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如欢,快起床,阿爹刚煮了白粥。”阿爹的声音从屋外传来,我睁开眼,欢快地跑了出去。
“阿爹,我做了一个噩梦。”
阿爹替我舀了一碗粥,满眼宠溺。
“我梦到你被中原人杀了,还好是个梦,我要一辈子留在阿爹身边,永不离开。”
可这时,不知从哪传来一个声音:“如欢,你若不醒来,我明日便骑马去灭了金赤。”
这声音的主人真是奇怪,大可汗战无不胜,金赤的四万儿郎各个骁勇善战,岂会任人宰割。
于是我并不理会,继续同阿爹讲我做的梦。
“我知道在金赤是你将我带回去养伤,带了面纱偷偷照顾我。
“我不该故意疏远你,等你醒了我带你去骑马,去宫外放河灯,你醒来好不好。”
那声音继续道。
我忽然想起,原来这才是梦,阿爹已经死了,金赤的四万铁骑也已经灰飞烟灭了。
我已经不是如欢了。
我猛然睁开眼,看见李恪紧紧攥着我的手,脑袋靠在我的锦被上小憩。
我一动,肩头火辣辣的疼,发出“嘶”的一声。
“你醒了。”他听见动静,抬起头,虽是惊喜,眼里却布满血丝。
“太子妃,您终于过来了,您昏迷三天,殿下守了您三天三夜不曾休息。”一旁的侍从嘴快,李恪回头瞪了他一眼,他立刻退了下去。
“你怎么知道我叫如欢?”我问他。
“在金赤时,我听见乌达这样喊你,如欢是你的乳名吗?”
我骗他说是,淡淡松了一口气,倘若中原皇族知道金赤送来和亲的是位假公主,必定要重新攻打金赤。
“为什么替我挡箭?”他盯着我的眼睛,好像想从我的目光中找出答案。
我没有告诉他,也不能告诉他,因为在中原士兵的刀下,是他神兵天降救了我,我欠他一命,我曾倾慕他许久。
阿爹说做人不能没良心,一命换一命,我不再欠他了。
见我不说话,他又问:“其实你也不讨厌我是不是?我在金赤看到你骑马笑得那样明媚,那时我想,要是我能娶一个这样的姑娘就好了,那只黑毛熊出现的时候,我下意识扑了过去怕你受伤。”
我微微一颤,诧愕地看着他:“你不是想娶云想容吗。”
他又向我解释:“我只把她当做妹妹,当初求娶她,也不过是想借云家的势。
“你那样天真,我不愿你卷到皇宫这滩烂泥中,可和亲的旨意已四海皆知,即便我执意不娶你,也有旁人替我。
“我疏远你不过是想那些暗算我的人别把主意打到你身上,可你替我挡了那一箭,我怕你活不成了,你如果死了永远都不能知晓我的心意了。
“如欢,以后我一直这样叫你好不好。”
我没有同意,却也没有拒绝。
他是东宫的太子,整个朝堂上最会搅弄风云之人,两族交战之时我便听族人说起过这位赤侯先锋那些骇人的计谋与手段。
我又怎么能因几句话信他呢。
如果他只是一个救过我命的小将军,我只是阿爹的如欢就好了,我这样想,那样我们一生一世也不为过。
可我怎么能爱上屠杀四万金赤人的先锋呢,如果没有他,那阿爹会死吗?
