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保健品店一年半,我把自己活成老人堆里的“海王”(下)
南山秋2025-08-29 16:2614,2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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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高耀将保健品店的销售手法讲得差不多了,我向他提出了在心中盘旋许久的问题:“你们在日常的运营中,会被监管部门查吗?”

  高耀扬起唇角笑了:“好问题,不过我先问你一个问题吧——这个行业存在了这么多年,尤其是现在,人人知道,人人骂,但这个行业为什么还没有被取缔?315年年曝光那么多事情,为什么这个行业却没有被拉下水?”

  我跟着点点头:“对啊,为什么?”

  他的口气里隐隐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高亢:“因为我们这个行业,涉及了一个极其庞大的产业链,我们帮着他们销售了多少产品啊,他们不敢管,也管不过来的。”

  我追他口中的“他们”指的是谁,但他很快打着哈哈换了话题。我一时间无法辨别这句话中的真实性有几分,只好静静听他继续讲下去。他说,这个完整产业链的上游在中部某省,那里是国内市面上绝大部分保健品的集中生产地。大量的产品从坊间生产车间的流水线上滚落,转身贴上各式各样的标签,运到全国各地。和产品紧密相连的便是讲师,在他心中,讲师才是这个行业的灵魂。毕竟,廉价的货源没那么难求,但怎么卖出去,能卖得多好,很大程度上是依赖于讲师的。

  在高耀渐渐入了行业圈子之后,他几乎每天都要收到至少10条以上厂家求合作的讯息。他现在离开这个行业有好几个月了,依然每天都会收到好几条销售发过来的好友申请。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高耀点开微信,给我看那些“待通过好友”,在申请原因那一栏,大多写的是“源头产品”“高利润高品质”这样的字眼。他用两个指头在手机上扒拉了好久,页面飞速滚动,却迟迟没翻到尽头。

  “所以,只要入了行,货源从来不是问题。这个行业里真正重要的资源,真正重要的障碍和壁垒,就是讲师。”

  如果说高耀的实体店铺属于“阵地战”,那么讲师们走的就是“游击战”的策略了。他们每天在全国各个城市之间飞来飞去,几个月不回一次家是常态。他们来去各地的往返机票、酒店和餐饮费用,约定俗成由当地保健品店来负担,收入则按“每单提成”的方式来计算。比如3999元一箱的羊奶,每卖出一箱,就有200元的提成属于讲师。一场会销,不过半天工夫,讲师们收入少则几千,多则上万。若是勤快些的讲师,上午在A城开完会,下午就会忙着奔赴B城了。

  高耀对讲师们很是羡慕:“他们的收入比起我们要高上好几个档次,年入大几百万基本不成问题。没办法,人家有那个能力,就挣得了那份钱。说实话,讲师们的控场能力,真的是我们望尘莫及的。”

  但他又飞快接上话:“不过虽然收入高,他们那辛苦是真辛苦。一两天一场会,每场都要神经紧绷,强度太大了。尤其是山东、四川那些地方,老人生活节奏慢,早上起得特别早,听说那些地方每次都是早上6点就‘开会’的。长时间这样,铁人也顶不住,所以那钱,就活该这些讲师们挣。”

  除了讲师之外,产品是这个行业里的第二个重要因素。

  尽管产品是最大的暴利的环节,但高耀始终觉得,不同产品之间还是有不一样的。他自认为是“还有点良心”的那一类人,在选品的时候,常常会放弃一些利润更高、但是来源不明晰的货源,转而挑选他认为“品质不错”的产品。

  “那些‘三无’产品真的不能卖,是会吃死人的,之前就有过这样的事情发生过。我不会只单纯控制成本,我会选择质量好一些、成本也高一些的产品,这样可能挣得稍微少一点,但至少不会出事。”

  对于选品,他自有一套理论:“如果一个产品,我会愿意拿回家给我奶奶吃,那就说明它通过了我的筛选。”

  黄芪精,蜂王浆,葛根粉……高耀时不时会把这些自己在售的产品带回家给奶奶吃。去年冬天,他店里卖得最好的一款产品是贝母,他特意挑的藏贝,请懂行的人看过,都说确实是好东西。他将贝母打碎了熬汤给奶奶喝,给自己的妻子和女儿喝,他自己也喝。不知是真有用还是巧合,总之一冬天,一家人全都没有咳嗽过一声。高耀坚持认为,产品好不好,老人们其实是感受得出来的,“所以我的策略是,卖真正有用的东西,才会有信任度,才会有回头客”。

  那款备受高耀赞赏的贝母,在店里的售价是每百克900多元,而在药店里,只会卖到200多元。还有店里的另一款明星产品黄芪精,“你要问我产品好不好?当然好!那个是真正的黄芪精,不是骗人的,喝起来真的是有用的,如果一盒只买800元,它就是大大的良心产品。只是问题是……那一盒我得要卖到9000元”。

  见我频频对价格发出惊叹,高耀目光灼灼,对着我说了一番他的理论:

