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长姐，你曾同我说，不要为任何人献出生命。」我用失望的目光看她。
陆云光脱口而出：「长明只是身体孱弱，你奉出半颗心想必不会伤及性命的。」
「倘若我不愿意呢？」
我眯了眯眼睛，有些看不懂恢复记忆后的陆云光。
别说是半颗心脏，就是一小块心尖肉我都拿不出来。
在陆云光的精心照顾下，徐长明逐渐恢复生机。
听洒扫的侍女说，徐长明前几日亲自在府中种下陆云光最爱的蝴蝶兰。
陆云光想必每日都容光焕发，只可惜我没有福气看见。
三年前救回陆云光，我的生命就已经进入倒计时。
经历前几日的退婚事件，我气急攻心，身体断崖式差起来。
数数日子，应该就在明年了。
满心满眼都在镇北将军府的陆云光，忽然良心发现拎着点心来看我。
见我一脸病态，陆云光心虚又愧疚：「怪我，长明身体好转，我一时高兴竟忘了来看你。」
「你哪里不舒服，我给你请太医来瞧瞧。」
我抽回手，冷淡地扭脸：「不劳长姐费心，我这是心病，好不了。」
陆云光松了一口气，在我面前蹲下，仰头像小狗一样可怜兮兮地看我。
「阿尘，你不要生气了嘛，我只是一时着急才行事鲁莽了些。」
「我同长明说了，等他身体康健，请他来喝我们的喜酒。」
我神色淡淡：「长姐，我们已经退婚了。」
陆云光苦笑：「阿尘，你别这样，长明为了我差点变成活死人，好不容易醒来却发现心脉被南疆蛊毒损坏。」
「如果你不救他，他会死的。」
听着陆云光的话，我越来越烦躁：「如果我救他，我会死呢？」
陆云光摇摇头：「我命人查过了，你只需要分他半个心脏，他不会死，你也不会死的。」
看我无动于衷，陆云光变得急切起来。
「阿尘，当初把你从海边救回来的也有长明呀，你就当是报恩，施舍他半个心脏。」
「你忘了吗，他的双亲也是为了救你才牺牲在沧海城的，他如此命苦，难道你真的无动于衷，难道你真的能眼睁睁看着恩人死在面前吗？」
徐长明的双亲确实战死沧海城，可并不是为了我。
那是先帝忌惮徐家，不料用力过猛让徐家差点灭门。
这么大口锅扣在我身上，让我越发喘不过气。
我指向门外，指尖剧烈颤抖。
「滚。」
6.
争吵之后，陆云光不再来看我，只是每日差人送药到我手上。
苦涩的汤药浇灌下，我的身子越来越差。
陆云光的意思我已经明白。
历代祭司居住的祭星台空置好几年，皆因我与陆云光从前情意绵绵，不舍相隔太远。
眼下处境，我别无选择，只得离开。
正当我捕捉清明思绪琢磨何时离开时，我最不愿意见到的人竟登门拜访。
徐长明在床榻上躺了三年，早已不似当年风采。
他形销骨立站在门口，微笑看着我：「江让尘，许久未见，没想到你如此倦态。」
我挑眉：「徐大将军不也一样吗？」
「云光日日在我身侧，我与你怎会一样？」徐长明笑容不减分毫，语气不乏挑衅。
我握紧怀中药碗，压抑着怒气说：「徐大将军此番前来若是为嘲笑，那就请回吧，我这没有笑话供将军玩乐。」
徐长明站着我坐着，仿佛当年沧海城初见。
他送走疲惫的陆云光，回来蹲在我面前，看玩意似的看我。
「鲛人浑身都是好东西，可惜云光喜欢你，不然卸成几块更加万无一失。」
徐长明兀自笑了一会儿，问我：「你知道陆云光是从何得知，只取半颗心不会伤及你性命吗？」
我沉默看他。
徐长明笑得差点站不稳，扶着门框道：「是我，是我告诉她的。」
「我还知道，只要取了心脏，哪怕是半颗，你都会死。」
说着，徐长明的眼里迸发出刻骨恨意：「只要你死了，陆云光就能完完全全属于我了！」
7.