想到这里,我忽而眼泪横流。
我永远永远都不能爱上李恪。
6
我肩上的伤好以后,与李恪的关系缓和了一些,他常来我屋里用膳,带我去骑了马,放了河灯,也常常用我说一些体己话。
他顺着围猎场侍卫的线索一路追查,最终查到了那刺客是五皇子的手笔。
那刺客早年间受过云家一些恩赐,云家亦逃不了干系。
陛下盛怒之下降旨抄了云家,又将五皇子贬为庶人,流放蕲岭,若无召永世不得入京。
云想容凌迟处死那一日,李恪带我去牢里看她。
她看他的眼神里透着阴狠,也许是她也想报复李恪,于是坦言自己其实从未爱过李恪,她只是想做太子妃,想做皇后。
只要能做皇后,她嫁给谁都无所谓,所以她协助五皇子策划了刺杀李恪一事。
我第一次感受到李恪做太子的不易。
兄弟要杀他,接近他说爱他的女子也不过另有所图。
可他却神色如常,面上没有一丝波澜。
“你怎知不是我放你去他身边挑唆着他杀我的?他的狼子野心我又岂有不知。
“你们怎么就不知调查一下那刺客,为何他那么从狱中突然出现在你们面前,你们又为何能如此顺利的将他安排到离我那么近的地方做侍卫。”
即便我不挡,那一箭也从不会射中他。
云想容先是一愣,又痴痴地笑起来:“怪不得这么快便查出来了,原来你早就知道,真是好心机,好算计啊。”
云家既不能为他所用,势必要连根除去。
这一天,我也明白了,普通的设计是绝不能伤害李恪分毫的。
幸而皇宫里这些鬼祟的弯弯绕绕与我一个金赤人并不相干,我也不喜欢他们所贪恋的权势,我有我自己的开心事。
我收到了二哥的来信,他说他遇见了一位上辽的女子,他第一次见女子箭术如此高超,不在自己之下,他一定要将这位女子娶回家。
我偷偷在信里写到,二哥一定要日日好好练箭,将来好一箭射穿中原人的脑袋。
可是信最终没能寄出去,因为我还没等写完,李恪就来了,我写信写得入神,并没有注意到,他卑鄙无耻地站在我身后,偷看我写的信。
读到这句话的时候他气炸了,一把拥住我,在我耳边忿忿地问我:“你这句话什么意思?我也是中原人。”
我心说,第一个射的就是你的脑袋。
他夺过我的笔,将我马上写好的信团成一团扔到一边,摹着我的笔迹一笔一画写起来。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夫君李郎皎如玉树临风前,朗朗如日月之入怀……
他先是写了一大堆夸赞自己如何如何好的狗屁倒灶的话,而后写道李郎待我如何如何很好,我夫妻二人情同鱼水,二哥勿念。
他写完还一副无赖样,同我说,写信只有这样写才不会让家里人挂念。
“你这么懂,看来是写过不少信。”
他忽而神色黯淡:“我母妃薨得早,皇后娘娘抚养我长大,并非我生母,父皇虽是我唯一至亲,可父皇有十五个儿子,即便替父皇征战时,除了战报,我也无信可写。”
那封他写的信我最终还是没有寄出去,倘若看见我写了同他伉俪情深,二哥还不得气死。
他可不知道当初要不是我坚持,二哥早把他丢去喂给豺狼了。
7
二哥行事当真是速度,没过几个月便拿下了自己的心上人。
二嫂是上辽的嫡公主,上辽王最宝贝的掌上明珠。
他们在金赤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宴会上二哥一定将他那坛不舍得喝的梅花酿从大梨树下挖出来给喝了,只可惜我不能前去观礼,也喝不成梅花酿了。
李恪最近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一直往宫里跑,连晚饭都不大有时间吃了。反正我替二哥开心,胃口大增,到了晚膳,连同李恪没吃的一碗饭一并吃了。
我吃得撑了,傍晚到花园里散步消消食。
皇后拨给我的侍女露青趁机在一旁煽风点火:“殿下虽说是因为进宫总不回来,可太子妃总要小心着。”
“小心着什么?”我好奇地问她。
她旁敲侧击地提醒我:“听说之前固安王便是,常常不在府上,同王妃托词说陛下召见,其实……是去了合欢楼。”
合欢楼是顶有名的一家青楼,姑娘各个貌美如花。
我哭笑不得。
“太子妃可不要不把奴婢说的话放在心上,皇后娘娘说了,要太子妃对陛下多加规劝。”
她将皇后搬出来,我不敢不从。
李恪回来用膳的时候,露青在他身后挤眉弄眼暗示我。
我无奈地开口:“听说殿下近来总去合欢楼。”
他刚夹起的红烧鱼停在半空中,顿了一顿,不知是吃惊我知道他去合欢楼,还是吃惊我会如此直接的问他:“听谁说的。”
露青在身后摆摆手,求我别供出她来。
“你先回答我。”
“是啊,本宫看上了合欢楼的云仙姑娘,想替她赎了身放在身边伺候。”
“哦。”
“哦?”
其实这事本就与我不相干,可露青又比划起来,她的意思便是皇后的意思。
我只好照着说:“我的意思是,这样不行。”
他蓦地转过身去,皱眉瞪着露青,将她抓个正着。
“是你的意思说不行,还是母后的意思?”
他已经从我的表情里看出了答案。
于是脸色发青,强压着怒火:“我娶个妓子回来你也乐意?你难道就不会吃醋?”