  “前阵子我换了辆车。说实话,在看车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个车的价格是虚高的。那么你说,我明明知道它价值过剩,也知道有的功能我可能根本用不着,但我为什么还会买?是为了面子,或者其他一些说不上的东西吧。某种程度上,我们和老人是一样的。

  “你们女人买的化妆品是不是也都不便宜?2000块一瓶的面霜,其中成本只占多少?那功效又比100元一瓶的能好出多少呢?是不是其实也不值?那你又为什么要买?是因为那个牌子,还是为了情绪价值?再说了,你花上几千元买一瓶霜,人家专柜的售货员大概眼皮都不会抬一下,可老人们在我这里花上几千元,我会把他们当宝贝一样供着哄着。说真的,要论情绪价值,你们去买护肤品得到的,还不如我们老人。

  “还有,我老婆去美容院,人家小妹随口夸一夸,然后什么活动什么优惠,给她灌灌迷魂汤,气氛到了,卡就办了,上万元的值就充进去了,比我们开会销还要容易些。”

  我扑哧笑出声——有那么一瞬间,我居然会觉得他说的仿佛有几分道理。我突然意识到,我们真不能轻轻松松置身事外地去嘲讽老人们如此轻易受骗,毕竟在我们漫长的人生路上,或早或晚,总会有那么一款为你量身定制的坑,静静在前方等待着。

  2

  如果说产品和讲师属于保健品行业的上游,那么高耀他们开在街头巷尾的保健品店,就是这个行业的下游了。这个行业有个不成文的规则,即从业者大多要离开故乡去外地开店,心照不宣地避开身边千丝万缕的熟人圈子。像高耀这样在本乡本土开店的,在这一行属于比较少见的。

  高耀在做保健品后期,有些不满足于仅仅做一家保健品店了,因为他觉得“有点苦”——维持这样一家店固然挣钱,但开店的钱要自己出,老人们需要自己时时刻刻伺候着,“挣的虽也不少,但其实算是辛苦钱了”。

  在前辈的指点下,高耀动起了“招商”的心思。

  所谓“招商”,指的是再吸引新从业者进来开店,就像他曾经被前辈拉进行业一样。新的从业者入行后,所需要的产品,自然会由高耀来提供。

  虽说入行后会有各种各样的产品供应商如狂蜂浪蝶般扑过来,但正如高耀反复强调的那样,想要在这个行业里生存下来,高质量的产品和讲师才是最关键的。高耀最依赖的那几位讲师,对应的产品源头,都死死掌握在“前辈”手中。他只能从“前辈”手中拿货,若是想出单,每一笔都绕不开“前辈”们的耳目,他所卖出的每一单产品,“前辈”都能在家中坐收提成。

  待到高耀站稳脚跟后,“前辈”就开始鼓动他去“招商”:“你发展进来的新人,他们如果想要好讲师和好产品,就只能从你手里来拿。我供给你的价不算高,你有充足的空间再去加上几成利润,然后供给他们。这样子他们也有的赚,你更有的赚,而且,他们挣的是小钱,你能轻轻松松挣大钱。”

  高耀才意识到,“前辈”当年口口声声的“支持你开店”,不过也是由着那深深浅浅的利益堆起来的结果。但他也并没有什么怨怼,他想得很明白,任何一个“小白”进入一个新的行业,都是必须付出代价的,这些是他必须让渡的利益。

  但高耀的“招商”之路并不顺利。他鼓动了几个人尝试入行,但他们的店最终都没有开起来。那些人多多少少抱着赌徒心态进来,想搏一把,租了房子,发了鸡蛋,生意却怎么都铺不开,挣扎几番之后,只能黯然退场。

  失去了坐在家里收钱的机会,这让高耀有点沮丧,但也给了他不少信心和满足感。

  “我就说吧,这个行业还真不是随便一个‘小白’就能混得出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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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终于找到机会又把那个敏感问题再次提起:“你的店就这样开在街头路边,明晃晃的,平时药监局、市场管理局都不会管吗?你被监管部门查过吗?”

  这次高耀没有再绕圈子,而是直截了当地回答我:“当然被查过,忘了那次是给我编排了个什么名头,最后罚了8000元。”

  我哑然失笑:“才8000?”

  高耀也笑:“对啊,就是象征性的(罚款)嘛,这8000元,我随便卖一单就挣回来了。”

  “是因为你们日常有‘打点’,所以才这么‘手下留情’吗?”

  高耀摇摇头:“不,我们这一行,不需要‘打点’他们。要是‘打点’了,那才不好办呢。那些人一旦尝过甜头,就会像闻到血腥的鲨鱼一样围着我不放了。”

  “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你们是按‘个体’办的证,连税收方面的贡献都不多,那为什么这些部门会对你们如此宽容,视而不见?”

