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日比一日热。
谢锦词忙里偷闲,捣鼓出了一种梅子汤,酸酸甜甜,好喝又解渴。
晴空艳阳,万里无云。
江南的夏,热烈却不失温柔。
小姑娘穿牙白罗裙、浅杏红半臂,手提玲珑食盒,脚步轻快地从小厨房出来。
“小哥哥,梅子汤已经凉了,你且尝尝看——”
稚嫩嗓音清脆,她推开半掩的槅扇,笑容明媚的小脸顿时浮上几丝羞窘。
她拎着裙摆跑进里间,将食盒往书案上一搁,飞快夺下少年手中的书。
沈长风羽玉眉微挑,“小词儿这是作甚?《浮生花间词》,不过是本诗集,我如何看不得了?”
“哼,当初我买来时,小哥哥可是冷嘲热讽了好一番,你若真想看,自个儿出门买去!”
谢锦词护宝贝似的,紧紧将那本书抱在怀里,澄澈鹿眼闪烁着细碎光芒。
要知道,这可不是一般的诗集。
扉页上的署名,乃是浮生君!
有回她出府置办,遥遥看见书铺外围满了人,上前一打听,才知道大家都是慕名前来购书的。
她略略翻看一本,瞧见“浮生君”三个字,便再也挪不动脚。
那日,她听到了很多传闻。
据说,浮生君乃江陵人士,才兼文武,貌比潘安。
据说,他曾书信上京,犀利弹劾了一众腐败官员。
据说,他总以一张古银镂花面具示人,无人知晓其真正名姓,亦无人窥见过其真容。
浓厚的神秘色彩,围绕着浮生君这个名号。
不知何时,他已然成为江南一带闺中少女们的憧憬,更是无数读书人心中君子的典范。
沈长风自顾揭开食盒盖,端出白瓷碗,抿了一口梅子汤。
甘冽入喉,他眯了眯桃花眼,勾唇轻哂:“不就是本儿诗集么?你哥哥我写的诗,不知比浮生君好上多少倍。”
嘴上如此道,心里却暗暗夸赞傅听寒的办事效率。
短短几月,便让浮生君的名号家喻户晓。
衣展大赛上,他一时兴起杜撰出来的身份,如今稍作添缀,竟潜藏着极大的用处。
谢锦词哼了声,撇嘴道:“虽说小哥哥的词风与浮生君有几分相似,但在我心里,浮生君永远是最好的。小哥哥赶紧把梅子汤喝完,该温书了!”
“啧,小词儿有了野男人,就把哥哥我抛去了九霄云外。你都说我比不过那浮生君了,温再多书,也是白费,不如趁着韶华正好,美美睡上一觉,说不定碰到周公,还能受他一番指点。”
沈长风叹息半声,开始解衣,慢悠悠走向拔步床。
“浮生君才不是野男人!”
谢锦词辩驳完,发现少年真的要睡觉,忙上前拦住他。
小姑娘轻咬着唇瓣,细声:“小哥哥,我不是那个意思。你马上就要参加乡试了,总不能一直这般懈怠……”
沈长风盯着她,“那你倒是说说看,我与浮生君相比,谁更有才华?谁称得上君子?”
小姑娘低下头,小小声道:“浮生君……”
姿容艳美的少年,神色僵住。
他拎起小姑娘的后衣领,将人提到一边,大大咧咧地往床上一趟,闭了眼睛。
“小哥哥……”
少年不搭理。
“小哥哥!”
少年不吭声。
谢锦词无奈,只好收了白瓷碗,回小厨房清洗。
她一走,床上的少年便抬手捂住了胸口。
桃花眼略略睁开,内里情绪复杂。
去他妈的……浮生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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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情动,不过盛夏白瓷梅子汤,碎冰碰壁当啷响。
很爱这句话。
不知何时,蝉鸣渐渐销声匿迹,暑去凉来,长街上的梧桐纷纷落叶。
兴许是日头不再毒辣,沈长风难得捧了书卷,歪坐在走廊扶栏上,敛眉静读。
谢锦词手执笤帚,细细清扫院内的凋花落叶。
好不容易将它们扫到一处,风一吹,又尽数飘散开来。
也不知是第几次了。
小姑娘身姿娇小,立于飞花中。
她望着庭中熟悉的一草一木,缓缓翘起唇角。
来到临安,已近一年。
她早已融入这里,可心底那份去上京寻亲的念想,却不曾消减过半分。
再过一个月,就是秋闱了,只要小哥哥考中举人,来年春天便能去上京参加会试,虽不一定能带上她,但总归离她的心愿更进一步。
这般想着,她的视线不禁落在不远处安静看书的少年身上。
暖阳和煦,为少年的侧颜镀上一层浅金色光晕。
羽玉眉下,鸦羽般的长睫微微低垂,在白皙脸容上投下一方淡薄暗影,嫣红薄唇轻抿着,慵懒不见,只剩道不尽的温润雅致。
其实,小哥哥认真起来的模样,还是非常养眼的。
似是察觉到小姑娘的目光,少年缓缓抬起眼帘,形若桃花的一双眼,每一寸弧度都恰好好处。
那双眼弯了弯,缀在左眼尾的赤色朱砂也随之浮动起来,灵动,昳丽。
谢锦词呆呆望着他,心尖悄然一颤。
“妹妹一直看着我作甚?”
少年开口,嗓音如佳酿般甘醇。
谢锦词忙别过脸,手上的笤帚胡乱挥扫,不自然道:“谁看你了?小哥哥少自作多情!”