见我仍然低着头一言不发,他气得直发抖,摔了筷子,拂袖而去。
他一气之下真的搬到合欢楼去了,几个月都没有回东宫。
睡前露青替我卸了钗环,我问她:“你说,合欢楼的云仙娘子长什么样呢。”
她却不肯说:“太子妃是正经人,万不要打听这些。”
我才不稀罕知道呢,二哥好早之前托人给我来了信,说是要带着二嫂来朝拜中原皇帝。
我告诉他,中原的酒跟水一样,一点都不好喝,要是来了可千万要记得给我带一坛子梅花酿。
我掰着手指头,每天算着二哥上京的日子。
可是二哥他永远也来不了了。
8
中原人的心眼子真多,总是将一些旁人从没想过的事情强加到人身上,他们总以为所有人都和他们一样坏。
二哥不过是想娶心上人,而他所爱之人恰巧是上辽的公主罢了,难道人人都同他们中原皇族一样,为了权势同不爱的人结亲吗?
可皇帝却一口咬定二哥娶亲是为与上辽勾结,意图谋反。
而我是最后一个知道李恪再一次被皇帝派去征讨金赤的。
也难为他还和露青做一出戏,只为瞒着我,让我以为他夜夜宿在合欢楼,这样我便不知道他出兵了。
他何必这般大费周章呢?
李恪大捷回京的那一日,带来的是金赤阖族被灭的消息。
他瞒了我许久,可街上的人都在议论这个,还是被我给知道了。
金赤本就是强弩之末,剩下的都是些老幼妇孺,又怎会谋反呢?
他几乎没费什么功夫便大获全胜。
大可汗、二哥,好些我认识的人的人头被他一车车拉回来装在箱子里,献给了中原皇帝,中原皇帝将他们的人头挂在城墙上,给他们定了谋逆的罪名。
李恪还带回了许多金王帐中的宝物,有大可汗的虎皮毯,有我割下的黑毛熊的熊掌,还有二哥埋在树下的梅花酿。
我曾告诉二哥,要是来了中原可千万要记得给我带一坛子梅花酿。
我掰着手指头,每天算着二哥上京的日子。
可这次二哥真的来了,我手中捧着梅花酿却哭了。
二哥是否想反从来都不重要,那不过是中原皇帝想要发兵金赤的一个借口,而他的志向也远不止一个金赤。
这是留在西边的军队继续进攻其余五族我才意识到的事情。
想要一扫六族,只有先灭了金赤,一路西下才能实现。
这亦是李恪的诡计。
可即便中原兵强马壮,皇帝一统天下的虎狼之心也并不见得就能满足。
中原的主力军深入腹地,上辽王趁其不备,很快便领着上辽的军队从后方包抄中原军,联合了其他四族从四面伏击驰援,将中原军围困了整整七天七夜。
是啊,李恪也杀了他欢欢喜喜刚嫁去金赤的女儿,他又怎能不恨。
中原皇帝见大势已去,又与五族签订了盟约,以金赤为界,互不侵犯。
一切都恢复从前一般,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可是金赤被灭了族,我再也没有家了。
我在中原孑然一身,这世间只剩我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我来中原不过是替乌雅做和亲的公主,可金赤都已经覆灭了,我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几乎眼泪都要流干了,我死也要死在金赤的土地上。
想到这里,我立刻动身,我必须趁李恪回来之前离开。
倘若他回来,我便走不了了,他也许会杀了我,就像对待大可汗和二哥那样,把我的头挂在城墙上,尸体被暴晒三天。
到了子时,已是夜最深的时候了,我蹑手蹑脚绕过门口值守打起瞌睡的露青,从狗洞里钻到东宫外。
城墙外头有金赤在中原的故乡人替我准备了快马。
那马和我在金赤常骑的枣红马几乎长得一样,我是真的想家了。
他拜别了我,说道:“公主,你可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他没叫我太子妃。
我踏碎脚下那一缕月光,飞身上马,冲他挥了挥手,疾驰着一路向西。
我几乎没有停留,一路跑到了长生河,不知这匹马是不是金赤来的,它想不想再看一眼金赤的月亮。
只差一点点。
前头是长生河,只要再越过阿爹的衣冠冢,便是金赤。
差一点我就能见到离开时为阿爹立的衣冠冢了。
可李恪半夜回去发现我不在,立刻下令将我抓回去。
枣红马累了,它跑不过铺天盖地捉拿我的旅贲军。
看见后方穷追不舍的骑兵举着火把,将整片天都要烧着了,我索性紧了紧缰绳,不再跑了,从袍袋中拿出埙来,吹了一只家乡曲。
空气里埙声回响,那是我在给要归家的金赤儿郎们的魂魄引路。