  高耀停顿了片刻,似乎在思考该怎么组织语言向我解释清楚。

  “你知道为什么黄赌毒会屡禁不止吗?你知道为什么很多小偷,片区都认识他们了,却也对他们睁只眼闭只眼吗?不是因为别的,主要还是因为执法成本太高了。”高耀仿佛想一口气把话说完,“我们这样的店在城市里的体量真的太大太大了。就拿我那家店为例,当时店周围不太远的范围内就还有至少7、8家店。大家需要和平共处——店和店要和平共处,店和管理部门也要和平共处。药监局也好,市场管理局也好,若是偶尔罚个款之类,我完全可以配合。但谁要是想把我的店关了,我就会把周围所有的店统统都举报一遍——凭什么关我的店不关其他人的店呢?要么别关我的店,那么大家一起关,一家都别想开。若是(监管部门)不理我,我就继续举报,举报到市长热线,不把周围的店全关掉我誓不罢休。那些被我举报的店若是也被关了,他们就一样会闹着再去举报其他的店。可是你知道全市有多少家这样的店吗?数都数不清的。他们最好是有本事能把全市里所有的店都一口气全关掉,否则,关了任何一家,最后都会闹到无法收场。”

  高耀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我们这个行业,体量真的太大了,太大了。就算有人真的想管,最后也会发现有心无力,于是渐渐就都懒得管了。他们大多睁只眼闭只眼,只要我们不闹出人命,偶尔的罚款我们能老老实实配合,他们就不会太为难我们的。同样,我们大部分时候都会对他们言听计从,平日要我们怎么调整就怎么调整,该配合我们当然配合。”

  “不过……”高耀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他们若是有人真的想断我们的财路,那么对不起,没有人会坐以待毙。”

  3

  聊到他为何决定离开这个行业时,高耀把一个词反反复复提起过好多次——“因果”。但每次他都不留给我反应的时间,就在几秒钟内迅速转开了话题。

  我心中微微触动,问他:“我发现在提到老人们时,你从来都不是用‘顾客’这个词来称呼他们,你一直喊的是‘我们老人’,你和他们日常相处得应该很好吧?”

  高耀点点头,神情变得复杂起来——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仿佛在他脸上看到了一丝柔情:“确实相处得挺好的,我平时都喊她们‘干妈’‘大妈’‘二妈’‘三妈’,一顺喊下来,喊得她们也开心,我也开心。其实这也不全是演戏,我和她们之间多多少少都还是有真感情在的。哪怕现在我不做这一行了,她们都还会经常给我打电话,问我最近过得好不好,喊我有空就去她们家里吃饭。”

  说这话时,高耀的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手腕上的手串。他注意到我的视线,眼神跟着一起落在了那条手串上:“这个手串是我们的一位奶奶送给我的。她快80岁了,平时在寺院里做义工。手串是寺里一位和尚送给他的,然后她转送给我,说希望菩萨保佑我一家平平安安。”

  高耀沉默了好一阵子,才再开口:“心特善的一位奶奶。”

  =====

  高耀统计过自己这家店“核心顾客”的数量,大概在五六十人左右,“只能这个数,不能再多了,再多就要出问题了”。

  这个数字并不是高耀拓展业务范围的上限,而是他能“服务”老人的上限。

  “你可能不知道,其实老人最难伺候了。我有时都压根没有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无意间哪一句话就会冷落了谁,或者得罪了谁。可能就是很不起眼的一个小动作,但那老人就是会生气了,然后从第二天开始就再也不来了。不光自己不来,还会让身边的一群老姐妹们都不来。”

  “所以,真的是难啊,小心翼翼,时时如履薄冰。”

  当然,“核心顾客”之外的老人,高耀也不会放弃,日常他多多少少也都会分出些许精力去一一照拂到,哪怕是像梅阿姨那样专注于领鸡蛋的“反薅羊毛党”,高耀也会让她们留在顾客群里。他背地里会用“坏老人”来指代梅阿姨这样的顾客,但真正面对面打交道时,怨怼的情绪一丁点都不会流露出来,反而会在脸上报以双倍的热情。

  “让她们在群里,看到我们的活动热热闹闹,看到我是怎么带着大家出去玩,所有人玩得是多么开心,总不会有错的。说不定这样天长日久地看着,突然哪一天就会跑来下单了。和这些老人们,只要不断了联系,就一切皆有可能。”

  高耀自嘲,说很多时候觉得自己干这个行业,就像个活生生的“海王”。

  做得久了后,高耀慢慢发现,老人的购买力其实并不完全与他们的家庭资产情况正相关。高耀为自己用户画过像:他最欢迎的一类,当然是那些有着高额退休金又“想得开”的老人。那些老人每月有定期一两万的退休金入账,儿孙也大多家境殷实,无需为财务状况发愁,老人自然就毫无负担地把钱留给自己去消费了;也有不少老人,家庭环境其实并不算太好,一个月退休金加起来拢共也就两三千元,但即便是这样拮据的收入,他们一年里林林总总算下来,也会在自己店里买上五六万元的产品。

  我忍不住叹口气:“那他们就是把自己的积蓄都拿出来了。”

  “确实。”高耀附和了一声,语气有着明显的加重,“有个词,我觉得你可以着重记一下,叫作‘棺材本’。那些老人,掏出来的就是‘棺材本’。”

  和老人打交道久了后,高耀明白了一件事——不论收入多寡,几乎每个老人都有一笔不为外人所知的“棺材本”。可能是因为这些老人们大都是从最艰难的时期煎熬着活过来的,内心最深处永远埋藏着无法消解与释怀的不安和匮乏感,这笔钱是老人们就算吃糠咽菜、眼见儿孙辈们需要援助时都不舍得拿出来的。