我现在已经无意跟谁争抢陆云光了。
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度过余下日子，所以在一个暖和的中午，我收拾东西搬回祭星台。
过了两天，陆云光终于发现我的离去。
于是风风火火闯进祭星台，满脸怒气地质问我。
「江让尘，你到底想怎样？」
我放下书简：「长公主的话，在下有些听不明白。」
陆云光扫落桌面的所有物件，吼道：「我说过等徐长明身体好起来了，我们就成婚，你还不满意吗？」
我平静道：「长公主，我已向陛下请旨退婚，当时你也在场，并未阻拦。」
陆云光一哽，气势弱了下去：「我那时......我那时只是太过心急了，过几日我会再去向皇兄请旨赐婚的。」
我嗤笑一声：「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同意？」
「江让尘！」
「陆云光！」
陆云光气急败坏大吼，我也跟着吼。
「你到底还要我怎样啊？是想让我给你道歉吗？」陆云光绕过桌子到我身边。
我后退两步，拉开距离：「长公主如今百般纠缠不过是为了我的心脏，别白费力气了，我给不了。」
陆云光被我戳中心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阿尘，你我相处十载，怎能如此揣度我？」
「好，那你说，你对我的情意同徐长明醒来前别无二致。」
陆云光嘴唇动了动，神色复杂。
「你敢说吗？」我冷笑一声，胸腔里一寸寸冰冷下来。
陆云光咬了咬唇，红着眼眶道：「我的心从未变过，这话有何不敢说？」
我弯腰拾起掉落的书籍，轻声道：「陆云光，我不敢信。」
8.
自那天起，捧着汤药到我面前的人变成了陆云光。
我沉默着，在陆云光的注视下喝了一碗又一碗。
「长姐。」我照常喝下汤药，有气无力地唤陆云光。
许是我很久没有这样亲昵的称呼陆云光，她满脸欣喜地凑上来：「阿尘。」
我歪着头注视她良久：「徐长明在欺骗你。」
我没有多少日子了，唯一不想看到的是，陆云光被徐长明哄骗，到最后以为是自己害了我。
纵使陆云光伤了我的心，我也不想她日后悔恨如今做的一切。
可惜，是我自作多情了。
陆云光听了我的话，直起身子居高临下看我：「你们鲛人恢复能力强，不过是半颗心脏，到时我定好好补偿你，人命关天，你怎么可以这样污蔑长明！」
云光，长明。
他们连名字都这样般配。
也是，我叫让尘，也应当人如其名。
让出爱人，让出生的机会。
我盯着跳动的烛火，虚虚实实，就连眼前的陆云光都变成了摇摇晃晃的三四个。
我是一个男子，不想在陆云光面前如此狼狈。
于是强撑着站起来，还没走两步就眼前一黑直直倒了下去。
我听见陆云光惊慌失措地呼喊：「江让尘！」
陆云光紧紧抱着我，怀抱温暖得如同我及冠前的每一个夜晚。
9.
我醒来时，陆云光早就离开了。
侍女说，镇北将军半夜突发高热，陆云光天亮前就去照顾他了。
看吧，陆云光还敢发誓说仍然爱我。
同样是昏迷不醒，她果断抛下我去找徐长明了。
我嫌祭星台太过冷清，于是出门散心。
不知怎的，散着散着，就走到镇北将军府门口。
镇北将军府还没恢复往日生机，看门守卫都空缺着。
我就这么走进府邸，也无人阻拦。
反正将军府里没什么人，我当花园一样胡乱逛逛。
没想到就逛到徐长明门外了。
屋子里，陆云光和徐长明相对而坐，桌上摆着精美的清淡小菜。
陆云光正一勺一勺喂徐长明喝粥，两人面带笑容，好不幸福。
天杀的徐长明，你一大丈夫竟好意思让女人喂饭？
我不敢多看，生怕自己没忍住怒气上去掀桌。
在我临走前，我听见陆云光忧心忡忡地问徐长明。
「阿尘吃的药真的没问题吗？他身子好像越来越差，昨日还晕倒了。」
徐长明安抚她：「这个药就是让他陷入昏睡的，等他昏睡再取心脏才不会有痛觉，他醒来后也不会知道少了半颗心脏。」
陆云光啊陆云光，你纵横沙场一世竟也能信这种鬼话。
我身上少没少零件，我会不知道吗？
10.
