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归家
小南河堡,寅时破晓。
屠户张富贵准时起身,提着馊水桶走向猪圈。
他二十四五岁,膀大腰圆,几代人都在这边陲军堡里刨食,练就了一手杀猪绝活。
“该死的鞑子……”
他舀起馊水泼进空荡的食槽,对着成排闲置、布满锈迹的杀猪家伙什,低声咒骂。
他爹老张屠户,就折在两年前那场鞑子掠堡的劫难里。
昔日热闹的小南河堡元气大伤,人烟锐减,杀猪的营生也跟着凋敝了。
一两个月才能开张一回,张富贵觉着自己手艺快生锈了。
想起两三年前,还要招伙计打下手,他心头的恨意又翻涌起来。
喂完仅有的几头猪崽,他拎着空桶往回走。
刚到院墙根,眼角余光瞥见隔壁秦家,一个高大身影背着行囊,肩上扛着个沉甸甸、拼命挣扎的黑影,正推门欲进。
“愣子?”张富贵伸长脖子,喊了一声。
“你肩上那是啥?”
“哟,张大哥,这么早?”
正是秦猛,他闻声回头,扛着东西走过去。
昏暗中,那物发出“哼哼”的挣扎声。
张富贵定睛一看,脱口惊呼:“好家伙,这么大一头野猪!”
秦猛颠了颠肩上分量,枯藤捆着猪嘴和四肢,它徒劳地扭动着。
“昨晚打猎,蹲了半宿,没白忙活。”
其实他从南河镇回来,易带的银票随身,其余钱财已分散藏好。
他特意绕路去了野猪林,在萝卜地里堵住几头,摸近突袭,摁住一头。
他说过要“狩猎”,岂能空手?
秦猛走到院墙根下,“嘭”一声将野猪丢在地上。
“富贵哥,劳烦拾掇一下?”
“行……”张富贵放下桶,爽快应着走过来。
突然,这汉子猛地抽动鼻子👃目光锐利地盯住秦猛:“愣子!你身上……有血腥味!”
他凑近一步,低声试探:“你……杀人啦?”
屠夫对这味道天生敏锐。
猪血是土腥味,人血更浓,还夹着铁锈味。
秦猛眉梢微挑,心道这厮鼻子真灵。
他面色平静,坦然承认:“嗯,宰了四个。”
“昨晚撞见四个鬼鬼祟祟的,腰里别着刀,想摸进堡子。”
“我就将他们……”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杀得好!”张富贵眼神一厉,毫不意外,语气斩钉截铁。
“近来堡外不太平,深更半夜揣刀潜行,必是鞑子探子!”
“待会儿我把首级处理下,分你一颗。”
秦猛想也未想,直接道:“你去燧堡记功,正好够数转正式边军。”
“这杀猪的营生不好做了。”他瞥了一眼空荡的猪圈。
“别惦记了。”
别看张富贵五大三粗,一副凶相,却是秦猛儿时为数不多真正待他好的玩伴。
早年张家营生好时,隔三岔五往秦家送肉下水。
秦猛打小个头疯长,体魄惊人,离不开这份供养。
这两年堡子破败,杀猪的少了,张富贵守着几头瘦猪,自家三个娃,日子紧巴。
有机会,秦猛自然要帮衬这个有恩之人。
成了边军,领甲胄兵器,月月有粮饷,好歹是条活路。
“嘿嘿,那多不好意思……”张富贵搓着手,脸上挤出笑容。
“你我兄弟,少扯这些虚的。”秦猛板起脸。
张富贵重重点头,不再推辞:“好!那俺就厚着脸皮收下了!”
他上下打量着儿时玩伴,心头涌起一阵复杂唏嘘。
“这两年,左邻右舍没少帮衬俺家。”秦猛说着,转身往自家院门走。
“这军功,我再给根生叔留一颗。”
“老李头?”张富贵忙道。
“他年岁大了,转不了边军。”
“他大伢子在青阳城读书考秀才呢。”
“给他侄子李山吧,那小子正好差一颗转边军。”
“成,知道了。”
呜咽的夜风刮过秦家小院,破旧柴门吱呀作响。
秦猛推开门,侧身闪入,正欲悄声回房。
“猛子哥?是你吗?”
陈月娘压抑的、带着忧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是我!”
秦猛身形一顿,舒了口气,随即眉头拧紧,沉声问。
“月娘,你怎么没睡?”
“睡不着,刚醒……”她的声音低柔得像随时会被风吹散。
“哥,哥你回来啦?”里屋炕上,秦小芸似被惊醒,声音带着迷糊和乍起的惊喜。
窸窣声响,黑暗中火折子亮起微光,油灯被点燃。
豆大的火苗在土炕沿跳跃,昏黄光晕勉强撑开一小团暖色。
灯光下,两张小脸都带着憔悴和不安。
秦猛目光扫过妻妹,心口一堵。
他咧开嘴,露出宽慰的笑容,声音不高,却异常沉稳有力。
“都安心睡吧。”
“咱爹用命换的河滩田,拿回来了!”