  “但是,他们会把‘棺材本’掏出来给我们。”

  高耀说这句话时,我特意抬眼看了看他,他的面色沉静,没什么表情。

  在收入相对不算宽裕的老人们身上,高耀能更清晰地看到他们会在什么时候动“棺材本”。

  当老人们对某款产品动心、却犹豫一次性拿不出那么多钱的时候,高耀一般会给他们办理“分期”。例如1万元的产品,他会“通融”老人们每月只用交2000元,分5个月交完。他并不担心老人反悔——虽然反悔常常发生,但那大多数会发生在刚交定金的阶段,老人们一旦开始用产品了,反悔退货的几率就会锐减。而若是一款产品真的精准打动到老人内心最隐秘的痛点时,这些平时自称“没钱”的老人反倒会拒绝办理“分期”了,他们会在几番犹豫踯躅之后,坚定地告诉高耀:“这款产品我可以买了,不分期,一次性买,昨晚上我找儿子要了钱。”

  高耀心里当然清楚:“怎么可能是儿子给了钱?这种情况,百分百就是她把‘棺材本’拿出来了。”

  他在见过了一个又一个老人心甘情愿掏出“棺材本”之后,悟出了一个道理:大部分人在过了60岁之后,那些年轻时曾经辗转反侧求而不得的欲望都会慢慢一点点消失。生命的步伐越到后来,人所在意的东西就越少、越简单。他们不再在乎自己还有多少世俗意义上的成就,也不在乎子女的工作是否顺利,甚至孙辈的健康和学业也不太在他们的思虑范围之内,他们一点点抛开那些身外事,诉求最终只汇聚到一点——“我还能活多长时间”。

  高耀精准地抓住了这点,他在每一个合适的时机,给老人们一遍又一遍灌输和强化这样的观点:“久病床前无孝子。如果今天你没有把自己的病治好,那么在将来的某天,当你瘫在床上时,你觉得你的子女能好好照顾你吗?就算能,他们顶多会照顾你一天两天甚至一个星期,若是超过了一个月,你试试?”

  他并不认为自己是在给老人们制造焦虑,而是深以为然,“因为这个就是事实,没办法辩驳的事实”。去年他大伯意外出了车祸,好不容易熬到快康复时,又突然中风,前前后后在床上躺了几乎快一整年的时间,“我的表姐,也就是大伯的女儿,她是特别孝顺的一个人,和她爸爸感情也特别好,但去年一年过下来,我亲眼看着表姐一步步变得憔悴不堪,曾经的父女情深也变得隔阂丛生。”

  “整整一年时间,丢掉自己的工作,24小时贴身照顾老人。这件事如果换了是我,也照样受不了。”所以,“老人们一旦想通了这一点,就根本不需要我去劝着哄着他们买东西了,他们会自己主动来找我买。如果一段时间我一直没‘开会’,他们会比我还着急,催着我追着我问:‘最近有没有什么新的好东西啊?’”

  说到这里,高耀第二次要求我着重记下一句话:“你知道吗,我对我们老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希望他们吃我们的产品能很健康,能越来越好。’我对着他们发过了誓:‘我小高要好好陪着你们,带着你们走遍中国的大好河山,我们都要健健康康活很久。’”

  我的笔在纸上飞快划过,他的眼神追着我的笔尖滑动的方向。记完那段话后,我抬起头略带询问地看着他,他也直视着我的眼睛,眼神里没有闪躲和迟疑:“当时说出的这些话,真的是我的真心话——当时是,现在依然还是。”

  4

  店开得久了后,高耀变得越发驾轻就熟。每个月能进账的日子大多集中在“开会”的那些天里。其余的日子,他和老人们一样,会生出一种优哉游哉的松弛感。高耀在很多时候都觉得,老人们在他那里已经不仅仅是寻找寄托了,他们甚至把这个店当作了生活的主体之一。

  每天早上,高耀一睁眼就急匆匆往店里赶,到店里时一般才早上7点多钟,但那时店门口都已经有着一群老人围着等待他开门了。有时妻子有事,需要高耀送女儿去幼儿园,他就得晚一点到店里。这种时候,手机就会开始响个不停,话筒那头全是老人们一声又一声的催促:“怎么还不来?还要多久才能到啊?”

