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语气越发愤怒,声音拔高:
“她是强奸犯的女儿!当年要不是你硬要把她带走,我早就将她扔了。”
“要不是她……姜琥也不可能和我离婚……”
我掐紧手心,却感受不到疼痛。
灵魂的状态,能疼的只有那颗不存在的心。
妈妈说的对,我是这个家里最大的意外。
哥哥出生后的两年后,妈妈经过一个小巷——
那一天,妈妈披散着头发,衣服破烂不堪,脸蛋还有淤青。
姥姥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什么也没说。
可终究是瞒不住的,时间久了,妈妈竟怀了孕。
她无数次的吃药,却无济于事。
这个孩子太过坚强,硬是撑到了生产的那天。
可这是妈妈的说法。
骗人骗的久了,她自己便也信了。
那一天。是她和情郎冲突分手的日子。
姜琥和她离婚,不是因为妈妈被强,而是他发现了妈妈出轨的事实。
可这一切,都被妈妈怪罪到了我的头上,连带着怪罪到了一时心软非要收养我的姥姥身上。
她恨我破坏她的家庭,恨我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她那段不堪的过往。
哪怕我无数次尝试讨好她,也毫无作用。
姥姥徒劳的想继续哀求,却被妈妈直接碰上了门。
门关上时,险些砸中姥姥的鼻梁。
姥姥的腰塌了下来,她蹲在门口小声啜泣:
“昭昭,你在哪啊。”
一门之隔,我也蹲在门口:“姥姥,我在这。”
可她听不见,也看不见。
她最后失魂落魄地再次走远了,步伐蹒跚,眼角含泪。
我从未如此痛恨自己的无力,抱住头,小声啜泣。
再过了一会儿,门再次被敲响。
妈妈猛的拉开门,不耐大喊:
“你烦不烦啊?!”
门外的却不是姥姥,是几个身穿警服的警察。
其中一个中年人走上前来,掏出证件:
“您好,我们在今日上午,发现了一具尸体,经过指认,基本确认是您女儿。”
“我们有些话想问您。”
妈妈蓦然抬头,不敢相信:“您这是哪个台的整蛊节目吧……”
“姜怨生她怎么会……”
她停住了,她再次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眼前的警官证,声音颤抖:“我要去见她——”
“我要确认她是不是姜怨生。”
何必呢,其实心里早已察觉端倪,却不愿相信。
我跟着妈妈一起去往警局,看到了我的尸体。
身上大多已经腐烂,没有几块好肉,可妈妈却直直地盯着我脖子的位置。
那里有一颗痣。
妈妈认出我来了。
她浑身瘫软,无力地坐在地上,情绪崩溃:“她不是打不死的小强吗……”
5
警察给她端了一杯热茶以示安慰,当她坐在审讯室的对面时,还在喃喃:
“她……怎么会死了呢?”
神情恍惚,思维也变得缓慢。
我飘在边上,竟忍不住的在想:早干嘛去了呢?
中年人缓缓开口:
“我们是在地下井里打捞出来她的,她的腹部有刀伤,身上有捆缚的痕迹,嘴上也有胶带的痕迹。”
“初步鉴定,死者死于失血过多。应是被刀砍伤没有及时止血的原因。”
“我们询问了周边的邻居,最后一次看见她,是在你家的门口。”
说到这,中年人停住了,锐利的眼神直射向妈妈。
他在等妈妈回话。
妈妈一副天塌了的表情,站起身来:“不可能!我根本没见过她!”
中年人没有回话,反而提了另一件事情:“听说你和你的女儿关系不好?几个月都不会联系一次。”
妈妈攥紧拳头,点头。
“姜怨生是另一个男人的女儿……”
话中途中断,但表达的意思却足够明显。
旁边的年轻警察迫不及待地说:“那死者生前给你打过一通电话……”
妈妈愣住了,她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揣测:“她是那个时候死的?她给我拨的是求救电话?”
年轻警察摇头:“根据尸检结果,很显然不是,但是相差也没有几天。”
“你知道她为什么给你打这通电话吗?”
妈妈看了一眼对面的警察,声音几不可闻:“大概是她姥姥又发病了……”
说到最后,她自己都不太确定。
因为我从未因姥姥的病而去主动联系过她,我每次联系她,都是在她发朋友圈之后。
我固执地相信,假如我一直对她好,妈妈早晚会发现我的存在。
她会原谅我,也原谅姥姥。
可现在,我才知道,我错了。
警察也问不出什么,又转了个话题。
“根据她银行卡动账记录。她生前买了一个金手镯……”
“但是在死者遗物里,我们没有发现这个手镯的存在。”
妈妈的脸色变得苍白,但她紧咬牙关:“大概是送给我的吧,我之前在朋友圈发过想要个金镯子。”
她的声音发颤,连腿都在颤抖,整个人不自然极了。
警方没有怀疑,她们只是以为眼前的妈妈发现女儿如此深爱自己,而痛苦不堪罢了。
但我却知道,她开始怀疑了。
因为她几乎是有些急切地问道:“她是什么时候死的?”
