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十七爷,这把双刀,乃是你当年赠给我的,你曾用它救过我的命。”
秦刀立在门口,将昏暗光线挡于身后,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与家中断绝关系后,是你收留我在浔水帮,赐我新的名姓,让我得以安身立足。你杀人无数,却告诉当年十七岁的我,要用手中的这把刀,去保护最亲近的人。
“十年来,我一直谨记着你的话,甚至到后来,封刀不再出鞘。我自诩心无软肋,做人做事光明磊落,可如今我父亲有求于我,我……”
“他要你杀了我?”
罗十七嗓音浑沉如钟,听不出情绪。
秦刀没再吭声。
谢锦词屏住呼吸,悄悄往后挪动身体,试图远离这是非之地,腕上那股力道却倏然变紧。
罗十七冷笑,“他当初那般对你,你却仍旧把他当做最亲近的人,而我收养你十年,你却要对我兵刃相向。今晚香炉里的软骨散是你下的吧?秦刀,你有种,算我看走了眼。”
“什么软骨散?”
秦刀诧异。
他很快反应过来,今夜堂中有人挑战十七爷,是一早就设好的局。
他们要的,是十七爷的命!
忽地,走廊上脚步声四起,浔水帮的头目们欣喜若狂地出现在门口,“罗十七,你果然在这里!没想到你也有今日!兄弟们,咱们总算能够杀他解恨了!”
“谁敢?!”
秦刀猛然一喝,举起双刀,指向门口若干人。
他气势其盛,双刀十八爷的名号也绝非虚名,此情此景,愣是没人敢再上前一步。
人群中有人不忿道:“秦刀,你装什么装?!罗十七逃跑时,第一个追上去的就是你!别以为我们眼瞎,若不是去杀他,你追那么快作甚?怎么,现在我们都来了,你反而又护着他,难不成你是想抢功劳?”
秦刀扫过众人,一字一句沉声道:“若十七爷果真死在我的刀下,便是我秦刀不仁不义,我会立刻了断自己的性命去偿还!而你们,谁敢伤他分毫,我便叫谁挫骨扬灰!”
“疯子!秦刀,我早就看出来你是个疯子!”
“谁说不是呢,明明有一身好武艺,却偏要做帮内最低等的杂役,如今发财的机会就摆在眼前,只要杀了罗十七!可他居然阻拦我们!不是疯子是什么?”
“哟,这你可就错怪他了,听说人家的亲爹当上了书院祭酒,举家搬进阔绰府宅,这般清贵的名声,他哪里瞧得上罗十七那些个脏污钱?”
……
众人言语似刀,潮水般淹没那刚毅壮硕的男人。
秦刀不曾反驳一句,伟岸身躯岿然不动,牢牢挡在罗十七身前。
罗十七咳嗽了几声,淡淡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谢锦词愣了下,意识到他在跟自己说话。
“我叫谢锦词。”
她不敢有怠,细声回答。
罗十七摘下颈间的青铜钥匙,又抓紧她的手。
谢锦词只觉一股热流自老人粗糙的掌心传来。
当他收回手时,她发现自己的手心里多出了那枚钥匙。
怔愣间,老人似乎对她笑了一下。
眸中温柔沉沉,就像刚才提及自己心爱的女子那般。
谢锦词忽有一种不安的预感。
下一秒,老人猛然释放出全部内力,粗犷嘶哑的嗓音,响彻整座江面:
“所有人听令,我罗十七,今夜把浔水帮交给谢锦词!以江南浔水帮两百年的气运起誓,从今往后,谢锦词就是浔水帮的新主人,谁敢违背她的命令,江水断绝,船只覆灭!”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对浔水帮的汉子们而言,江水,比他们的性命还重要!
这般誓言,听进他们耳里,堪比世上第一等毒誓!
罗十七大笑着,苍老的手掌猛然拍上自己的天灵盖!
殷红血液顺着他的额头蜿蜒滑落。
他轻声:“十八,当年救下你,我,不曾后悔……”
英雄末路,他选择了自杀。
无愧兄弟,亦无愧自己!
一代枭雄,就此殒命。
哐当两声沉响,秦刀手中的双刀脱落在地。
刚毅的男人,颓然无力地跪了下去。
谢锦词还在愣神。
浔水帮的头目们,面面相觑。
本来,他们还想帮楼下那个读书人抢来浔水帮信物,以此获得钱财和器重,可是……
扑通声一声接着一声。
他们不再犹豫,纷纷朝谢锦词跪下:
“属下参见帮主!”
五大三粗的壮汉们,乌压压对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儿行跪拜大礼,场面看起来非常滑稽可笑。
谢锦词已然吓懵。
呆滞良久,才结巴道:“平、平身?”
汉子们抽了抽嘴角。
一楼大堂。
沈长风也听见了罗十七的誓言。
少年歪坐在椅子上,一口血喷出来!
气的!
想他大过年的冒险来到这里,费尽千辛万苦才重伤罗十七,怎么最后捞了全部好处的,却是谢锦词?!