“呵,都被我瞧见了,妹妹还不承认?”
少年跃下扶栏,一步步走近小姑娘。
他弯身,握住她的小手,轻笑道:“你在扫什么?这处地方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呢。”
谢锦词闻言,低头一瞧,小脸迅速热了起来。
她心虚地丢掉笤帚,目光闪躲,就是不与少年对视,“扫了也是白扫,一起风便吹乱了,我,我也去看书!”
说完,便想遁走。
沈长风却拉着她的小手,不准她离开半步。
他含笑打量害羞的小姑娘。
这段时日,她似乎长高了一些,可仍旧离他肩膀差了好大一截。
“是我没喂饱你么?脸蛋长肉,屁股也长肉,就是不见长身量,还是这么矮。”
他说着,修长手指戳了戳小姑娘的面颊,继而向下,似乎还想戳一戳她的屁股。
谢锦词连忙抓住他的手,“小哥哥,你不正经!”
“好好好,那我正经些。”
少年收了笑,挑眉道:“小词儿方才看我都看痴了,莫非是在觊觎我的美貌?”
谢锦词瞪着他,恨不得咬他一口!
偏偏那厮没脸没皮,继续喋喋不休:“没关系,近水楼台先得月,妹妹贴身伺候我,欣赏我的容貌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苦了外头的那些姑娘,明明爱慕我,却连远远见我一回的机会都没有。”
谢锦词:“……”
小哥哥的脸皮,是城墙做的吧?
恰此时,扶归匆忙奔进院里,激动道:“公子公子,府上来客人了,大夫人唤你去紫藤院呢!”
沈长风懒懒问道:“来的什么客?”
扶归笑得憨厚,“据说是恒阳的两位表小姐来了,要在府中小住一段日子。”
“表妹?”
少年勾了勾唇。
沈长风去了房内更衣。
扶归因着与惜寒约好一起出府采买,和谢锦词闲聊了几句,便也匆匆告辞。
小姑娘站在石子小路上,盯着地上的落花,若有所思。
没多久,沈长风推门而出,一身青衣照旧,只脸色苍白了许多。
谢锦词迎上前,歪头道:“小哥哥,你这是……要装病?”
沈长风弹了记她的额头,笑意温温,“这叫未雨绸缪。”
甫一踏进紫藤院,便听得一阵欢声笑语。
沈长风理了理袍摆,侧目看了眼身后的小姑娘,不紧不慢地踏进前厅。
大房的人俱在,他一一行礼问安,最后在沈陆离身侧站定。
谢锦词像条小尾巴似的,始终跟在他身后,虽年幼,却举止得当,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
嫡出的子女皆被赐了座,庶出的,却只能站着。
“想必这位便是四表哥了,早就听闻四表哥知书达理、满腹经纶,如今一见,真真是公子如玉!”
黄莺般娇俏的嗓音泠泠响起,谢锦词循声望去,只见正在为郭夫人捏肩的少女笑得明媚。
她生得一副姣好面容,身姿丰盈却不失玲珑,双目顾盼间,是少女独有的活泼朝气。
沈长风颔首,温声道:“表妹谬赞。”
话毕,掩唇轻咳两声,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郭夫人不动声色地睨他一眼,握住少女的手,笑道:“明玉,听闻你这次来,还给我备了礼物?”
“呀,瞧我,差点忘了这档子事!多亏姨母提醒!”
顾明玉娇嗔一声,望向身旁的少女,“宜婷,咱们一块儿去取礼物吧?”
谢锦词这才注意到那位面生的姑娘。
相比顾明玉的大方热情,她低眉敛目地站在那儿,叫人很难一眼注意到她。
想来这两位,应该就是从恒阳来的两位表小姐了。
顾宜婷未曾抬头,只轻应了声“好”。
见两位表姐要走,沈冰雁也站了起来,“我跟两位姐姐一起去!”
顾明玉又是一笑,拉着她的手道:“好啊,正好我也给表妹带了礼物!”
三位少女一齐离开。
郭夫人目送她们走远,转向下首的年轻妇人,淡淡道:“我瞧着宜婷倒是个不错的姑娘,性子安静,与陆离甚是相配,妹妹觉得如何?”
她口中的“妹妹”,正是沈陆离的生母,秦姨娘。
三十来岁的美妇人,身段纤瘦,似那弱不禁风的杨柳,别有一番风韵。
她抿唇一笑,委婉道:“宜婷确实很好,只陆离年纪尚浅,又一门心思扑在读书上,怕是高攀不上表小姐。”
“妹妹这话我就不爱听了。”
郭夫人脸色微沉,“一个是庶子,一个是庶女,若这都不甚相配,依妹妹的意思,还想讨来明玉做儿媳不成?”
“我并非此意……”
秦姨娘眉心轻蹙,却想不到说辞来应对这番话。
郭夫人把她的后路完全堵死了。
若是拒绝,便是存有肖想郭夫人嫡亲外甥女的心思,若是接受,陆离便要娶顾家庶女为妻,对他的仕途不仅没有任何帮助,甚至还可能被郭家掣肘!
左右为难之际,沈廷逸突然开口道:“母亲,沈陆离可是被周家母老虎看上的人,你若替他说亲,指不定那疯婆子要如何闹。”
他本是直抒胸臆,并未想太多,笑眯眯抬头,却撞见郭夫人瞪过来的目光。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讪讪闭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