问了一遍,没有回答,她又重复了一遍:“她是什么时候死的?”
中年人暼了他一眼,慢慢道:“怎么了?”
妈妈的嘴张了又合,她吞吞吐吐,几乎吐不出字来:“我想知道她的死亡时间。”
年轻警察没憋住,问:“你不是没见过她吗?”
“我……我听风水学说,人要知道生辰八字,还有死亡时间,才能入葬。”
话语中漏洞百出,前后矛盾。
但是警察们却放她走了,没有证据,不能实现长时间的扣留。
我听见年轻警察对中年人的询问:“她明显有鬼啊,就这么放了?”
中年人意味深长:“不急,先把她儿子找到。”
“姜怨生的姥姥你找到了吗?”
年轻警察说:“找了,但是听说患有阿尔兹海默症,应该问不出什么。”
6
妈妈一走出警局,腿还发软。
但她却头都不回地一路快跑,呼吸变得困难,她也没有停止。
一路上,她闯了四五个红绿灯。
整个人都失魂落魄,被迫截停的那些司机各个骂骂咧咧。
她全然不顾,只是一个劲儿的往家里跑。
她忘记了可以打车,纯靠生物本能,跑回了家。
到家以后,她走进自己的卧室,颤抖着手,从抽屉里取出了那枚金镯子,来回观看。
看着看着,四肢又发软,无力地跪坐在地上,镯子从她的手间滑落。
她又打开手机,翻看我的朋友圈,一条条的看。
直到看到一张自拍。
她久久的摩挲着屏幕,眼泪大滴大滴滚落。
我凑过去,想看看这张自拍有什么不同。
她竟然也会为我的去世流泪吗?
照片里的女孩青春靓丽,远不是刚刚那个腐烂的尸体能比的。
除此之外,好像没什么不同。
除了——那个发圈。
那个自拍上的发圈,和妈妈捡到的发圈一模一样。
我意识到了什么,有些好奇地看向妈妈。
她会如何抉择呢?
妈妈将镯子放入包里,又收拾了一些东西,出门了。
哥哥的地址,如今只有妈妈知道。
她熟门熟路地路过三条街,转了四条巷子,终于到了一扇门跟前。
临敲门时,她又犹豫了。
但最终,她还是敲响了门。
哥哥应声开门,脸上还残留血迹。
看见妈妈,他兴奋地舔了一下嘴角:“妈,我快没钱了。”
妈妈首次没有直接答应哥哥的请求,她的目光从上到下打量了哥哥一番。
她开口时,声音还带有哽咽:“姜怨生的尸体找到了。”
哥哥一愣,却又抱着妈妈的胳膊笑开:“妈,她死就死了呗,你不是最盼着她死吗?”
妈妈神色难看地从哥哥的手里抽出胳膊,退后两步。
“她怎么死的?”
哥哥面色阴冷,却依旧故作不知情: “她怎么死的我怎么知道。”
妈妈面色死灰,却又强撑着自己没有倒在地上。
“那你哪来的钱买金镯子的——”
“以前没有觉得……”
“现在突然发现,盼康,你哪来的钱啊……”
越说,声音越细弱,到最后已经掩面哭泣起来。
哥哥脸色一变,暴戾地掐住妈妈的脖颈,轻轻上提。
“是我杀的又怎么样?”
“妈,当初她被塞进橱柜求救时,你不是也没管吗?”
“现在,怎么又开始问起我了?”
妈妈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发青。
哥哥放开手,语气恢复从前的样子,低声嘱咐:“你只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
下一秒,又整个人变得阴冷:“妈,你不会说出我在哪的吧。”
妈妈的身形晃了一下,没有理会哥哥,自言自语:“那天……她是来给我送金镯子的。”
哥哥厌烦地皱眉。
“她不光是来给你送镯子的,她还给你带了死老太婆种的萝卜。”
“不过我不喜欢萝卜,所以全给她扔了。”
妈妈麻木地抬头,看着眼前高大的儿子,突的有些陌生。
“那是你妹妹啊!”
7
两人还在争执,我却有些腻了。
现在说我是姜盼康的妹妹,可她自己,承认过我是她的女儿吗?