天太黑了,倘若大可汗与二哥从中原魂归故里,寻不到回金赤的路,只要跟着埙声便可归家。
我被旅贲军扣下时,微微侧过脸,仰起头,看见了长生河边的溶溶圆月,就如同我出塞时一般。
9
人人都以为李恪也会杀了金赤逃走的公主。
可我被押到他面前时,他长身玉立站在那里,命手下替我松了绑,又禀退左右。
他清减了不少,低着头,不敢看我的眼睛:“如欢,是我对不起你。”
我怒极反笑:“李恪,你们中原人也被大可汗骗了一次,我叫如欢,根本不是什么乌雅公主,不过是李代桃僵罢了。”
从前我一直害怕身份被发现,中原借故要和金赤开战。
现下我只一个人,要杀要剐我也不怕。
“无论你是谁我不在乎,我只要你留在我身边。”即便知道这个消息,他仍像一潭死水,语气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你做梦。”我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
“你既不是金赤的公主,留在东宫做我的太子妃不好吗?我此生绝不另娶,我欠你的,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我想要什么?”我撇撇嘴,觉得可笑至极,不由得笑出声来。
“我想要阿爹煮的白粥,我想要二哥同我一起去河边打猎,我想要金赤未亡,我想要家乡的月亮。
“有哪一样你给的起我。这些不都是你从我身边夺走的吗?
“你不要说你欠我什么,赤侯先锋,你欠的是金赤二十万条血命,你什么都给不了我,你放我回金赤,就葬在月下,葬在我阿爹的衣冠冢旁。”
“你不要走,别离开我。”他忽而迎上来紧紧抱住我,铺天盖地的吻落在我的面颊上,强烈的占有欲像要将我碾碎一般。
我并没有躲开,他吻得专注,整个人都沉浸其中。
我悄悄抽出大可汗赐我的那一把弯刀,透过他一层层的锦衣,狠狠插进他的胸膛,他整个人被我奋力扑倒在地。
我在金赤时常常虽阿爹出去打猎,最是知道如何将那些凶残的野兽一击毙命。
血汩汩地从他心口流出来,有一些从他的伤口中迸进而出,落在我的脸上,又湿又烫。
我想起为他挡的一箭,那时我也是这样鲜血直流,我刚知道他是我单恋已久的少年英雄,从此我们本该两不相欠。
他从不知道我曾那样爱过他。
我听说过中原律法里那些搓磨人的酷刑,李恪是太子,是中原皇帝最得宠的儿子。
我杀了他,若叫皇帝抓住,必定要将那些酷刑使到我身上,狠狠折磨我,交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天地之大,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地,就算逃又能逃到哪去,这世上我已无人在意,离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可我又岂会任他折磨。
就算死,我也绝不死在中原人手里。
我想起大可汗赐我刀时同我说的话:“中原人狡诈,宫中凶险,这把刀赏给你并不是要你用他杀人,我要你用它在最后的时刻自保。”
于是我从李恪身上将弯刀抽了出来,紧紧闭上眼,心一横,做一个了断,我素色的衣裳从内开出一朵朵殷红的花来。
遥遥间,我似乎真的又回到了金赤。
我看见大可汗坐在虎皮椅上大碗喝酒,声音洪亮,将弯刀解下来赐给我。
我看到二哥半跪着埋下珍藏已久的梅花酿,笑说以后娶了亲就挖出来给我喝。
我看见长生河的石头上,薄雾后缓缓升起的金赤的月亮。
我看见阿爹坐在草原的山坡上拿着埙,吹的正是《碧衣采莲女》。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上了绿罗裙,便从阿爹的怀中起身,和着乐声翩翩起舞,那是我最无忧无虑的日子。
这时我听见一个声音。
“如欢,我带你回金赤去。”
那人一身赤青盔甲,胯下是雪白的战驹,风中夹着乱沙,吹乱了他乌亮的头发。他身后是烟蒙蒙的青天,阳光逆着他射下来,我却看不清他的脸。
他伸出手,将我揽上他的马,借着月色,送我回了故乡。
我知道,是我思慕的英雄来接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