陆云光的心已经不在我身上，我也该学着放下。
想起上岸这么长时间，从未去过青楼，我拐了个弯决定死前见见世面。
青楼果然如口口相传那般，连空气都是软绵绵的香。
今日正好有花魁娘子的演出，我在大厅随便找了个角落坐下欣赏。
花魁娘子果真名不虚传，一举一动媚态毕现，不知道勾了多少人心魂。
不过，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末了，不少人一掷千金，只为求与花魁娘子春宵一刻。
我的目光却被纱幔后抱琴准备下台的青衣少女吸引。
她的容貌在花楼里算不上出众，宛如一朵青莲自顾自美丽着。
花魁娘子今夜归属被买定，兴致高涨时刻，一股浓烟自舞台后冒出来。
还来不及反应，不到半刻，火苗卷着轻纱越飞越高。
很快，整个青楼乱了起来。
尖叫声和怒骂声混成一片，我跟着人群往外跑。
「公子，救命。」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抓住我的腿。
我低头看去，一张清秀的脸撞入眼帘。
是刚才抱琴弹奏的少女。
我果断拉她一起逃命，使劲一拽，看清了她的下半身。
一条青色的鱼尾。
11.
鲛人身上都是好宝贝，不然我幼时也不会被追捕上岸。
我脱下外衫，将她的鱼尾严严实实裹住，随后把人打横抱起往外奔逃。
逃出青楼时，官兵已经组织灭火。
我抱着她躲到角落，确认没人注意到我们后才小心放下。
「我叫柳献音，多谢公子出手相救。」柳献音蜷起尾巴，仰头用漂亮的眼睛望着我。
我蹲下，手轻轻搭在她的鱼尾上：「你为何向我求救？」
「你也是鲛人。」柳献音伸出手，碰了碰我脸上因高温浮现出的鱼鳞。
「江让尘！你在做什么？」
一声怒喝传来，我扭头看见陆云光正快步走来，身后跟着病恹恹的徐长明。
我一脸莫名其妙：「我做什么与长公主有何关系？」
陆云光没有看我，低头看着坐在地上的柳献音。
我一惊，急忙挡在柳献音面前。
陆云光见我举动，脸色铁青：「你与我即将成婚，为何要来青楼寻欢作乐，一个妓子也值得你如此保护？」
看来陆云光是真的生气了。
曾经我只会站在她的身前，护她周全。
现在，我却站在另一个女子面前与她对抗。
我再次提醒她：「长公主，我们早就解除婚约了，我去哪里还需要向你报备吗？」
陆云光难过地看着我，眼眶泛红：「阿尘，你是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让我难堪吗？」
我的视线越过陆云光，落在徐长明身上：「长公主，让你难堪的是你自己。」
我和陆云光僵持不下，柳献音自我身后站起来。
她走到我身侧，朝陆云光行礼：「问长公主安。」
陆云光不理她，她不难堪也不气恼，柔声道：「青楼着火，公子只是出于好心救我出来，我们二人今日仅是初见，并无其他。」
「贱人。」
陆云光咬了咬后槽牙，一巴掌甩到柳献音脸上。
11.
新帝刚上位那一年，陆云光在京城镇守。
我对一切都很好奇，于是趁陆云光忙碌独自上街游玩。
我与陆云光一样早已名冠南萧。
陆云光是皇嗣，谁也不敢动。
但我只是沧海城出来的平民，想要我命的人很多很多。
陆云光也是同我救出柳献音一样，在坍塌的火场中把我救出来。
高温灼烧之下，我露出了玄色鱼尾。
陆云光怕被旁人看见，不顾名节脱下外衣裹住我，将我背了出去。
一次又一次的救命之恩，我很难不爱上陆云光。
陆云光失忆后，我以为她终于正视内心承认对我的爱意。
可看着陆云光身后的徐长明，我自嘲地笑了笑。
「长公主若是没什么事，我就带着她先回去了。」
在陆云光的注视下，我拉住柳献音的手腕。
与陆云光擦肩而过时，她突然抓住我的手：「我不同意你带她回去，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我没有回头，而是直视从始至终都带着笑容的徐长明。
「长公主抛下我离开订婚宴的时候，我没有阻拦。」
「现在，也请您高抬贵手。」
陆云光抓住我的手一僵，我趁机用力挣脱。
「江让尘，不要再挑战我的耐心，我也不是非你不可！」
「不过一个救下的剑奴，不值得殿下动怒，待我病好，我再给你寻一个听话的。」
徐长明体贴地安慰让我忍不住回头，恰好对上他没来得及收回的挑衅目光。
12.