不出我所料,哥哥扑哧一声笑出声,冷嗤道:“咱家有人把她当自家人吗?”
“妈,你以前做的事情,她一死,就一笔勾销了是吧?”
妈妈沉默了。
她最后问道:“你为什么杀她?”
哥哥靠在门上,吊儿郎当:“想杀就杀了呗,哪有什么为什么。”
“你要硬要问,那就是我不爽,她正巧撞我手里了。”
我飘在一边,看着哥哥满不在乎的表情,有些嘲讽。
他不在乎吗?
怎么可能。
那一天我提着萝卜和金手镯回到妈妈家,哥哥正好在家。
再然后,他看见了我手里的金镯子。
他故作随意:“姜怨生,你哪来的钱买这么贵的东西?”
我向来不喜哥哥,没有理他。
他又问了一遍:“你哪来的钱?!”
我嫌他烦,只好回答:“挣的呗,有病吧。”
我不知是那句挣得呗戳中了他长久没工作的隐秘脆弱的心,还是那句有病吧惹怒了这个神经病,他反手锁住我的手腕,另一只手推着我去了厨房。
又或者,两者兼有。
总之,这种反社会人格的心思难以捉摸。
我奋力挣扎,踩他的脚,用头顶他的下巴。
他吃痛,却没有放开我。
反而更加阴冷地笑出声,反手从厨房的刀架取出一把刀。
再然后……就是刀砍下来的画面。
我身上一寒,停止回忆。
这才发现,妈妈竟然放弃了追问,正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往回走。
而哥哥,反手进了屋,将门碰的嘭嘭响。
跟着妈妈回家,我看见她打开了卧室的那个抽屉。
一样一样的翻看。
几乎都是我开始有钱后,为她买的东西。
有我中学时给她送的干花。
有我大学攒的第一笔口红。
有我初次上班,精心挑选的裙子。
有我存下一笔资产,为她买的第一个奢侈品香奈儿包包。
……
她每拿起一样,眼泪都会止不住的流。
等到最后,她完全是趴在抽屉上,哀嚎出声。
我感到奇怪,这些礼物是我活的时候送给她的,为什么现在才哭。
要感动不应该早就感动了吗?
但没有人能回答我的疑问。
我只能看见,妈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精心为自己化了妆,换上了我为她买的那条裙子,拿上了那把哥哥砍我的刀。
然后,打了一辆车,目的地是警局。
我飘在后面,有些震惊。
直到到了警局,我还有些不敢相信。
她竟然会要举报自己的亲生儿子吗?她明明那么爱他。
爱到甚至纵容他一切不合理的举动。
我看到她从包里取出了一个录音笔一把刀,交给了那个中年人。
看到她沉默地写了一个地址。
原来,刚刚她回家装的东西有录音笔吗?
我竟也没有在意。
姜盼康很快逮捕归案,他被压着送到警局。
看到妈妈时神情满是怨毒:“真后悔刚才没把你也杀了。”
妈妈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格外长,片刻她却是笑起来:“盼康,你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无论你是死刑还是有期,妈妈都陪你。”
“妈妈不想你一错再错。”
姜盼康并不领情,憎恨地看着妈妈。
8
凶手归案,恶人伏诛,我的灵魂得到了自由。
我终于,不用再被困在妈妈的身边了。
我头都不回的往熟悉的地方飘去。
我回到了熟悉的房屋,那是我和姥姥相依为命的地方。
姥姥又在发病期,抱着一个翻盖的折叠手机,嘴里念叨着:
“昭昭不喜欢吃鸡皮,我要帮她把皮挑出来才行。”
她坐在厨房,一筷子一筷子夹着那早已经发霉的鸡肉,仿佛像往常一般,为我除去不喜欢的饭菜。
很长时间,我和姥姥都生活困苦。
她独自一人养育我,总是会遇到万般困难。
很奇怪,在这种环境下,我竟还挑食的不成样子。
但姥姥从不说我,她只是慈爱的抚摸我的头,再慢条斯理地将我不吃的东西夹在自己的碗里,对我说:
“昭昭慢点吃,不着急。”
我也曾问过:“姥姥,你不会怪我挑食没有营养吗?”
