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畔庐山云雾,眼前曲折梅花。
亭中独坐,纵然悠闲惬意。
可,都过去小半个时辰了,小哥哥为何还没回来?
出恭,需要这么久?
谢锦词渐渐失了耐心,澄澈鹿眼望着少年离时的方向,内里蒙上一层忧色。
小哥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她稍作犹豫,而后决然跳下石凳,往曲径通幽处寻去。
……
梅树掩映下,假山层叠堆积,巧妙地在内里形成一处天然洞穴。
碧色凌霄垂落洞口,遮去半数日光。
斑驳暗影投射在石墙上,亦流淌于少年天青色的衣袂上。
“你这小子,倒是没白教你功夫,还知道来送老头子一程呐?”
昏暗中,一位老者歪坐在光滑的青石板上,头一仰,将葫芦里的美酒尽数送入口中。
他身穿彩布缝拼而成的夹袄,头戴羊皮毡帽,花白头发糟乱,却不显丝毫老态。
沈长风笑吟吟地看着他,“为了引我来,岳老竟特意跑了趟瑢韵轩,着实是辛苦了。”
“臭小子!老头子我都要走了,你就不能说几句好听的?”
老者连连摇头,却是又灌下一口酒,“话说,你就不问问我为何要走?”
少年轻笑,“江南待腻了,总归是要换个地方。”
“没良心的东西!”
话音落,一阵罡风破空而起,老者指尖未动,手里的葫芦却以一种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朝着少年直飞而去。
沈长风微一侧身,轻松避过,回头便见老者已然来到身侧,高举的臂间,赫然夹着方才袭来的葫芦。
“小子,你太慢了!”
老者嘿嘿一笑,抬手又是一记空拳。
少年偏头躲过,身形往后掠去,青衣翻飞,娴雅自得。
老者眼露赞叹,将葫芦别在腰间,足尖一点,再次朝着少年攻去。
他步步紧逼,招式愈发凌厉,少年却始终面带微笑,次次完美躲开他的攻势。
青出于蓝胜于蓝。
十多个回合下来,老者撒气般坐回到青石板上,蹬腿道:“不打了不打了!连根毛都碰不到,没意思!”
他手往腰间探去,欲要解下葫芦喝上一口,却发现那里空空如也。
“别找了,在这里。”
姿容艳美的少年,晃了晃手里的葫芦,嫣红唇瓣弧度邪肆。
“好小子,连你师傅的酒葫芦都敢偷!还不快还我!”
老者气鼓鼓地瞪向他,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沈长风低头轻嗅,将葫芦扔给他,嫌弃道:“喝了十年的烧刀子,也不知晓换换口味?”
老者捧着葫芦,喝水般饮下一大口,“你懂个屁!烧刀子极烈,喝下去如同吞火一般,只有我这种历经沧桑的男人,才品得出其中甘美!”
“也罢,反正辣的是你的喉咙。”
沈长风撩袍,与他并坐,闻了半晌酒香,轻声:“十年承情,长风无以为报。”
老者拍拍他的肩,嬉笑道:“怎会无以为报?你给我银子就好!”
“老不正经。”
沈长风无奈叹息,“昨日才讹走傅听寒的心头肉,今日便要来讹我了?我啊,一穷二白,就连身上这件衣裳,也值不了几个钱。”
“哼,每次一提到钱,你就跟我哭穷,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师傅?”
言语间,老者从怀中摸出一本小折子,正要交给少年,却又陡然收了回去。
他眼如鹰隼,锐利地穿透石壁孔隙,盯着洞外某处,杀意渐显。
沈长风眯起桃花眼,亦从狭缝望了出去。
冬阳白梅下,七八岁的小姑娘神色焦急,四顾逡巡,似乎是迷了路。
老者低声道:“哪来的小丫头片子?平白无故送死——”
沈长风按下他的手,“自己人。”
老者盯着小姑娘,看了又看,脸上神色变幻,最终笑着摆了摆手,“小子,你记住,在这世间,除了媳妇儿,非友即敌。”
“这你可就说错了,还有一类人,叫做棋子。”
少年嗓音轻轻,如玉面容隐于昏暗,唯有一双深眸,灼然不见底。
眼见小姑娘正往石洞寻来,老者迅速掏出小折子,郑重地放在少年掌心。
他露出少有的严肃神态,沉声道:“这东西,我替你保管了十年,如今物归原主,我也算是不负那位所托了。小子,你脚下的这条路,可有点不好走啊……”
沈长风沉默地将折子收好,并未翻看。
他缓缓起身,背对老者,一字一句道:“往后山高水长,我便送岳老到此处了。”
老者望着那抹青影,微有怔然。
思绪晃了晃,他仿佛回到十七年前,那黄沙漫天、尸横遍野的北疆战场上。
那个永远冲在最前面,力挡千军万马的刚毅男人,像是一幅永恒的画卷,深深烙印在他心底。
如今,他的儿子羽翼渐丰,丝毫不亚于当年的他。
这便够了。
这便,
足够了啊……
身穿彩布夹袄,头戴羊皮毡帽的老者,偷偷抹了把眼角,一口干尽葫芦里的烧刀子。
再抬眼时,他已然恢复成顽痞模样,咧嘴一笑,自言自语道:
“我怎会说错?错的人明明是你自己!什么棋子不棋子的,都是胡扯!依我看,那小姑娘将来就是你媳妇儿!哼,臭小子,这么可爱的姑娘,倒是便宜你了……”
……
“这位妹妹好生眼熟,是在寻路,还是在寻我?”