我把柳献音带回祭星台，隔日上书陛下，指柳献音为下一任祭司。
很快，陆云光得到消息出现在我面前。
陆云光先是假惺惺地关心我的身体，询问我有没有按时喝药，接着才说到柳献音。
「她的身份我派人调查过了，一个被卖到青楼的孤女继承祭星台，属实德不配位。」
我轻轻放下茶盏，冷淡看她：「殿下莫忘了，我也是从沧海城走出来的遗孤。」
陆云光见我不给好脸色，也冷下脸：「你尚且年轻，培养新祭司何必急于一时，还是再看看为好。」
「陛下从不干涉祭星台的事，长公主还是不要插手为好。」
我话音刚落，陆云光狠狠掐住我的脖颈，沉声道：「江让尘，你以为你现在的权势是谁给你的，不要把局面搞得太难看。」
我盯着她的眼睛，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新祭司的事陛下已经同意，长公主还是请回吧。」
「我不在乎新祭司是谁，但你最好老实点，没有奉出心脏治好长明之前，别想离开祭星台！」
陆云光眼里的狠厉几乎要化成刀剑，恨不能立刻掏出我的心脏送去镇北将军府。
「如果我始终没有改变心意，长公主又要如何取出我的心脏？」
答案显而易见，陆云光的脸色变得难看，眼神飘忽不定透露着心虚。
「我......」
柳献音的声音恰在这时传来：「长公主，徐将军在祭星台下等待多时了。」
徐长明病体孱弱，是断然不能走上祭星台的长阶的。
陆云光悄悄松了一口气，换上一副温和的笑：「阿尘心善，想明白了定然会同意我的做法。」
我讥讽地扯了扯嘴角，看着她迫不及待离去。
13.
柳献音送走陆云光后，进来就看见我扶着桌腿坐在地上。
地上是大滩深红色的血液。
柳献音匆忙上前，递出手帕：「公子为何会这样？」
我用手帕擦了擦唇边血迹，没有隐瞒她：「我早将心脏赠给长公主，时日无多，得过且过也好。」
柳献音瞪大双眼，久久不能言语。
我扭头看她，笑道：「傻姑娘，你可不能学我。」
柳献音眼睛蓄满水光：「既是如此，你为何不同长公主挑明？」
柳献音的眼里除了怜悯，更多的是替我委屈和心疼。
「是我要以命换命，何必让对方为我愧疚？」
再者说，陆云光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样报答都不为过。
柳献音摇摇头：「不是这样的，公子。」
「你应该告诉她，就算只有一个月的活头，彼此才会更加珍惜在一起的日子。」
我一愣，挣扎着站起来：「我会寻个好时机告诉她的。」
柳献音破涕为笑，是真心实意为我的开窍而高兴。
可我恐怕要让她失望了。
我不会告诉陆云光的。
陆云光现在满心满眼都是徐长明，我此时向她坦白示弱，也只会让她觉得是编造的借口。
还是给自己在死前留几分体面吧。
至于陆云光的心会不会疼，我已无暇顾及了。
反正我要死了，只要死了，心就不会痛了。
14.
陆云光说不在乎新祭司是谁，但她还是不断为难柳献音。
我躺在床上的时间越来越多了，很多时候都需要柳献音搀扶才能在地面多呆一会儿。
一个侍女从外面跑进来，她说：「柳姑娘冲撞贵人，现在被扣在镇北将军府呢！」
陆云光养了我很多年，很清楚我的性格。
动我身边人比直接折辱我，更容易让我妥协。
如她所愿，我很快出现在镇北将军府。
柳献音被几个侍女踩在地上，头发被提起来，迫使她抬脸看向陆云光。
徐长明靠在游廊的柱子上，幸灾乐祸地看着。
「陆云光，你到底想怎样？」
陆云光看见我提在手里的长剑，脸色阴沉：「江让尘，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要弑主吗？」
陆云光对我可以说是极致偏宠，但那也只是徐长明醒来之前。
她对我来说，如长姐，如爱侣。
偏偏让我忘了，自己只是她顺手救下来的遗孤，是她的剑奴。
我的手不住颤抖，差点拿不稳剑：「你我恩怨，与旁人无关。」
陆云光冷笑一声：「这个小贱人当街冲撞长明，害得他差点摔倒，难道不该教训吗？」、
我扭头，徐长明被我的眼神吓得直起身子，慢慢挪到陆云光身边。
我上前强行拽起柳献音，仔仔细细看过她脸上、手上的伤痕，准备把人带走。
「教训也教训了，罚也罚了，我现在带人离开。」
陆云光怒道：「我没让她走。」
明晃晃的剑刃直指陆云光，我毫不退让：「我偏要。」
陆云光被我的硬气震慑住，柳献音却敏锐察觉到我的不对劲。
柳献音抓着我的衣角，哀求道：「长公主，公子不可情绪激动啊！」
我没了心脏，任何一个剧烈的情绪都在牵扯我的五脏六腑。
陆云光推开剑刃，扯开柳献音，鄙夷开口：「一个贱人也配跟我抢......」
血气顷刻翻涌而上，我双腿一软，吐出一口黑血。
「长公主，公子他就要死了呀！」
失去意识前，我听见柳献音崩溃大喊。
傻姑娘，你说出来有什么用？
我啊，只是长公主的奴。
15.
