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叶府烛火通亮,满江院里外忙碌的脚步声中乱中有序,直到卯时一刻才渐渐停下来,恢复了平常雅致沉稳的叶府。
青竹掀起门帘,碧青色的丫鬟夹袄沾了些许雪花,瘦长的脸蛋冻的微红,她喘着粗气,呼出一口的白雾,手里端着的白瓷小碗却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快而稳的端进里屋。
屋里如今人不多,叶老夫人坐在景落的床边轻轻的掩好锦被,被子里面是按时替换的暖壶,好让景落身子温暖些。
“总算是从阎王那争回来一条命,母亲您一夜没合眼,落姐儿我来照看,您放心。”给景落喂完药后,叶夫人搀扶着叶老夫人起身,神情担忧,老人家身体再好也经不起这样折腾。
叶老夫人冷哼:“景家这是欺负我叶家无人,男子凋零了吗?”
叶夫人闻言垂下眼眸,叶府的老太爷辞世,唯一的儿子叶洪战死沙场,女儿叶筝在丞相府生子难产离世,如今偌大的叶府只剩叶老夫人与遗孀叶洪的妻子柳氏,孙子辈只有孙小姐叶曦与孙少爷叶晟季,已经没有往日的辉煌。
“就算叶家大不如前,也不是他景衡能随意欺辱的!”
冬日的白天总是短的,只那么几个时辰也见不得多亮堂,苏落言站在窗前半倚着,院子外面的红梅开的鲜丽,在皑皑白雪,蒙蒙天空中衬出生命的绚烂。
里屋门帘被掀起,进来的是红梅,手里端着彩绘珐琅镂空的香炉,她看到三小姐只穿着一身薄里衣站在窗前,连忙拿起红狐裘袍给她披上。
“大夫说了,小姐你大病初愈,断不能吹风。”
苏落言见面前的丫头一脸紧张,手里被红梅塞了暖壶,不由得笑出了声。
“小姐,你还笑。”红梅有些圆润的脸上泛着红晕,嘴里哈着白气,她身上还有着从外面沾染的寒气,“您这次可不像以前那样躺在床上两三天就好了,小姐,您在床上躺了足足半个月,不能再受寒,您好的快,大小姐她们才能带您玩,乖,听话。”
苏落言失笑,原来拿她当孩子哄了。
“咱们去床上躺着,奴婢就给小姐拿一颗蜜饯,好不好?”红梅扶着苏落言,柔声说道。
待苏落言做回床上,红梅将锦被盖在她腿上,又不放心往上提了提,使苏落言坐在那只露出了头,这才满意的回到窗前将窗户掩上,只露一点透风。
苏落言瞧着眼前陌生的屋子,暗香沉木圆桌上摆放着青瓷茶盏,傍边有处藕粉锦绣软榻,上面挂着一副荷叶图,虽没有她公主府富丽堂皇却甚得雅致整洁,想起公主府…她垂首沉眸,从景府到叶府,她在景落的身体里整整半月,皇宫京城恍若隔世,如今真正的景落落水身死,转而代替景落活着的是少年皇帝的长姐言乐长公主。
“小姐您上午才醒来,身子可有什么不舒服?想吃什么奴婢这就去吩咐厨房…”
“红梅?”
苏落言醒来第一次开口,景落的声音婉转轻柔似小溪潺潺流水,清雅温和。
“小姐是想吃脆皮鸭还是四喜圆子?”红梅脑海里细数着小姐平日最喜欢的菜肴。
“你可知道京城有何消息?”
红梅愣在原地,眼睛瞪的圆润,她不明白小姐为何突然关心京城,又觉得小姐说话难得这般通畅。
“京城…我们跟二夫人回荆州也有三月有余了,老爷在京城公务应该处理差不多了,听曦小姐说老爷快到荆州了…”
她以为小姐是关心没有一起回荆州的丞相大人,小姐虽心智如孩童,但是对亲爹很是欢喜,不论…丞相如何嫌弃她痴傻。
苏落言微微摇头:“本宫…我是说皇宫…皇帝…摄政王…指挥使…可传出一些异动?”