姥姥那时笑眯了眼,道:“昭昭不吃的营养,那就从别的地方补就好了。”
“昭昭快乐就好。”
我看见姥姥一口一口将那腐烂的鸡皮吃掉,又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望着太阳西斜。
“昭昭的演讲比赛训练,真久呀。”
“她最近都累瘦了。”
我坐在姥姥的旁边,紧紧贴着她,好像这样,就能感受到姥姥的体温。
坐到太阳完全下山,坐到天上的星星高挂。
姥姥一直没有动作。
我忍住哭的冲动,抱住奶奶,可我抱了个空。
我再次,穿了过去。
我逐渐放弃,坐在姥姥的身边,听她念叨:“昭昭,不要这么辛苦,还是身体重要。”
“昭昭,你受苦了。”
思绪回到过去,那时我尚且年幼,小小的人却满是倔强。
那时校演讲比赛,全班人只有我参加,我是全班的希望。
所有人都在关心我练的怎么样,我的发声好不好,只有姥姥为我煮了一次次梨汤:
“昭昭,不要太累了。”
“昭昭,你要多休息,身体重要。”
再后来,演讲比赛顺利进行,我却没有如愿得到第一。
有天赋的人那么多,而有天赋还有努力的人更是不少。
我得了第二。
第一名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她声音甜美,发声标准,自信流畅。
我下台后,抱住姥姥哭的泪流不止。
但她却捧着和第一名奖励一样的翻盖手机,递给我。
“昭昭永远都是姥姥的第一名。”
我从未让姥姥骄傲,她却视我为珍宝。
她说:“昭昭,你不需要多优秀,你只要平安就好。”
“我的昭昭能健健康康地长大,我就很高兴了。”
天色从暗渐明,仿佛翻开了一幅画布。
妈妈从远处而来,步履匆匆。
她看见姥姥,只带来了一句话:“姜怨生的尸体要火化了,你要是准备去看她,就趁早去吧。”
姥姥此时的神色竟是清醒的,她一字不发,沉默地跟着妈妈的步伐走,仿佛无事发生。
可我分明看见,姥姥的身体抖得厉害。
瘦弱佝偻的身躯,跟不上妈妈的步伐,却又倔强地强撑着。
原来不知何时,在我心里无所不能的姥姥,也会脆弱。
9
我跟着姥姥一起到了火葬场,我看见燃气的火焰,和纷纷扰扰的烟。
聚成一缕,又被风打散。
周边喧闹,里面却又充斥着死亡的寂静。
姥姥站在我的尸体前,想要伸手,却颤颤巍巍。
她不敢掀开我的白布。
但最后,她终是咬牙,一把掀开。
我的尸体实在说不上好看,姥姥却完全没有嫌弃,温柔地抚摸我的脸。
那双往日温柔而又慈爱的面庞,此时却慢慢红了眼圈。
牙齿也在颤抖。
我也在悲痛。
姥姥,昭昭没有做到平安。
她最后终是放开了情绪,在旁边哭的不能自已。
妈妈也在哭,但我却不太在意。
哭泣的时间总是不长,工作人员推走了我的身体。
烈焰焚烧,我的身体渐渐化为一颗颗碎骨,以及轻飘飘的骨灰。
到最后,到妈妈手里的,只有一个方正的小盒子。
姥姥突然爆发,从妈妈手里抢走了那盒骨灰,眼含恨意:“昭昭不想见你!”
妈妈声嘶力竭:“求你了……把她还给我好吗?”
“我是她妈妈……”
妈妈的状态逐渐疯狂,带着孤注一掷的疯感。
我有些害怕,期盼地看着姥姥。
不要给她。
我不想和她走。
姥姥或许听到了我的心声,眉头紧锁,牙关紧闭,失望地看着妈妈。
“你做过她一天的妈妈吗?”
“她生病时你在哪?”
“她上学快要出不起学费时,你又在哪?”
妈妈说不出话来。
从她给哥哥起名叫盼康,给我起名叫怨生时,一切就早已注定。
“滚!”
“昭昭不需要你。”
妈妈僵在原地,不能动弹。
片刻,双膝无力跪倒在了地上。
可是一直担心她爱她的我已经不再爱她了。
没有人在意她的状态。
我和姥姥一起回到了小小的房子。
她将我的骨灰盒放在床头,光是做完这一步,就抽干了力气。
连续十几天不规律的饮食和作息,到底是让她的身体更加破败。
姥姥捂住胸口,喘息微弱,然后,她看到了我。
“昭昭,你是来接姥姥了吗?”
“不是!姥姥你要好好的!”
姥姥却没有管我的回答,只是触摸着我的脸颊,尝试抹掉那灵魂不存在的眼泪。
“昭昭,姥姥想和你一起走。”
“小时候,姥姥接你回家。”
“这一次,你来接姥姥好吗?”
我举起手,牵上了姥姥的手。
姥姥的脸上还有笑容,她一步步,跟着我前进。
我渐渐变小,成为孩童模样,姥姥变得年轻,眼角是笑。
我们走过光明走过黑暗,前路不知是何。
却满腔勇气,不惧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