  老人们睡眠少,大多在早上五六点就醒了,他们早早买好菜,然后便等在了高耀的店门口。等到高耀来,开了门,他们便熟门熟路地走进去,默契地坐到惯常的位置上。老人们围成一圈,一边聊天一边择菜,高耀则在后院的操作台前面忙乎:夏天的绿豆汤,冬天的银耳汤,还有一年四季从没断过的花茶。他觉得自家店这样的面积正正好:“不能太大,太大了反而不好,就是要这样小小的空间,才显得温馨。”

  老人们消磨时光到中午,就纷纷散场回家吃午饭。下午等到老人们午睡起来后,店里就又热闹起来。高耀会陪着老人们下象棋,在店门口的空地上打羽毛球、踢毽子,后来干脆在店里添置了自动麻将机,陪着老人们打一厘钱的麻将。店里的空调无论冬夏,常年开着,每个月的电费都要花上4位数——有的时候,高耀甚至觉得自己的店比社区居委会那边更像老人活动中心。

  但高耀说自己做得其实还不够,行业里多的是比他更拼命的同行。与高耀很熟的一个同行,常常会一大早刚起床就飞奔赶去店里包饺子,只为了张罗着把老人们的中饭都安排上。南方人其实并不擅长面食,那个同行却练出了一手好厨艺,从和面到调馅料,再到包、煮,所有环节全纯手工完成。

  “老人的嘴巴刁得很,千万不能买速冻饺子来糊弄,他们一旦尝出你的敷衍,那就适得其反了”。

  高耀对老人们的服务不仅限于店里。他自称是老人们7×24小时随叫随到的保姆。很多老人其实并非独居,都是和子女们同住,但碰到什么事情,他们都习惯性地找高耀而不是找自己的儿女。家中水管不出水了,要晒被子抬不起胳膊了,甚至衣柜门打不开了,下雨了想出门却打不到车了……只要他们给高耀打电话,铃声响不过3秒,高耀就会接起,然后像哆啦A梦一般把他们安排得妥妥帖帖。遇上老人有个头痛脑热,高耀煮出来的鸡汤会比老人的子女们更早端到床头。

  “所以我常常觉得,这个钱真的该我挣,我值得。”

  若是要陪老人们走得更远一些,那就是出去旅游了。和周边短途一日游的会销不同,这样的旅游是真正的长途旅行,不卖任何产品,单纯的游玩。

  高耀带着老人们去过很多地方,有远有近,一年半不到,跑遍了大半个中国。

  最初,高耀胆子大,还敢带着老人们爬山。他惊叹于老人们的体力,庐山的三叠泉,山东的泰山,30多岁的他爬得气喘吁吁,老人们却毫不费力地登顶。他开玩笑夸赞:“你们身体这么好,是不是多亏了我们的产品?”

  后来出了事,有老人途中摔了跤,尾椎骨摔到骨折,好在买了保险,高耀不用赔太多钱。但他也生出后怕的心,之后都尽量选择城市游。

  这样的旅行,不卖任何产品,报价也不高,还要承担不小的风险,看起来好像并不能算是划算的买卖。但高耀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老人都喜欢旅游,没有一个会不喜欢的。但哪有子女带着他们去呢?张叔叔说他想去北京想了一辈子,他儿子却连周围2小时车程的木兰山都不会带他去。所以,你们这些儿女做不到的,那就我们来做。”

  带着老人们出游并不轻松,高耀需要做事无巨细的规划和安排,从安全问题到情绪价值,全都要无微不至地准备好。去云南,要提前把红景天和救心丸备好,一一发到老人们手中。去新疆,碰到当地人宰客,高耀会冲上去帮忙,“说真的,如果是我自己,被宰了我也就认了,但是是老人被宰,那我就算害怕,也得冲上去帮他们解决”。在南京参观完后,很多老人们都情绪低落,当天的晚饭都没怎么吃,高耀只好在大半夜11点满城转悠,找到家还没关门的水果店,把水果买回来在房间里切好、分装,再一间房一间房地给老人们送去,第二天早上7点钟又依次敲门提醒老人们起床吃早饭。知道昨晚大家都没吃好,高耀特意叮嘱老人们,只需坐在餐桌前等着就好,他自己守在酒店早餐的自助台前,给大家把早饭备好,再端过去:胡叔叔爱喝白粥,涂阿姨喜欢加点小菜,蔡奶奶只吃清汤面,杨阿姨一般都是荷包蛋配牛奶……几十位老人的喜好,高耀全都记得清清楚楚。

  “小高不容易啊。”一场旅游下来,老人们常常发自肺腑地称叹,“比我儿子照顾得都要细心。”

  旁边有人戏谑着打岔:“这个怎么有得比,你儿子从来就没带你出去玩过,还谈什么细心?”

  这样的旅游本身不产生销售,但后劲十足,一般每次旅游归来,高耀都会迎来销售的小高峰,老人们想得清楚:“在新疆的时候你不要我们买和田玉,说我们的钱只能花在你身上。我们知道你是在开玩笑,但我们也真的要把钱花在你身上。”

  5

  日子久了,高耀也觉得感情和利益在慢慢变得难解难分。他并不认为自己是那种“为了骗老人钱,伏低做小没有原则的人”,相反,他会用很有底气的声调来强调:“首先,我是用服务换销售,再者,我和老人们之间其实真的是有感情的。人非草木,相处得这么久,哪里会没有感情呢?我们是把对方当亲人的。”

  钱自然是要挣的,他对老人们的照顾和关怀也成了习惯,不再是生硬的动作,而是类似于条件反射般的本能。这样和老人们在一起的时候,开心也是真诚而纯粹的了。有次他们在海边玩,偶遇一片坡度正好的沙堆,老人们依次排着队从沙坡上滑下去,高耀在下面负责接应。

