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忙渐过,沈府重回到严谨有序的常态。
凌恒院也摘了红灯笼,撕了窗纸,皆被谢锦词存放在一个小箱箧里。
初春的风,带着几许料峭寒意。
小姑娘洗完衣裳,便坐在屋外石阶上,捧一本论语研读。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稚嫩的嗓音又细又软,透着十分认真与思量。
“松、竹、梅乃岁寒三友,可惜我这院儿里缺了一样。”
身后响起慵懒叹息,谢锦词回头,瞧见沈长风倚在槅扇前,眯着双含情的桃花眼,笑得宛如春风。
姿容昳丽的少年,霜白中衣外随意披着件大氅,侧脸迎着阳光,衬得白皙皮肤如玉般剔透。
谢锦词哼哼道:“我还以为小哥哥要睡到太阳落山呢。”
“我倒是想。”
沈长风笑意温温,“只是妹妹收了炭盆,屋子里凉飕飕的,哪有晒太阳舒服?”
言语间,他不紧不慢地跨门而出,坐在走廊扶栏上,一条腿习惯性屈起,长臂一伸,夺走了小姑娘手中的书。
“做什么?”
谢锦词瞪向他。
少年笑了笑,慢悠悠掏出一本正红封皮的书,“看书也是有讲究的,春天来了,就该多看看应时应景的书。”
谢锦词面颊一热,忙别过脸,“不正经……”
沈长风意味深长地睨她一眼,自顾翻开书,“春宵秘戏图,光是听着书名儿,便知它与春有关,妹妹不妨坐过来些,与我同看?”
“我才不要看!”
想到书中内容,谢锦词绷着细白小脸,没好气地补充了一句:“小哥哥明明一年四季都在看这本书!还说什么与春天有关,惯会骗人!”
“呀,这你都知道?”
沈长风故意把书举到她面前,见小姑娘立马捂住双眼,愉悦地笑出声来,“妹妹如此了解这本书,该不会早就看过了吧?”
“我,我没有!”
谢锦词语气吞吐,心里慌极了。
脑中灵光一闪,她探向自己衣襟,摸到一根细绳,轻轻扯了出来。
五股红线拧成的短绳上,穿着三枚钱币,色泽古旧,闪烁着青苔色的斑驳光影。
前段时间小哥哥一直在忙,她也没寻到机会问一问关于钱币的事,如今正好可以借机转移那羞人的话题!
“小哥哥,你从哪儿弄来的这个?为何要将它们送给我?”
小姑娘抚摸钱币背面的星月图案,小鹿眼里一片虔诚。
对于沉淀了年岁的事物,她本就有一种天生的好奇感,如今佩戴钱币也有半月了,不觉间,已渐渐习惯了它们的存在。
沈长风头也不抬,“顺手捡来的,我瞧着像个古董,便当做压岁钱赠予妹妹了。”
“捡来的?”
谢锦词半信半疑,高举铜币对着阳光,细细打量,“不知上面刻的是什么字……对了,小哥哥,你知道这是哪国的钱币吗?”
春阳下,少年执书的手,微微一滞。
他侧目看向小姑娘手里的钱币,桃花眼底一片深沉。
风吹过,书页哗哗作响。
许久没有等到回答的谢锦词,疑惑地望向少年。
和煦日光温然洒落,为少年镀上一层金色的浅晕。
那双含纳着远山春水的眸子,此时正看着院墙角落的艳色梅花。
“小哥哥?”
谢锦词轻声唤他。
少年勾了勾唇,垂眸整理好书页,满不在乎道:“从未见过,又怎会知?”
梅枝嶙峋,随风摇曳,蜿蜒到白墙之外,伸向无边无际的远方。
翌日十五,上元佳节。
谢锦词早早起床,跟随沈长风依次给郭夫人和老太太请安。
一路穿廊过院,听闻不少流言蜚语。
譬如三公子在知州府梅宴上吟诵艳诗,沦为临安笑柄。
譬如周家小姐常常光临五公子的清和院,疑似移情别恋。
再譬如,一个多月前,在库房做事的三个妈妈莫名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进了降鹤院,沈长风照旧被江老太太留下用膳,谢锦词则被疏桐带去了后院的厨房,与上回一样,同婢女们一道吃饭。
圆桌上,汤圆为主食,另有春卷与几样别的小菜。
疏桐给谢锦词盛了一碗汤圆,温声道:“这是巧棠丫头亲手包的,当心烫。”
“谢谢疏桐姐姐!”
谢锦词笑容甜甜,正要尝尝味道如何,却见众人齐刷刷地看向一个人。
她也望了过去。
圆桌对面,坐着的正是上次受过罚的圆脸丫鬟。
谢锦词微微一怔,很快明白过来疏桐的用意。
她杳起一颗汤圆,吹了吹,喂进口中细嚼慢咽,而后冲着圆脸丫鬟灿烂一笑,真诚道:“汤圆很好吃,巧棠姐姐的厨艺真厉害!”
