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在一旁听得直乐呵,傅听寒却是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今晚沈长风不正常啊!
对谢锦词是,对他也是。
难道……出什么事了?
他烦恼地抽了口烟,便听伙计问道:“四位客官还需要点酒水吗?”
“烧刀子。”
两个少年想也不想,几乎异口同声。
傅听寒眸光一黯。
长风反常,果然是因为岳老离开的事。
伙计愣了愣,捧着菜谱介绍道:“客官,咱们店有不少好酒,寒潭香,秋露白,竹叶青,配您点的这些菜正合适呢。对了,还有屠苏酒,如今是正月,卖得可好了,至于烧刀子……”
说到这里,他皱了下眉,“那酒又苦又辣,喝起来像割喉咙似的……”
“别说了,我们就要烧刀子,你且去备菜吧!”
傅听寒摆摆手,将人赶走。
桌上的气氛顿时变得凝郁。
沈长风垂眸把玩自己的手指,傅听寒则满脸心事,凶狠地抽着烟。
没一会儿,烟雾盘旋堆积,熏得谢锦词泪眼汪汪。
她打算去窗边透透气,耳边传来少年温醇的嗓音:“四妹妹想念大姐了?”
沈思翎点了点头。
谢锦词立马坐正,偷偷竖起耳朵。
沈家有四位小姐,她独独没有见过这位大小姐,心里自然是好奇的。
沈长风唇边弧度清浅,宽慰道:“大姐虽远嫁琼川,但那边有我父亲照拂,四妹妹大可放心。你若真想念得紧,不如书信一封,我替你寄给她。”
“四哥,真的可以吗?”
沈思翎眸光闪烁,与谢锦词相握的手,情不自禁地收紧几分。
少年哂然一笑,“当然。”
“谢谢四哥!我,我回去了便写!”
沈思翎显然非常激动,嘴角翘得高高的,眼角眉梢皆是喜悦。
酒菜很快上齐,将整张桌子摆得一丝间隙也无,玲珑精致,色香味俱全。
傅听寒想到怀中的银票,悲壮地叹了口气,当即拿起筷箸,大快朵颐。
沈长风吃得慢条斯理,时不时给沈思翎夹些菜,比起之前在瑢韵轩,倒是有了几分兄长的样子。
眼见着沈思翎碗里的菜越堆越高,傅听寒忙给谢锦词夹了个水晶虾饺,咕哝道:“沈四哥哥心疼妹妹,可也不能冷落了阿锦啊。”
谢锦词闻言,一怔。
心头那股道不明的情绪,如雾般散尽,逐渐明晰。
刚才在瑢韵轩,她就有种奇怪的感觉,不同于生气,酸酸的,闷闷的。
细细回想,小哥哥在街上调侃完她,便再没同她说过一句话,甚至都不曾看她一眼。
可,招惹自己的人明明是他啊!
小姑娘垂着头,小鹿眼里蒙上一层水雾。
她望向沈长风,却见对方优雅吃菜,好似根本感觉不到她的目光。
又或者说,故意忽视。
她赌气般伸出手,探向盛着烧刀子的银酒壶。
姿容艳美的少年,扬唇一笑,含情的桃花眼终是落在她身上。
谢锦词听见他一字一句道:“妹妹好兴致,不如,多喝几杯?”
鼻尖陡然一酸,她险些掉下眼泪来。
心一横,她拿起酒壶倒满身前的杯盏,仰头一口吞了下去!
极辣,极苦,极烈。
喉咙像是被点燃了一般。
她紧蹙着眉,连着咳嗽了四五声,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房间里的东西好似都颠倒了过来。
小小的姑娘,双颊酡红,终是身子一歪,趴倒在桌上,再不省人事。
傅听寒瞥了眼沈长风,感慨道:“阿锦,烧刀子可不是你这么喝的……”
沈思翎早已搁下筷箸,扑到了谢锦词身侧,满脸焦急,“锦词,锦词,你没事吧?”
沈长风面色如常,轻呷一口酒。
辛辣入喉,引得桃花眼深幽三分。
他起身,抱起醉倒的小姑娘,对沈思翎道:“四妹妹莫慌,烈酒霸道,词儿不过是喝醉了。我送她去瑢韵轩稍作休息,你可愿意留下来照顾她?”
沈思翎忙点头:“我愿意!”
“如此,我便替词儿谢过四妹妹了。”
少年颔首,垂眸看了眼怀中的小姑娘,转身步出厢房。
沈思翎跟出去后,傅听寒独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地抽着烟。
风流俊俏的少年,敛起周身痞气,神色肃穆沉重。
他知晓沈长风的用意,无非是想支开两个小姑娘,单独与他谈话。
可明明有很多种法子,譬如打发小姑娘们先回府,又或者另寻时机来找自己,他却偏偏选择刺激谢锦词,真是下下策。
须知,手中的棋子一旦离了心,先前铺垫好的路,只会变故徒生。
少年看着满桌珍馐,不知怎的,脑中浮现出沈思翎点菜时忐忑拘谨的生涩模样。
他揉了揉眉心,自喃道:“算了,这顿饭,就当是我请你妹妹吧。那丫头在沈府,不见得过得比你好,留在瑢韵轩,也不乏是个好去处。”
……
没多久,沈长风袍摆染寒而归。
傅听寒瞄着他插好门闩,立刻压低了声音:“长风,你不该这样对阿锦的!”