  “他们的笑脸,我真的在后来很久很久都忘不了,就像小孩子一样,单纯开心,无忧无虑。”有的周末,高耀会把女儿也带到店里。每次孩子一来,老人们便格外开心,抢着给小姑娘买糖果和零食,有时见高耀忙得脚不沾地没办法照顾孩子,总有人自告奋勇把孩子带去自己家,或者去周围的游乐场里玩。高耀也不急,等到忙完了,再去老人家里把女儿领回来。

  高耀和老人们之间也渐渐不再去避讳“产品”和“利润”这样的话题。

  有阵子高耀常把会销的时间定在16号,老人们就笑着骂:“你这个小高,有计划得很。知道我们15号领退休工资吧?所以特意挑在16号。这个钱在我荷包里还没焐热,就要到你手上了。”

  高耀也跟着笑:“当然得选在这天了,你不在我家买,就会去隔壁家了。你在他家把钱花完了,怎么来支持我呢?”

  这也是高耀的心里话——每每当他有愧疚感涌上心头时,这个想法就会出来“拯救”他:“一条街上这么多家店,如果我不忍心挣,那钱就去了别家。反正钱最后也留不到老人自己的荷包,那倒还不如我来挣,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虽然话是如此说,高耀和周围几家同行的关系也还算不错,“我们这一行,其实挺团结的,不会恶意诋毁,也不会破坏价格,大家和平共处”。更有精明的老人,会在各家店里都办上会员,几家店的产品轮着买,倒不是为了比价格,而是为了“雨露均沾”——在每家店分别买点东西,就能享受到每家店不一样的服务。

  高耀有时候会觉得惭愧:“我对自己的亲奶奶都没有这么用心。”

  =====

  高耀一家三口带着奶奶一起生活,本意是为了照顾奶奶,但他每次提起自己的奶奶,懊恼的情绪就浓浓地弥散开来——因为每天他回到家都是一副精疲力竭的模样,妻子早已把饭菜做好等着他回来开餐,奶奶则一直在自己的卧室里,只有孙子回来才会走出房门。

  一家四口围在桌前潦草地用餐,高耀似乎已经在店里耗尽了自己全部的热情,在餐桌上他大多数时候都只埋着头一声不吭地吃饭,于是妻子、女儿和奶奶也就跟着不怎么发出声响了。

  饭吃得很快,吃完高耀就起身收拾一下家务。奶奶见他起身,也会跟着放下碗筷,不论他喝水、洗碗还是晾衣服,都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有时是嫌他做家务的动作不对,有时是讲起东家阿婆西家小妹的家长里短。总之,看到高耀,奶奶嘴里的话就一刻都没有办法停下了,仿佛是苦苦憋了一天,一心只等着孙子回来分享。

  大多数时候高耀对奶奶的叨叨都不接腔不出声,碰到心情不好了,还会大声吼上奶奶几句:“你能不能不要跟着我了,也不要再唠叨了?”

  吼完,奶奶就安静下来了,他也气呼呼回到卧室,祖孙之间再不说一句话。

  这样的情景,可以说是高耀一家和奶奶相处的常态,“大部分时候,她待在她房里,我待在我房里。我们几乎没有交集”。

  冷静下来的时候,高耀也会怪自己:“为什么对别人家的老人能那么耐心细心,对自己的亲奶奶却没有一丝呵护?说真的,我真的很对不起奶奶。我所有为她做的,就只是给她安排好一日三餐,每个月给她一点零花钱。这能算什么陪伴?算什么赡养老人?”他甚至会打出并不太合适的比方:“话说得难听一点,我对我家小狗都比对我奶奶要亲热。对小狗我还会每天跟它互动一下,陪一下逗一下,可是对奶奶,我连这份耐心都没有。”

  “这话说起来很难听对不对?但这就是事实,也是绝大多数年轻人的现状。连我这个专门伺候老人的人都陪不好自家长辈,何况其他的年轻人呢。”

  高耀会想起那些整日整日待在店里消磨时光的老人们,时不时对着他抱怨自己的子女:“小高啊,你比我家儿子女儿做得都要好,好得多。”

  刘阿姨和女儿吵过架,说自己“气得胸口到胃都是疼的”,高耀给她连续安抚了好多天,那口气才算是顺了下去。刘阿姨认真地对高耀承诺:“我姑娘一个月给我3000元,钱有什么用呢?我又能花去哪里呢?所以,那3000元我会一分不剩地花在小高你身上。我女儿没做到的,你做到了,那这个钱我就愿意让你挣去。”

  王阿姨也接腔:“是的。我也说,小高是个好孩子。我儿子总和我吵,说我被外面的人骗得团团转,把钱都被人骗走了。其实他们根本不懂,我们清醒得很。”王阿姨拉住高耀的手:“骗?我不觉得小高你在骗我。小高你也别听了心里不乐意。其实,我儿子未必就不是骗我?他对我偶尔孝顺一下,不也是想着从我荷包里哄出钱来?你问问其他叔叔阿姨,家里子女就算孝孝顺顺的,谁能保证没有小心思呢?盯着我们的退休金,盯着我们的房子。”