陆云光终于知道我快要死了。
提及死因，我挣扎着扯住柳献音的手。
我无声看着柳献音，听见她干巴巴地说了一句「我也不知道」。
于是彻底放下，沉睡了三天三夜。
昏睡中，我听见徐长明也来了。
陆云光质问他：「你不是说那药不会伤害阿尘的身体吗？」
徐长明慌乱否认：「药本身无毒，我也不知道为何会成现在这样。」
陆云光砸了东西，声嘶力竭让徐长明滚。
太医来了一批又一批，每一个都是被陆云光砸碎东西轰出去的。
「我的阿尘怎么会死啊？」
「江让尘，你要是不起来，我就杀了柳献音那个贱人！」
「对，都是她，都是那个贱人，害得你生病还要去救她！」
陆云光的暴怒，此刻对我来说竟意外的悦耳动听。
陆云光，你不是不爱我吗？
又为何要痛哭？
我死了，你该笑才是。
你马上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和徐长明续上青梅竹马之情，为什么不笑？
哦，也许是因为我死了，没有人能救徐长明了。
我在她的怒吼中睁开眼，气若游丝地唤了她一声：「陆云光。」
陆云光动作一顿，转身跪倒在我床前：「阿尘，你终于醒了。」
她鼻涕眼泪糊了一脸，难看得很。
我问她：「哭什么？」
陆云光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半天说不出话。
我把手从她手中轻轻抽出来：「我要死了，你不高兴吗？」
「没有人再阻拦你和徐长明再续前缘，不过你得好好珍惜了，徐长明身体也很差，保不齐哪天就和我一样......」
说到这，我停了一下，然后自嘲一笑。
「徐长明怎么会和我一样，他身边从始至终都有你陪伴，这辈子也不算有遗憾了。」
陆云光将脸埋进掌心，眼泪从指缝挤出来，滴落在我的手背上。
那么冰凉，就好像我被捕杀上岸那天的雨水。
16.
陆云光跪在我床前尽心尽力照顾我。
她日日忏悔，同我表露心迹。
「阿尘，我对徐长明一直都是感激，我没有爱上他。」
「徐长明为了救我昏迷三年，我却将他忘得干干净净，我只是觉得愧对他。」
「你若是早些告诉我，你病了，我一定不会干那些混账事。」
「阿尘，我真的错了，我不要你分半颗心脏救别人了，我只想你活着。」
我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我感觉自己正在慢慢变冷。
「你还记得吗？」我发出嘶哑难听的声音，「我贪玩自己跑到茶楼里听书，有人想要我的命，于是他们放了一把火。」
陆云光露出茫然的神色，她努力想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沉默着。
我知道，她已经不记得我们过往的那些细枝末节了。
我在她身边太久，久到她根本没必要刻意记住这些。
我没管她，继续说：「那场火就像我救柳献音那天一样大，你冲进来找我，看见我因为露出鱼尾没办法逃离，于是脱了自己的外衣保护我。」
陆云光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也许她已经忘了，自己也曾为我不管不顾。
「我救柳献音，把她带回祭星台，培养她成为下一代祭司。」
说了这么几句话，我就已经感觉到疲惫，只好停一停，大喘一口气再接着说。
「是因为你就是这样救我的，把我带回长公主府，教我刀剑骑射。」
我救柳献音，是因为想起了陆云光。
陆云光哽咽着问：「能不能原谅我？」
我摇摇头：「我不恨你，但也没法原谅你。」
17.