他有一句“操”,不知当讲不当讲!
谢锦词从楼上下来,瞧见沈长风身上的污血已经处理干净,一位细心的年轻汉子正给他上止血药。
“小哥哥!”
她飞快跑过去,“咱们去医馆!”
楼阁外还在落雪,可夜穹上,却挂着一轮如血红月。
小姑娘很不安。
她总觉得,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
沈长风活动了下身子,见伤口处没再流血,于是强忍疼痛套上干净外裳。
他没好气地看了眼谢锦词,“就算小词儿想走,现在也走不了了。”
谢锦词不解。
然而她很快听见甲板上响起整齐划一的军靴声。
没过片刻,一位中年男人领着数百名府州士兵推门而入。
男人容貌威严,谢锦词并不曾见过。
一旁沈长风低声:“通判,李展。”
李展环顾四周,厉声道:“本官接到举报,你们浔水帮聚众斗殴,起了非常严重的内讧!十七爷呢,叫他出来与本官说话!”
给沈长风上药的那位小兄弟讪讪道:“小的五碗,回大人的话,十七爷就在刚刚……已经驾鹤西去了……大人要和他说话,怕是有点难。不如大人请个神婆,然后把想说的话写在纸上烧给他?”
“胡闹!”
李展斥责,语气却缓和了几分,“这么说,你们浔水帮如今无人做主?根据朝廷律例,若是水运帮会无人做主时,朝廷会特派官员接管。本官既过来了,你们还不把浔水帮的信物交出来?!”
江南多水路。
浔水帮几乎垄断了水路货物的运输,其中利润之惊人,朝廷早就眼馋许久。
今夜……
正是他立功的好时机呢。
“啧,官府的耳目就是多,这内讧才发生多久,李大人就亲自带着人马过来了……”
五碗挠头,“李大人打算让谁接管浔水帮啊?站出来给咱们兄弟瞅瞅?丑媳妇儿总要见公婆的,不如先让咱开开眼?”
谢锦词不禁瞄了眼这位笑嘻嘻的年轻汉子。
才死了老大,这人怎么还能笑得这么开心?
而且他说话的口气……像极了小哥哥没脸没皮的时候。
州兵让开一条路。
谢锦词望去,一位姿容清俊、身材瘦削的贵公子,身穿细铠,紫袍外系着红斗篷,脚踏军靴而来。
他微笑着,在浔水帮众人面前站定,“不才赵继水,见过诸位首领。今后,还请多多指教。”
看见赵继水,谢锦词脑海中陡然划过许多零碎片段。
赵家画舫上,他曾和虞落对坐,弹琴酌饮。
府衙门前,他又曾称赞过秦刀正义凛然。
而今夜,虞落被送入浔水帮,道了一句万事身不由己,秦刀也一反常性,险些杀了罗十七……
这三人之间,似乎有着什么微妙的联系……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然而她却毫无头绪。
浔水帮众人脸色难看。
他们在水上野惯了,就算从前罗十七如何剥削他们,可起码的自由还是有的。
他们宁愿如平日那般自相残杀,也不想被官府管辖束缚。
一位师爷模样的老人站了出来,含笑拱手,“不瞒李大人、赵公子,我们如今已有当家做主的人,正是这位……呃,姓什么来着,谢姑娘?”
六名壮汉,屁颠颠儿地抬来一张太师椅,恭敬地请谢锦词落座。
太师椅是用一整块乌金石,按照罗十七的体型雕琢的,谢锦词坐上去,就好像小孩儿偷偷坐在大人的床榻上,娇小得可怜。
乖萌秀气的容貌,乖巧端正的坐姿,与素来野蛮霸道的浔水帮形象完全不同!
浔水帮众人纷纷捂脸。
好丢人啊……
李展沉默良久,轻声道:“你们是认真的吗?”
浔水帮的师爷咳嗽两声,“这是十七爷的遗愿,我等无法违背。还请李大人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吧。”
他说着,一言难尽地看了眼谢锦词。
他也不想这样的啊!
谁知道这小丫头给十七爷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要他们一群老大不小的男人尊她为帮主!
赵继水打量谢锦词,一双眼泛着狡黠。
他轻笑,“几十年过去,十七爷果真是老了。一个神志不清的老人所立下的遗愿,如何作数?”
谢锦词稚声:“赵公子,十七爷是在清醒时立下的遗愿,浔水帮所有人都能为我作证。这把钥匙,便是信物。我虽是个小女孩儿,但如今的确是浔水帮的帮主!”
说完,却后悔得要死!
鬼知道她为何要接话!
她压根儿不想做什么浔水帮老大好吗?!
感觉就跟山贼头子似的!
赵继水走到一方赌桌前,笑吟吟斟了两杯酒,“既如此,在下无话可说。这杯酒,算是在下敬谢姑娘的。”
话音落地,镶金酒盏携雷霆万钧之势飞掠而出,袭向谢锦词!
谢锦词小脸微凛。
澄澈鹿眼倒映着破空而来的杯盏,却无闪躲之意。
这个男人,在挑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