  刘阿姨忿忿点头:“还不如小高呢!我们买完了东西小高还会继续对我们好,家里那个,房子一旦哄到手,搞不好就翻脸不认人了。”

  她这么一说,身边的老人们跟着激动起来:“对啊,我们又不是老糊涂,谁好谁坏我们难道分不清?同样是花钱,我们当然要花得开心。把钱花在小高身上,我就开心,但如果花在家里儿子身上,那钱就像咕咚一声掉进水里,连个水花都看不到。”

  每每听到这些,高耀总会很开心,这份开心不仅仅是因为能挣到钱,还有自己那被反复拉扯的良心似乎也能在此刻得到一些安慰和救赎:“(他们的话)这让我觉得,我做的事情其实没有那么糟糕。我常常想,要说我们这个行业好不好?答案肯定是‘不好’,但如果每个子女都能像我这样对待他们的父母,我们店早就开不下去了,这个行业也根本不用等到外界来打击,它自己就不会存在了。老人在外面花钱,某种程度来说,就是他们做子女的逼的。所以,存在即合理。我们这个行业之所以能这么多年一直在,那是因为老人们心中都有一个大大的空洞,总得有人来填补上它。”

  要是老人们抱怨得太过,高耀就会过意不去,反过来劝老人:“你不要以为你儿子过得很容易。你们真的不知道,现在年轻人的压力是真的大。各家公司都在裁员,处处动不动就辞退、失业。他们的压力大,却也不能跟你们说,你们也要理解自己家的孩子。”

  老人们不爱听,只继续抱怨,怪责孩子从来不陪自己:“又能有多苦呢?会比我们当年更苦吗?我们那些年,比起你们现在真的是要辛苦太多了。”

  往往话说到此处时,高耀就会沉默下来。他意识到,两代人之间,大概永远都无法真正沟通,真正理解彼此。时代似推土机一般碾过城市,将父辈和子女驱赶到长河的两岸,中间巨大的认知鸿沟,高耀认为不是自己三言两语能够填补的,这也不是他的责任和目的。

  “说到底,我还是要来挣他们钱的。”

  但他想起奶奶,心头还是忍不住酸涩了一下,决定最后再劝一句:“你们也别真觉得我比你儿子好。我陪你,是因为陪着你我能有钱挣啊。”

  高耀和我讲到这段时,情绪明显有些低落下来:“有时候我觉得,这些老人吧,要是说他们幸福,他们确实幸福,衣食无忧,比我们的日子舒坦太多了。但要是说他们可怜,也真的是可怜,他们太寂寞了。你知道吗,很多老人在家里可以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他们睡眠浅,早上4点多就睡不着了,怕吵醒家里人,就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等天亮。家里每个人都忙,没人顾得上和他们聊天,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会一整天一整天地待在我的店里。他们太孤独了,所以胡乱抓住外人对他们的一丁点点好,就视若珍宝。”

  顿一顿,高耀用手撑住下巴,又笑着补充一句:“不过这也是没办法吧,等到我们以后老了的那天,应该只会比他们还要更寂寞。”

  6

  高耀也很清楚,无论嘴上怎么说“大家是家人”,其实他与老人们之间,终究还是各有心思,那份好,永远不可能纯粹。

  夏天时,突然下起暴雨,刚刚回到家的他,看到厨房里有3把苋菜,是奶奶刚刚从菜市场买回来的。他想起明天正好要“开会”了,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然后就付诸行动了——他将苋菜拿到楼下,在花坛里滚上几滚,让泥巴混着雨水粘在了苋菜的茎和叶上。之后,他分别拿着苋菜去到了3个老人家里——他们都是在他眼中明天极有可能出单的“大户”,在他的甜言蜜语中,这3把苋菜有了新的身份和来历,成了他岳母刚刚从乡下田里摘下、趁着新鲜冒着大雨送来的鲜货。老人收到苋菜,本就很开心了,他还要再加上一把火,对每个老人都强调着:“就这一把,只给你了,别跟别人讲哦。”于是,开心就要翻上几倍了——这个年龄的老人,对“偏爱”有着超乎寻常的执念。

  不出所料,第二天的会场上,3个老人全都下了单。

  苋菜是真的,特意送去老人家里是真的,高耀对他们花了心思也是真的,但那1块钱一把的苋菜,换来上万元的订单,也是真的。

  老人们对高耀的感情,其实也难说多纯粹。高耀说自己的店里,在初期跟老人们增进感情的一个有效节点,就是他在一次无意跟老人们说起了自己的家事之后——他的父母在他8岁那年就离了婚,他的成长很是艰难。高耀把这些往事讲给老人听,听得老人们眼泪汪汪,之后买产品时,多多少少也都带着点照拂的意味。

  高耀总结给我听:“反正这些老人吧,就是这样的心态。童年阴影也好,婚姻不幸也好,孩子不成才也好,总之,你要是过得不好,店里的生意就会好。你过得越惨,你的生意就越好。若是让老人知道你过得好,像个人生赢家,那么不好意思,你的店离倒闭也就不远了。”

  他略略带着苦笑:“怕你过得不好是真的,怕你过得太好,也是真的。”