他探手入怀,珍而重之地掏出一张叠得方正的薄纸——那承载着父亲秦武鲜血的军功田契!
“拿……拿回来了?”陈月娘猛地捂住嘴,眼泪瞬间决堤。
她踉跄一步,伸手想去触摸,指尖却抖得厉害。
“哇!”秦小芸再也忍不住,嚎啕一声扑下炕,死死抱住秦猛的腿。
仰着泪眼模糊的小脸,“哥,真的?”
“刘扒皮……他肯?他没为难你?”
“他不敢为难。”秦猛声音平静,大手轻拍妹妹单薄的背,目光坚如磐石。
“去了,他就痛快给了。”
他不想多提,卸下肩头另一个沉甸甸的包裹放在炕上,语气平缓如说寻常事。
“回堡路上,过了野猪林,遇着点小波折。”
“撞上四个形迹鬼祟的汉子,穿黑衣别着刀,瞅着……像是边关流窜进来的鞑子探子。”
“啊!”秦小芸倒抽冷气,再次捂嘴。
“鞑子!那……那哥你没事吧?”
陈月娘脸色霎时惨白,急忙上前抓住秦猛的胳膊上下检视,声音变调。
“猛哥儿,你没伤着吧?”
“那些凶徒呢?他们……”
“放心,”秦猛示意自己完好无损,语气依旧沉稳。
“几个不开眼的狗鞑子想打劫,被我料理干净了。”
“反倒从他们身上搜刮到这些东西。”他下巴点了点炕上的包裹。
“正好补贴家用。”
包裹解开,哗啦啦——几块黄澄澄的金元宝,十几锭大银锭滚落出来,在油灯火下反射诱人光芒。
底下压着几张银票,还有两匹边塞罕见的上等绸缎。
他目光沉静地掠过这些财货:“按帅司通告,谁剿杀鞑子奸细,缴获归谁。”
“不过……”他抬眼,目光锐利地扫过妻妹。
“眼下边塞不宁,堡子里也乱。”
“这东西,绝不能对外透半个字!”
空气仿佛凝固了。
陈月娘捏着衣角,用力点头:“我记住了,谁都不说!”
秦小芸瞪圆眼睛,目光在金元宝、银锭和哥哥棱角分明的脸之间来回打转。
惊骇之余,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种近乎盲目的崇拜在她胸腔翻涌。
“哥,你真把鞑子探子全……全收拾了?”
“还……还得了这些?”
“嗯,深夜在堡子外野地撞上的,纯属意外,没人瞧见。”
“这些钱货,来路光明正大。”秦猛不再多解释,径直从包裹里挑出最鼓囊的钱袋,不容置疑地塞进陈月娘手里。
“月娘,拿着。”
“这是从那几个鞑子探子身上搜出的现钱,以后家里吃穿用度、人情往来,就靠你了。”
“也给你自己、给小芸,扯几身新布衣裳,打点像样首饰。”
“我秦猛的女人妹子,该过几天好日子了!”
沉甸甸的钱袋骤然入怀,陈月娘双手发抖。
“可……可是……”钱数远超她想象,又关联击杀鞑子探子这等凶事,本能的不安攥紧了她的心。
“怕什么?”秦猛目光如山岳般沉稳,声音斩钉截铁。
“几个不知死活的鞑子奸细,欲潜入军堡刺探,杀便杀了。”
“能换咱家过几天好日子,死得其所!”
“这钱干净得很,你只管放心用!”他顿了顿,环视昏暗小屋,眼神坚毅。
“外头的事,有我顶着。”
“你们顾好家里,吃饱穿暖,开开心心过日子。”
“天,塌不下来!”
陈月娘望着他刚毅沉着的脸庞,那山一般的担当终于给了她一丝依靠。
她深吸口气,用力抱紧钱袋,用力点头。
秦小芸也将小脸使劲贴在哥哥粗壮的胳膊上,泪痕未干,大眼睛里却亮晶晶的,全是劫后余生的安然与毫不动摇的信赖。
“东西收好,该花就花,莫委屈自个儿。”秦猛再次叮嘱,目光扫过两人。
“哦,对了。”
“昨晚在林子里耗了半宿,也不是白蹲,还打着了一头野猪,估摸两百斤开外。”
“真的?!”秦小芸和陈月娘几乎同时惊呼,脸上瞬间绽开惊喜。
一个为能沾荤腥欢喜,另一个悬着的心总算彻底放下。
“那还能有假?已交给富贵哥料理,天亮了去拿肉。”秦猛说完,转身朝外走。
“燧堡那边还有些手续要办,得去报备一下,把这次的‘军功’带去登记。”
“我去去就回,你俩赶紧去睡会儿。”
话音未落,他魁梧身影已融入门外更深的夜色。
在牛棚角落寻了辆朽了半边的破板车,拖着嘎吱作响地碾过寒霜土路,扑向堡外。
冰冷刺骨的寒风迎面刮来。
他因室内暖意而略显混沌的头脑彻底清醒。
鞑子奸细和真鞑子的实际价值,是天差地别……
这“军功”,只能想想法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