圆脸丫鬟名唤巧棠,原本沉着一张脸,却在听了她的夸赞后,别扭地哼了一声,嘴角偷偷翘起。
两人关系有所缓和,桌上的气氛也松络不少。
闲谈打趣间,有人道:“昨日我去库房取三小姐的新墨,发现那儿的妈妈换了人,对着那些张生面孔,我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巧棠忙接道:“呀,你没听说啊?库房失踪了三个人,都一个多月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众人面面相觑,神色无不惊恐。
谢锦词也蹙起了细眉。
巧棠瞥了眼对面的小姑娘,努努嘴:“就是这小丫头留在咱们院儿吃饭的那日,那三个库房妈妈正是当晚没了踪影的。”
“这你都知道?”
“那可不?也不看看我巧棠是谁,只要是我想知道的事,便没有打听不出来的!”
“是是是,这个我倒承认。之前你说二公子要纳张小姐为妾,我死活不信,结果呢,还真如你所说!虽然最后被老太太勒令制止了,但……”
……
话语传入谢锦词耳中,渐渐失了声。
巧棠说的那日,她记忆尤为深刻。
紫藤院的暗室里,除了冬黎,还有三个婆子。
她仔细回想,遭受挨打前,其中一个婆子好像说了句要去库房整理物件的话。
竟然,这么巧?
思绪定格在那个极寒冬夜里。
少年温醇的嗓音近在耳畔,轻而缥缈,久久回荡于心。
他说:“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他说:“仅此一次。”
这便是……仅此一次的结果的吗?
握着瓷勺的小手,不动声色地收紧三分。
谢锦词隐忍着情绪波动,佯装无事地吃完汤圆。
午膳后,沈长风没再久留,踏出降鹤院,十分自然地牵起小姑娘的手。
“今日天气倒是不错,沿着浔江散散步,或是去画舫上坐一坐……啧,安乐何极啊。”
少年笑意温温,桃花眼一瞥,却见身侧的小姑娘耷拉着脑袋,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他轻叹半声,“妹妹可是想问我些什么?”
两人停在一处僻静的回廊。
阳光倾斜铺落,将一高一矮两道影子勾勒在一处。
谢锦词低着头,轻声:“小哥哥,那三个失踪的人……”
“没错,是我做的。”
沈长风承认得毫不犹豫。
谢锦词错愕抬眸,对上一双含笑弯起的桃花眼。
少年微微俯身,勾唇道:“怎么?妹妹怕了?”
清越嗓音温而缓慢,字字撩拨心弦。
谢锦词想到初入沈府时,第一次随他去降鹤院请安。
那日,她顶着乱蓬蓬的头发出了门,惹得江老太太嫌弃,还哭了鼻子。
少年牵着她,也是停在这个地方,甚至两人对话时的姿势和语气都未曾改变过一分。
那次,少年怕她被老夫人讨要去,陪了三小姐读书。
这次,少年因为三个婆子动手打了她,让她们永远消失在了偌大沈府。
彼时她看不透的少年,如今日益明晰。
那三个婆子究竟是何下场,她不用想也知道。
怕?
她不怕。
小哥哥杀人她都见过。
只是,一个处处受欺的庶子,真的有能耐杀死一个又一个人,却安然无恙地逃脱律法的制裁吗?
“妹妹这般看我,应当是不怕了。”
沈长风笑吟吟地直起身子,“我呀,还是那句话,只要妹妹一心为我而谋,我必护妹妹平安周全。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即便是那天王老子,也动不得妹妹分毫。”
谢锦词望着他的眼睛,仿佛望进一方无底深渊。
澄澈鹿眼漾开氤氲,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略显艰涩:“小哥哥,这些年……你都是怎么过的?”
“呵呵,妹妹好像在变着法子说我残忍呢。”
沈长风领着她继续前行,却是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小词儿可曾与狗抢过吃食?”
“什么?”
“六岁那年,我初来沈府,虽有父亲照拂,但紫藤院那位总有办法让我吃不上饭。”
少年嗓音淡淡,谈及昔年往事,好似与自己一丝关系也无。
“那时,后门养着一条恶犬,我饿得狠了,见它碗里有剩饭,便不顾一切与它夺食。它撕烂我的衣裳,把我的手咬得鲜血淋漓。我躺在地上,恶犬踩在我身上,而那碗剩饭,离我仅有三寸之远。”
听到此处,谢锦词讶异地看向少年,心头酸涩沉郁,压得她几乎快要无法呼吸。
她很想说些什么,偏又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少年笑了笑,自顾讲完故事:“我为了得到那碗饭,学着恶犬咬我的样子,咬住了它的脖子。幸运的是,它比我先断气。”
“小哥哥……”
“好端端的,妹妹哭什么?”
沈长风揉了揉她的花苞头,唇畔弧度温润。
谢锦词抿着唇,轻轻摇了摇头。
少年方才所讲,只是他曾历经过的冰山一隅。
相比之下,她在扬州的那段生活,不知比他好上多少倍。
说不出是苦涩更多,还是心疼更多,小姑娘抹了抹眼角,认真道:“小哥哥,不论以后发生什么,我都会一直陪着你!”
“妹妹这是煽哪门子情?还不快把脸擦擦干净?哭得像个花猫似的,丑死了。”
少年嫌弃地睨她一眼,摸出一方雪白帕子,懒懒递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