  高耀拎得很清楚,就算他把“干爹干妈”喊得再亲热,就算老人们说“我把你看得比我儿子还要亲”,大家也都是清楚知道彼此对关系的定位的。

  “你也别真的把那些老人当傻子,怎么可能说我们做点事,他们就把我们看得比亲儿子还重?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

  高耀还给我传授了一条“独家经验”,想要老人心甘情愿地掏钱,用“健康”给他们洗脑只能算入门级别,打温情牌也只能算是中级招式,真正的高招,还是要“打到他们的心尖尖上的那个窝”。

  我没听懂:“怎么个打法?我还以为走感情路线就是绝杀了呢。”

  高耀微微有些得意:“这个才是最考验悟性的了。举个例子:你知道当一个老人好说歹说都不肯下单的时候,‘吼’才是最有用的吗?”

  “吼?不怕得罪人吗?”

  “这招不能轻易用,但如果用好了,战无不胜。”

  曾经有一场会销,“开得很成功,几乎所有在场的老人都买了,只有一个李阿姨,好说歹说都不肯买”。“其实要是往常,我也就算了,但是那天,我偏偏想较个劲”。

  高耀走到主席台上,故意用很大的声音远远向李阿姨喊话:“李阿姨,今天大家都买了,独独你不买,是对我有意见吗?还是说你没有钱了?”

  全场一下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李阿姨身上,李阿姨顿时慌了手脚,一边掏钱一边辩驳:“谁说我不买了,我肯定要买啊,刚刚听课听得入迷,忘记了。”

  只是这招不能常用,而且分寸感一定要拿捏好,否则很容易适得其反,在高耀看来,这个分寸的拿捏,就是他能胜过很多人、在这行做下来的重要原因之一。

  高耀又考我一道题:“当一个老人在我店里买的东西越多时,她就越不可能流失,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是因为她一旦不再买了,就意味着她否认了之前的购买行为。买得越多,就越不能接受自己‘被骗了’这件事,于是就不自觉地要继续买下去?”

  高耀点点头:“你说对了一半,还有另一个原因,你肯定想不到——到后来,他会把买保健品这件事当作一个‘勋章’。”

  “勋章?”

  “是的,老人们之间会聊天,聊多了就会攀比,比退休金、比老伴、比子女,什么都比,包括比在我店里花了多少钱。”

  高耀曾不经意间听到过两个阿姨的对话,一个说:“哎呀,昨天我又在小高店里买了1万块钱的东西……”虽然是嗔怪的语气,但任谁都听得出其中的骄傲。而另一个阿姨随意接了几句腔,第二天就来找高耀,又买了不少东西回家。

  竞争不仅存在于同为高耀顾客的老人之间,它会蔓延在时时处处。那天高耀正在店里和熟客聊天,突然闯进屋几张陌生的面孔,也都是老人,手里拎着医院药房里装药的袋子。高耀瞟了对方一眼,也没有在意。

  几个不速之客也不和店里的人搭话,只自顾自地大声聊天:“你们看里面那些傻子,真的是什么都信!”

  高耀还没反应过来,他身边的两位阿姨就腾地站了起来,一边往门口走,一边气冲冲地大声反击:“我傻子你聪明?就你聪明!你那么聪明,怎么还这么穷,穷到只能吃药呢?”

  闯入者又说了句什么,高耀没有听清,但店里的老人们全都坐不住了,一窝蜂挤到门口回怼:“你们这群穷疯了的,只能去药店买药吃!我们这个产品一两万元,够你拿去买药买一辈子的药了!”

  讲完,高耀苦笑:“都说‘老小老小,越老越小’,还真的是。”

  我也忍俊不禁:“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诚不欺我。”

  尾声

  聊到最后,我突发奇想,问了高耀一个问题:“在你看来,这个行业有没有一种调整的可能——大体上延续目前的模式,你们在卖产品的同时,给老人们提供服务,提供社交和生活场景,只是将利润的空间下调到一个相对合理的区间,这样也许会出现‘双赢’的局面,成为银发经济的一种新业态?”

  高耀几乎不假思索,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不可能。我们这个行业,我们做的这些事,如果没有现在这样的巨额利润,就几乎不会有人来做了。”

  高耀究竟为何离开这个行业的原因,以及他曾数次提到的“因果”,也在此时揭开了谜团——在今年年初,他的一位近亲突然患病离世,这让他无法抑制地频频联想到“报应”这个词。这件事成为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几经挣扎,他最终决定关掉了那家店。他自嘲“心还是不够狠”,“很多时候,面对那些老人对我的好,我就会觉得,自己可能是真的不适合这个行业”。

  但他好像不太习惯这样剖析自己的善念,又迅速变了话锋:“不过呢,其实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错过了好时代。我只是觉得,像我现在这样一个月只能挣个两三万,却要承担那么多风险,又要面对内心的那一点‘过意不去’,同时还要背负着因果报应,我就会觉得太不值了。但是如果——我是说如果,能让我像‘前辈’们那样年入千万,那么哪怕前方就是烈火地狱,我也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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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保健品店一年半,我把自己活成老人堆里的“海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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