陆云光实在支撑不住，被柳献音带人请了出去。
陆云光前脚刚走，徐长明后脚就来了。
从徐长明苏醒到我气息奄奄，已经过去整整两个月。
徐长明气色看起来好了很多，虽说犹有病态，但面色红润，甚至长了几两肉。
「你现在这副样子，同当年救你时一样可怜。」徐长明厌恶地掩着口鼻，生怕被我过了病气。
我靠着床头，虚弱地对他笑：「你是不是觉得要赢了？」
徐长明冷笑：「你这副鬼样子，还想着呈口舌之快，我可从来没输过。」
「你也时日无多了。」我紧紧盯着徐长明的眼睛，果然看见他的慌张。
徐长明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坐在床边：「只要你死了，我拥有你那颗鲛人之心，便可长命百岁。」
我饶有兴味地挑眉：「恐怕让你失望了，我早就没有心脏了。」
徐长明一惊，一下站起来：「怎么可能，你骗我！」
我抓住他的手腕，往我胸口探去。
徐长明的眼睛越睁越大，我一松手，他就往后退了几步跌坐在地。
「你敢骗我，下作东西，你骗我！」
徐长明手脚并用爬起来，面目狰狞扑倒我身上，一拳接一拳捶打我。
陆云光冲了进来，用力扯开徐长明。
徐长明双眼通红宛如恶兽，被陆云光扇了一巴掌后仍不清醒，还想扑上来要我性命。
被逼无奈，陆云光拔出剑挑了徐长明的手筋。
我在床上吐了一口鲜血，紧接着剧烈咳嗽，血越来越多。
陆云光扭头，悲戚大喊：「阿尘！」
18.
我的血根本止不住，呕完这一遭，不过两个时辰又要呕血。
陆云光跪在我床前，眼泪跟不要钱似的往外流。
柳献音站在门边，闷不吭声，也默默流泪。
现在这个氛围太好了，死意正浓，我再不断气恐怕会煞风景。
我费力地找到陆云光的手，握紧：「陆云光，你后悔吗？」
「后悔把我带回来，后悔拉扯我长这么大，后悔跟我定下婚约，后悔吗？」
陆云光疯了似的摇头，一个劲说：「阿尘，我不后悔，我说过我爱你的，你为什么不相信，我真的爱你。」
「陆云光，我挽留过你的，我说今日是我们的订婚宴，你不要走好不好，可你还是抛下了我。」
「我说，我们的婚期是在下个月底，可你还是要放弃我们的婚约。」
「你知道的，我从来不会对你说假话。」
「我说过的，你不会死，我会用自己的心脏救你。」
「你看，我没有食言。」
我把陆云光的手放在心口，那里早就是个空壳，不会跳动。
陆云光的手颤抖着反复寻找，她痛哭：「是什么时候？」
我疲惫地合上眼：「三年前，我在南疆找到你和徐长明，徐长明昏迷着，你却没了呼吸，我......」
我用心脏救回了陆云光，这也是陆云光失忆的原因。
我实在没力气说下去了，干脆把嘴巴也闭上。
陆云光静默一瞬，猛地痛哭起来。
慢慢地，哭声越来越远。
我听不见了。
19.
我下葬那天，陆云光派人严严实实围了镇北将军府。
几近癫狂的徐长明不知是想明白了，还是决定破罐子破摔，渐渐变得安静，不再摔打东西吵着要见陆云光。
直到我头七那天，徐长明派人送了一封信给陆云光。
在我死后颓废酗酒的陆云光，在难得清醒时分看了那封信。
也许是愧疚，也许是对过往的怀念，陆云光披着夜色走进镇北将军府。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想起走进镇北将军府后再也没出来的陆云光。
陆云光被找到时，模样十分骇人。
她浑身是血的躺在花丛里，身体冰凉没有生机，心脏不翼而飞。
在徐长明的卧室里有一个暗道，顺着往下走，众人找到了徐长明的尸首。
陆云光丢失的心脏被粗暴塞在徐长明的胸腔，而他自己的心脏则被握在手里还没来得及放下。
如此恐怖的事件被添油加醋，传了很久很久。
柳献音跪在我坟前，给我烧了许多东西。
她告诉我，我把心脏给了陆云光的事情是她告诉徐长明的。
她就是看不惯陆云光这样自私无情的女人。
既然陆云光这么喜欢慷他人之慨，想让我用心脏救徐长明的命，不如让陆云光好好看清徐长明的嘴脸。
末了，柳献音站起来，拍了拍沾满纸屑的手。
「你也是真的倒霉，上岸遇见了两个自私自利的人类，下辈子可要擦亮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