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中众人面面相觑。
江老太太望了眼盛怒的大儿子,又看了看谢锦词,心里暗暗思索。
顾明玉先前就对谢锦词怀有敌意,这一回是不是栽赃,她实在很难判断。
秉着息事宁人的心思,她握住赵瑾萱的手,温声道:“瑾萱,这般珍贵的砚台,竟摔碎了,实在是可惜。不过你的一番心意,我看得明白。”
“无妨。碎碎平安,乃是吉兆,沈府三位公子此次赴京赶考,必能金榜题名。”
赵瑾萱面带得体微笑,心里早就疼得滴血!
蓝玉来自北方,极难开采,她好不容易弄来这么一块,想要在宴会上夺个彩头,讨沈家长辈欢心。
却不想,好好的砚台,就这么碎了!
最最令她难受的是,这件事儿她还不能追究!
换成在赵府,她必然要让犯错之人脱下一层皮来!
江老夫人摆摆手,正要示意疏桐把砚台端走,谢锦词却站了出来。
小姑娘从容不迫地朝她福了福身,“请祖母让我看看这方砚台。”
老太太不解她要做什么,看在沈腾的面子上,还是点头允了。
谢锦词上前,仔细查看断裂的砚台。
白嫩小脸严肃非常,清澈的瞳眸里,隐隐可见冷意弥漫。
她知晓,
今日若不揪出真凶,她身上将永远背着这么个污点。
她喜欢祖母,也想往后能与她更加亲近,所以,她一定要自证清白!
蓝玉打造的物什,刚好她也有一件儿。
上回傅听寒鉴玉时曾说过,蓝玉之所以发光,是因为开采前长久埋于深石,矿粉渗入其中。
而自打小哥哥把点翠蓝玉簪赠予她,她时常拿出来观赏把玩,因此她深知,玉中矿粉和玉器本身并非一体,而是独一存在的。
若是有人将其打碎了再捡起来……
衣袖必然会沾上矿粉!
“我虽不懂鉴玉,但也听说过蓝玉中含有矿粉,玉碎,矿粉必然流出。”
小小的女孩儿,掷地有声,说话间,已然走到顾明玉跟前,伸手抓起她的手腕。
“你、你做什么?!”
顾明玉忽有些害怕。
谢锦词打量她的袖口,抬头笑道:“巧了,顾姨娘袖口怎的会发光?莫不是沾上了蓝玉的矿粉?”
众人纷纷望向顾明玉。
细看之下,果然能瞧见她宽大的袖口底端,泛着微微清蓝。
像极了蓝玉的光辉。
顾明玉慌忙抬手揩掉,“我晨起梳妆时不小心染上了胭脂,你们乱看什么?!蓝玉砚台这般贵重的东西,我怎么可能将它打碎!”
谢锦词朝赵瑾萱福了福身,“赵小姐乃懂玉之人,我一人认定那是蓝玉的矿粉,恐怕不足以服众,还请赵小姐一观。”
她给足了赵瑾萱脸面。
赵瑾萱微微一笑,淡然地瞧了眼顾明玉的袖口,“如五小姐所言,顾姨娘袖口上的确是蓝玉的矿粉。恐怕打碎砚台的人,就是顾姨娘了。”
满座宾客目光复杂。
这位顾姨娘,自己不小心打碎砚台也就罢了,竟然还栽赃给别人……
简直是……阴险恶毒!
顾明玉惊恐不已,急忙跪到江老太太跟前,正欲求饶,沈腾冷笑发话:“顾家教出来的女儿,果真与众不同。”
言语间,意味不明地睨了眼郭夫人。
郭夫人端坐抚茶,眉眼间皆是厌恶。
她冷冷道:“还跪在这里做什么?!嫌不够丢人?”
“母亲……”
顾明玉哭哭啼啼,却又不敢多言,只得告罪离开。
好端端的宴会,闹成这般,令江老太太非常不悦,先行回了降鹤院。
谢锦词则去隔壁偏厅寻陆景淮。
只见少年醉趴在桌上,四五个酒坛子散落着,酒气浓烈。
她蹙眉。
小哥哥说他有话要跟自己说,怎的却一副烂醉如泥的模样?
她没办法,只得上前推了推他,“陆公子,快醒醒,这样睡容易染上风寒。”
陆景淮迷迷糊糊中听见谢锦词的声音,勉强睁开眼缝,水泠泠的凤眼熏红秾艳,异常勾人。
他突然握住谢锦词的手!
刚刚沈长风教给他一个计谋,说是表明心意要趁早,若是没有胆量,就多喝点儿酒。
所以他喝了整整五坛子!
四目相对。
他觉得小姑娘越看越可爱,是他喜欢的模样。
“阿锦……”
他哑声。
谢锦词歪头,“陆公子?”
屏风外,沈长风长身玉立,静静注视着他们。
赵瑾萱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的,笑道:“这陆公子,怕是喜欢词儿妹妹吧?如今词儿妹妹已是沈府五小姐,这桩姻缘,倒是极好。”
她唤谢锦词一声妹妹,已然把沈长风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
“是吗?”
