这种鬼地方遇见?
她心中已然警铃大作。
外头风大,谢绾绾忍不住吸了吸鼻子,也怕自己在这种时候感染风寒,给家里人带来麻烦。
她裹紧身上的披风,白嫩嫩的小手往外递了递,娇软的语气带了一点迫切的催促。
“快来吧,不然你要冻坏了。”
“你是谁?”
两人同时开口。
谢绾绾呆了呆,对哦,她好像还没有自报家门。
难怪她不敢过来。
她的警惕心好强啊。
谢绾绾慢慢缩回手,就这一小会儿功夫,就被冻麻了。
可惜没有带暖手炉。
这样后悔着,谢绾绾小声道:“我是......康王府的人,我以前见过长宁姐姐。”
就这么短短一句话,就让不远处的人变了脸。
不知怎的,谢绾绾瞅着她,只觉那楚楚动人的小脸,在刹那间比外头的积雪还要森冷严寒。
有点害怕。
她这么好看,应该......不会打她吧?
谢绾绾慢吞吞道:“你是不是想来看长宁姐姐?她不在这里。我阿兄......”
说到阿兄二字,谢绾绾肉眼可见地红了眼眶,泪水打湿了睫毛,像是忍着哽咽,说话声也越发的小。
“她和我阿兄葬在一块。”
她莫名烦躁起来,藏在袖中的手捏成拳状,想说“我来这里与你无关”,可一开口,就成了——
“你阿兄算什么东西!凭什么和她葬在一起?”
是了。
她所气愤的,不过是被戏耍,被人当作小丑一般看热闹。
她与长公主府的人从未见过面,怎么可能对他们有感情?
“我阿兄不是东西,是康王府的世子,是我阿爹最疼爱的儿子。”谢绾绾细声细气解释,“他喜欢长宁姐姐很久很久了。长宁姐姐的尸体,便是他保管下来的。”
谢策什么本事都没有。
他不能像话本子写的那样,救心爱的人于水火之中,不能挽救长公主府的命运,甚至他连自己都保不住。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完完整整带回秦清的尸体。
他就算是死,也要和她葬在一起。
听着或许很不讲道理,若是换在从前,或许还会有人背地里骂康王世子连个死人都不放过。可现在这个境地,不论秦彻有多难缠,陈郡谢氏到底是世家之首,总能满足谢策唯一的意愿。
谢绾绾很早就知道阿兄喜欢长公主府的长宁姐姐,可是阿兄胆子很小,好不容易见到一回,却臭着脸质问人家为什么不理人,生气了还要跟小孩子似的蛮不讲理去扯长宁姐姐的袖子,非要逼着她和自己玩才罢休。
阿兄太笨了。
为什么就不能跟他们一起离开盛京呢?
等回到谢氏,自然可以带了人马来救长宁姐姐。
也或许......
阿兄是知道,长宁姐姐等不了那么久了。
谢绾绾抹了把眼泪,鼓足气势,对她道:“快点上来!我送你回家。”
家?
她淡淡道:“我没有家。你走吧。”
谢绾绾又想起她的身世,酸楚涌上心头,有点想哭,又努力忍住了。
阿兄不在了。
她就是阿爹和阿娘唯一的孩子。
她要快点长大。
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老是掉眼泪了。
谢绾绾跳下马车,差点崴了脚。
“那你跟我走吧,我们回陈郡去。”谢绾绾边说边去拉她的手,在她那片刻的发愣间,谢绾绾好像摸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她是捡了根木棍藏袖子里防身吗?
谢绾绾再次对她肃然起敬。
她好聪明啊。
“你......”又急又气的声音,被抓住手的时候,她竟然没有反抗。
谢绾绾道:“你想不想知道,我阿兄和长宁姐姐被葬在了哪?”
她恼怒道:“不想知道!”
终于一把甩开了谢绾绾的手。
烛火在提灯中瑟瑟发抖,一个不小心,就很有可能被风熄灭。
她如同碰到难缠的野兽,不顾后面的叫喊,扶着一旁的树干,逃命似的下了山。
后来。
她再也没有见过谢绾绾。
她们就是两个极端,一黑一白,一恶一善。
在那双清澈剔透的小鹿眼中,她可以清楚看见自己是多么精于算计。
好在这点情绪不足以完全影响她到她,很快,她就将谢绾绾抛之脑后。
因为她发现,秦彻骗了她。
“你为什么告诉我,秦清被葬在了韩家祖坟?”
质问劈头盖脸砸来,秦彻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面前的少女眼中是明晃晃的恼火和不加以掩饰的防备。
秦彻皱了皱眉,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听说秦重下旨将她葬在了那。怎么了,你是去看过了?”
她竟然在意长公主府的人到这种程度。
这个认知让秦彻很不舒服。
“是。”没想到她毫不犹豫地承认了,冷冷道,“我想挖她的坟,毁她的尸,你告诉我,她到底被葬在了哪儿?”
秦彻无奈道:“我不知道。你别生气,我现在叫人去帮你查,好吗?”
书案上的书信被她所注意。
看得出来,她并不是很想聊到秦清这个人。
秦彻顺势而为,将书信拿过来给她看:“蛮族已经同意我们的条件,很快,他们的铁骑大军就会抵达盛京。”
他要毁了凛朝,自然不是说说而已。
这同样也是她的目的。
可不知为何,有那么一瞬间,她迟疑了。
她想起那晚上身后的呼喊,她没有回头。
就应该是这样。
没有什么好迟疑。
她走在自己选的路上,永不后退,绝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