“小姐,你连府上的人都认不得多少,如今…怎么连摄政王…指挥使大人都知道了…”
红梅有些诧异,她瞧着面前的女子,小姐还是她的小姐,但是却给她一种陌生的感觉。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青竹从外掀帘进来立在一旁,紧接着便是叶老夫人,身后还跟着叶夫人与叶曦。
叶夫人年纪三十五,容貌算不上出色,却显得亲和,苏落言醒的时候第一个瞧见的便是她。
“我可怜的落姐儿,好在救活了性命,不然叫我老太婆日后如何去见你母亲。”叶老夫人虽然年近七十,精神却足,苏落言记得前年的国宴上叶老夫人也是受邀入宫的。
“外祖…母。”她既成了景落,便用景落的身份回京。
叶老夫人坐在床边,扶着她的后背,苍老炯毅的眼神满是心疼,泛着点点泪光。
“落姐儿别怕,在外祖母这,没人能欺负你。”
苏落言看着叶老夫人硬气又坚韧的态度,忽而觉得在寒冬腊月她的心头里却是暖的。
“景府那边半个月了,也没派个人过来问问姐儿的病情,只顾着她们大姐儿的婚事,整个景府都在张罗着红烛嫁妆,哪还记得一点落姐儿。”
想着下人的刚刚拿来的请帖,叶夫人心里实在可气,送来的人连提都没提姐儿,落姐儿与曦姐儿同岁,落姐儿年幼丧母,又不得亲爹重视,她瞧着就跟自己女儿一般看待,平日温和的主母面容,如今也染上了怒意。
“嫁个整天浸在楼子里寻欢作乐的世子?”叶老夫人冷哼,“成伯侯家的,荆州城谁不知是个不成器的,也就她二夫人当个宝。”
“总得她老子还是手握三万兵的,日后还能袭个候位。”
“现如今的朝堂你还不明白吗?谁手里有些兵力的下场都不好看。”叶老夫人想起薨逝的长公主,不免觉得惋惜。
苏落言锦被里的手不由得一紧。
“天子如今十五少年,但朝堂还是由摄政王把控,已有十五年之久,而朝堂更是暗波汹涌,今年中元节的国宴不知道还有什么事发生。”前年的国宴叶夫人还记得那舞姿惊人的长公主与蚰蜒婉转的琴声相合,就算过了两年那时的场景也如昨日一般让人回味记忆深刻。
“送去京城的信,算着时日可是送到了?”叶老夫人转身问向叶曦。
一身海棠红织锦花袄,称着叶曦的鹅蛋脸粉嫩白皙,她长的应该像叶将军多些,女儿家的秀眉透着英气。
“已经送到了祖父各个门生府邸,想来景丞相回荆州的这些日子并不舒心,如今朝堂参他丢弃病重女儿,纵容妾室欺负嫡女的折子已经成了一堆。”叶曦想着心里有些痛快,虽然她与景落很少见面,但是叶曦至始至终还记得儿时没烧坏脑子的落妹妹,冰雪聪明,惹人怜爱。
“这还远远不够。”叶老夫人轻轻抚着景落的脸,“落姐儿落水之事,外祖母就算拼尽这身老骨头,也要给你撑腰,好让别人知道咱们叶家的子女不是这么好欺辱的!”