沈长风从容落座,摸出一个镯子把玩,淡淡道:“我自有分寸。”
色泽莹白的羊脂玉镯撞入眼帘,傅听寒的目光便再也移不开。
他又惊喜又诧异,“她竟然把这个给了你?!”
“现在,可放心了?”
沈长风勾唇,并不提及自己将奇楠香木珠串交给谢锦词一事。
“放心放心,你办事,我最放心了!”
傅听寒笑得开怀,突然间又沉了脸色,“长风,你费尽心思避开阿锦,是要与我说何事?”
“我见过岳老了。”
沈长风开门见山,从怀中取出一本小折子,“打开看看吧。”
“这是岳老给你的?好生奇怪,他不是不打算与你告别吗?怎的又去见了你?这,这是……”
傅听寒接过折子,翻开第一页,就愣住了。
他双眉紧锁,眼中波涛汹涌,颤抖着手指,逐一向后翻看。
沈长风亦是眸光冷沉,桃花眼底戾气泛滥,“我未曾看过,却已猜到这是一份名单。听寒,你看仔细些,牢记好上面的每一个名字。”
他缓慢吐字,唇齿间溢出的凛冽之气,利如寒刃。
傅听寒不再言语,沉默地凝视折子上的内容。
良久,他合上折子,灌下一杯烧刀子,抬头时,双目通红。
他咬牙,“这些人,我必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不急,此事需要从长计议,该死的人,一个都跑不了。”
沈长风轻嗤,嫣红唇瓣弧度邪肆,映衬着左眼尾的赤色朱砂,森寒艳美,宛如修罗。
他给自己斟了杯酒,轻飘飘道:“如今你我身在临安,便从……赵家开始吧。”
谢锦词醒来时,脑袋尚有些昏沉。
她迷茫地看着上方的青纱帐,便听身侧一道嗓音,清冽如许:“啧,妹妹总算是舍得醒了。”
小姑娘侧过脸,入目是歪坐在椅子上的青衣少年,羽玉眉微挑,桃花眼含笑,以手托腮,姿态慵懒闲适。
她眼眶一热,差点就要哭出来,细声唤道:“小哥哥……”
“妹妹的酒量差,酒品也差,昨夜可折腾坏我了。”
沈长风笑吟吟地站起来,端过桌上的清粥,杳起一勺,吹了吹,“我让扶归煮了些白粥,妹妹趁热喝吧。”
谢锦词慢吞吞爬起来,身上裹着锦被,露出巴掌大的小脸,“小哥哥,昨夜……”
她刚张开嘴,一勺粥就喂了进来。
粥水温和软糯,流经喉咙,缓解了诸多不适。
沈长风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一勺接着一勺喂,“妹妹昨夜又哭又闹,还说了不少胡话,没办法,我只得坐在床前守了一夜。唉,谁叫我心疼妹妹呢?”
谢锦词睁着双润黑的圆眼睛,内里干净清亮,不染一丝杂质,却带着几分内疚。
沈长风被她盯得有些心虚。
他的词儿,不仅睡觉老实,喝醉之后睡觉,更是老实。
昨夜他把人抱回来,就没怎么操过心,一觉睡到大天亮,见小姑娘还没醒,这才拖了把椅子坐在床头。
少年弯了弯桃花眼,十分自然地扯开话题:“再过几日便是元宵,坊间不免要热闹一场,到时候,我带妹妹去瞧瞧?”
“好。”
谢锦词声音哽咽,点头应下。
与此同时,她眼圈染上薄红,豆大泪水不要钱似的,一颗颗往下掉。
沈长风轻叹着搁下碗,伸手将她揽进怀中,修长手指穿梭在她柔软的发间,眼底雾霭沉沉,裹挟着痴迷与贪恋。
“妹妹可真爱哭鼻子。”
他低下头,深嗅那绸缎般乌黑的细发,沉水香淡雅,是他喜欢的味道。
忽地,腰间一紧。
少年垂眸,看向依偎在自己身前的小姑娘,笑道:“若是弄脏了我的衣裳,受累的人可是小词儿自己呢。”
“小哥哥,对不起……”
谢锦词瓮声,“昨晚我不该赌气喝酒,害你一夜没睡好。”
沈长风明知故问道:“赌什么气?”
怀中的小姑娘却不说话了。
他抚摸着她的头发,耐心等她开口。
谢锦词吸吸鼻子,声音小小,委屈又难过:“小哥哥,你不要不理我……”
一想到昨晚少年对待自己的冷淡态度,她心里就像压了块石头,说不出的酸涩沉闷。
她不曾意识到,不知不觉中,自己竟已经如此依赖眼前的少年了。
他救她于水火之中,免她勾栏之苦,带她读书,教她道理,给她温暖,甚至,为她杀人。
点点滴滴,历历在目,早已深刻在年幼的心底。
沈长风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不点破,也不解释,只温声哄道:“妹妹这般乖巧懂事,我心疼都来不及,又怎会不理你?”
谢锦词往他怀里拱了拱,胳膊圈着他的腰,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少年的话,无疑是颗定心丸,不仅安抚了她的心,还让她把昨日被调侃受气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小姑娘的心思单纯又简单。
世间黑白分明,非善即恶,谁对她好,她就对谁好,十倍百倍奉还,心甘情愿。
姿容艳美的少年,无声勾唇,桃花眼底灼芒邃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