沈长风面无表情。
“陆公子与词儿妹妹同窗一场,也算青梅竹马。将来成婚,定然恩爱非常。不过……”
她抬眸望向沈长风,“词儿妹妹年岁还小,他们的婚事终将在很多年之后,如今该考虑的,是你与我的亲事。沈长风,我喜欢你,老夫人已经应下咱们的事,我父亲那边也已松口,就只等你点头了。我们可以先定亲,我愿意等你金榜题名。”
她表明心迹,已不是第一次。
如果说书院比试上她当众赠沈长风手帕是一种委婉的表示,那么今日,她便大大方方地再告白一次。
面容清丽的少女,白衣出尘如仙。
对旁人清冷漠然的眉眼,此刻意柔缱绻。
沈长风看也不曾看她一眼,仍旧面无表情,无动于衷。
屏风内。
陆景淮紧攥着谢锦词的手,“阿锦,我……”
他心跳如鼓。
日思夜想的姑娘就在面前,他想要表明心意,却又怕唐突了人家。
“陆公子,你究竟想说什么?”
少年沉吟酝酿良久,终于鼓起勇气,大喊道:
“阿锦,我——
“呕——!”
少年喝得太多,猛然吐了出来!
不偏不倚,正好全吐在谢锦词身上!
谢锦词低头看向自己的袄裙。
这是义父给她买的第一套衣裳。
她很珍惜爱护,平日里都舍不得穿的。
今日认亲敬茶,才特意拿出来穿上。
陆景淮捂住嘴巴,“呃……阿锦,对不起,我、我喝多了,不是故意的。”
谢锦词抬眸,微笑,“这有什么,陆公子不必道歉。只是陆公子醉成这样,待会儿出去,怕是要给人笑话。”
“那怎么办?”
“没事,我给你醒醒酒。”
谢锦词取来酒坛,启了封泥,面无表情地朝陆景淮泼去。
正月天尚寒,陆景淮从头到脚被酒淋了个透,整个人瞬间清醒。
谢锦词扔掉酒坛子,“都说喝酒误事,陆公子该改改这毛病了。”
说罢,寒着小脸,转身去厢房更衣。
陆景淮急忙去追:
“阿锦,词儿,你听我解释!我——
“呕——”
屏风后,沈长风慢条斯理地在圈椅上坐了,端起香茶轻呷。
桃花眼底晕染出笑意,好似被春风吹开的涟漪。
他早知道陆二喝多了会吐,所以才特意叫他多喝点酒再去告白,甚至不惜亲自上场陪他一起喝。
赵瑾萱跟着坐了,好奇道:“陆公子这事办砸了,你似乎很高兴。难道你不希望词儿妹妹嫁给陆公子?”
“我家妹妹年岁尚幼,还未到谈婚论嫁的年纪。”
“原来如此……”
赵瑾萱笑了笑,“可是你与我,却已经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纪。沈长风,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赵小姐才貌出众,却非我良配。抱歉。”
沈长风挑了挑眉,淡漠离开。
赵瑾萱原本温柔的脸色,瞬间狰狞!
她攥紧绣帕,手背上青筋暴起!
她不想听这个男人说抱歉!
她要的,
是他的爱!
她要抱歉做什么?!
……
沈长风来到厢房,远远看见梅青守在门口。
过了会儿,谢锦词换好衣裳出来,正欲往前院走,却被他叫住。
小姑娘诧异,“小哥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长风抱臂靠在廊柱上,打量她几眼。
小姑娘换了身烟青细袄,衬得容貌秀美可爱,脸蛋粉嫩嫩的,很讨人喜欢。
他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过来看看你。”
“我有什么好看的?”
谢锦词嗔他一眼,忽然翘起嘴角,“对了,我倒是想起来,小哥哥今日可是说过,我是你平生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子,临安城里都找不出第二个来呢。难道小哥哥见不着我,还会想我不成?”
“对呀,我可想死小词儿了。”
少年伸手,欲要揉一揉小姑娘的头发。
谢锦词后退躲开,“小哥哥现在才知道我的好,已经晚了。也许过不了多久,我会去上京和外祖父一起生活,再过几年,我就会嫁出去,等到那个时候,就算小哥哥再如何想我,也见不着我的!”
说完,欢欢喜喜地走远。
寒风中,少年勾唇轻笑。
——若嫁了人就见不到,那他不许她嫁人就是。
他沈长风的东西,谁敢抢?
……
却说宴会结束后,陆景淮回到陆府,左思右想不得安稳。
他垂头丧气地坐在书案边,费了好大心力才写了封致歉信,想送给谢锦词。
谢锦词的新居,他一早便打听清楚了,知晓与自家府宅相连,当日就搬去了与漾荷院一墙之隔的院落。
他爬上矮墙,看见谢锦词正坐在檐下读书。
“词儿!”
他喊了声。
大概觉得很不好意思,喊完就躲到围墙后面。
谢锦词抬头,没看见陆景淮人,却看见他的手在矮墙边晃来晃去,手上还拿着张纸。
她蹙着眉尖走过去,正欲接过那张纸,却不知少年在想什么,又把纸收了回去。
“陆公子?”
“词儿,我……”
少年声音闷闷。
谢锦词无奈,“陆公子,你有话直说就是。你我之间,何须拐弯抹角?”
少年背靠矮墙,慢慢把手里的纸揉成团儿。
文墨不通的少年,大字不识几个,整封信上,就只有“阿锦”二字勉强可看。
他觉得纵便在纸上写下千言万语,也不及亲口说一句对不起,来得更有意义。
他黯然垂眸,“词儿,今日弄脏了你的袄裙,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