原本在景落身体里的苏落言,知晓景家如此对景落,替死去的景落觉得不值,可如今在看叶家,心里感慨,也就这家人是真心对待景落了。
“外祖母,落儿经过这次生死关,看透了许多事,以往是落儿不懂事,惹得外祖母与舅母担心。”景落给了她苏落言重活一世报仇雪恨的机会,那她也要护好景落的家人,“落水之事…落儿自己能解决。”
此话一出,叶老夫人和叶夫人无不惊讶,就连着叶曦愣在原地,红梅早早就目瞪口呆,她的小姐…何时说话这般通畅,就像…一位正常的人。
“落姐儿你…”叶老夫人握住她的肩膀,左右查看,确定落姐儿之后,半晌没说话,只是定定的看着她。
“外祖母无需害怕,我是景落。”苏落言莞尔一笑,反握住叶老夫人的手,郑重的说道,“可能病了一下,神仙连着我儿时的顽疾也治好了,孰是孰非,真心假意,落儿如今都明白,我是叶家的外孙女,谁也不能随意欺负。”
世上无此再无苏落言。
叶老夫人神情微变,没有言语,片刻叶夫人才率先反应过来,声音里掩不住的高兴,“天可怜见!落姐儿大病好了!”
“天大的喜事!我得去吩咐下人多做些吃食,咱们晚上可要好好庆祝。”叶夫人拿着手帕的手握在一起,温和的脸上满是笑意。
正当叶夫人准备唤人的时候,被叶老夫人制止:“落姐儿才醒来,不适合太吵闹,这事先别传扬出去。”
景落对叶夫人微笑着说道:“舅母费心了,只是外祖母说的在理,等我过些时日身子好点后,在庆祝也不迟。”
“瞧我,开心的乱了方寸,落姐儿安心养病,家宴不急不急。”
“整日在屋里养着,我觉得无聊,劳请舅母差人给我送些书打发时间。”
她前世拜在神医名下,医书造诣颇深,师傅在世时常说她学医天赋异禀,可是如今她成了自小痴傻的景落,寻些医书无事闲暇时看,日后也有由头可说。
叶夫人瞧着在床上裹着棉被的姑娘,虽未起身,但不知是这窗户开的太大寒风进来了,还是落姐儿痴傻病好了她不习惯,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压迫感,就如同前年她进宫第一次见到长公主一样,明明才是十几岁的姑娘,但是长公主的举止行为,无不浑身散发着尊贵典雅。
“难得落姐儿要看书,自是要什么舅母都给你寻来,晚些时候你让红梅去书房取。”
“多谢舅母。”
正当叶夫人准备问景落可有什么想看的书,青竹领着刘妈妈进来了里屋。
“老夫人,夫人,云郡王来了。”
云容池坐在叶府的主厅左侧,清冷的眼眸无任何波澜,纤细俊秀的手端起一边的茶盏,只轻抿一口。
“今日怎有空登我叶家的门?”
坐在云容池对面的是叶晟季,他穿着绛紫锦衣玉袍,手里拿着一根尾巴草再往身侧桌子上摆放的黑耀瓷罐,不过手掌大小。
“景落姑娘病情如何了。”云容池放下茶盏,无意间想起便随口问出了声。
“上!上…”叶晟季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脚搭在桌腿边,一脚翘在椅面,直勾勾的盯着瓷罐里的两只蝈蝈斗架,“命大着呢,上午才醒了现下都能下床走动了。”
云容池神色如常不在言语。
“王爷,你那晚连夜出发前去京城吊唁长公主,如今才半月就回来了,京城来回荆州就算连夜赶路也得二十天余天…”
他说着这才转身瞧向云容池,虽然身穿的墨竹常服锦袍干净整洁,面容是眉若墨画,鬓如刀裁,眼眸虽还是往常一样深邃韵致,但是眼下浓烈的黑圈便能看出他多么疲惫。
“你这是跑死了多少匹马才赶回来的,可是出了紧要的事?”
云郡王掌握荆州在内整个荆楚之地的驻防十万精兵,能让他出此的也只有军营里的事了。
“不知云郡王到访,有何指示?”叶老夫人刚进厅内垂首行礼便直言问道。
云容池颔首回礼:“晚辈叨扰老夫人,是因为军中多数士兵染疾,军中大夫查不明缘由,晚辈得知半月前叶府召集了所有荆州大夫,有几位医术精湛的大夫之前身隐山林,现下正在贵府中,所以晚辈想带大夫前去军营诊治。”
“自是军营,关乎社稷,老身定当义不容辞,我这就安排马车将大夫们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