姿容雅致的少年,拂开碧色凌霄,好以整暇地倚在崎岖石壁上。
“小哥哥!”
谢锦词小嘴一撇,急匆匆跑上前,抓住少年的衣袖不放手,鹿眼瞪得圆圆的,看上去委屈极了。
沈长风捏捏她的脸蛋,“不是让你乖乖等我吗?”
“你还好意思说!”
小姑娘拍掉他的手,却反被握住。
她挣扎几番无果,便也由他去了,只一张小脸仍旧生气得紧,“小哥哥,我等了你整整半个时辰,你却自个儿在这里躲清静,实在是太过分了!亏我还以为、以为你……”
“以为我怎样?”
少年懒懒一笑,“妹妹莫不是已经知道那诗中玄机了,怕我被三哥找麻烦?”
谢锦词轻哼一声,点了点头。
“诗是他作的,与我何干?妹妹只管放一百个心,这种事,他只有把苦水往肚子里咽的份,即便是要向我讨要说法,也得等到回府之后。”
沈长风弯起桃花眼,俯身低至她耳畔,温声吐纳:“话说,小词儿觉得那诗如何?霜禽欲下先偷眼……”
“我才不说!”
小姑娘蹙眉打断他的话,一连往后退了三步,细白小脸迅速涨得通红。
她四下环顾,试图转移话题,目光落在旁侧隐蔽的石洞上,“小哥哥,洞里有什么?你刚才是从这里出来的吧?”
少年轻笑出声,上前拎起她的后衣领,边走边道:“能有什么?一个醉鬼罢了。”
主仆二人回到梅园,已不见沈廷逸踪影。
一路徐行,入耳之声,皆是在议论沈廷逸当众吟诵艳诗一事。
谢锦词听得提心吊胆,生怕回府后小哥哥会被三公子为难。
她正忧心忡忡,没走几步,突然想出恭。
刚才在八角亭等沈长风的时候,她几乎喝去了半壶茶水。
小姑娘轻轻扯了扯少年的衣袖,腆着脸小小声道:“小哥哥,我内急……”
“啧,妹妹好兴致,临走前还想去知州府的茅厕参观一番呐。”
沈长风垂眸睨看她,一双桃花眼含着笑意,多情又潋滟。
可说出来的话,却永远都那么气人!
谢锦词瞪他一眼,打算自己去寻厕溷,却见少年哂然一笑,拔腿迈向不远处收拾茶水的粉衣婢女。
不知两人说了些什么,粉衣婢女很快便朝她走过来,双颊红扑扑的,都快赶上枝头的艳色梅花了。
“是你要如厕?且跟我来吧。”
粉衣婢女嗓音轻柔,说完便主动在前面带路。
谢锦词道了谢,忙跟上她,见她频频回头,眉眼含羞,不用想,也知道她是在看小哥哥。
游廊拐角处,她忍不住往后瞄了一眼——
青瓦白墙,梅枝横肆,唇红齿白的少年立在檐下,青衣勾勒颀长身姿,如松如竹。
察觉到小姑娘的目光,少年弯了弯桃花眼。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谢锦词心头一跳,慌忙转了个弯。
离了少年的视线,粉衣婢女放慢步伐,眸光闪烁,“你家公子……可真是温柔。”
谢锦词不忍拂了她的遐想,细声道:“我家公子……的确娴雅。”
“虽说梅宴无趣了些,但能与这样一位公子说上话,倒也值得了。”
粉衣婢女并未听出她话中的勉强,一心沉浸在与玉面公子短暂对话的光阴里。
谢锦词讪讪,自行忽略掉后面两句话,纳闷道:“梅宴热闹,梅色怡人,姐姐为何会觉得无趣?”
粉衣婢女摇摇头,“我是家生仆,那片梅园,从小看到大,早就腻烦了。你肯定是头一回来吧?所以才觉得新鲜。”
“我确实是第一次来。”
谢锦词翘起嘴角,澄澈鹿眼流露出向往之情,“可百年梅树,历史悠久,不知沉淀着多少故事。若换成我,估计一辈子也看不腻!”
粉衣婢女皱了皱眉,“什么百年梅树?”
谢锦词讶异,“你不知道吗?据说园中的每一棵梅树,都是由一位前朝王爷从各地辛苦寻来的,如今的知州府邸,在前朝可是一座王府呢,那位王爷极爱梅花……”
“停一停——”
粉衣婢女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这些你都是打哪儿听来的?我自出生起便在府上了,从没听过什么前朝王爷,若我没记错,梅园应是十年前建起来的,并且还翻新过三两次,哪有你说的那么玄乎?”
谢锦词抿着唇,尴尬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小哥哥竟然骗她!
她幻想了一天一夜的百年梅园,竟然是假的!
过分!
从厕溷出来,谢锦词的脸色便不算好看。
跟随粉衣婢女回到梅园,她再次礼貌道谢,待人一步三回头地走远后,她看也不看沈长风,迈着小短腿飞快地出府。
青衣少年散步似的跟在她后头,桃花眼眯了眯,叹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妹妹。”
好在他的小词儿乖巧又可爱,不难哄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