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含青方推门进去,便觉房中有异,想了想,回头遣退了流霜。
掩门、闭窗、吹灭多余烛火,只余床畔矮榻一盏微明。
“出来吧”。
通往内室的月洞门侧那半卷疏帘微微一动,身着夜行衣的男子终于现身,虽脚步略略虚浮,却掩不住眉间的冷毅之色。
她坐在妆镜前取下发间钗环,对着镜中那个影影绰绰的人影揶揄道:“今儿哥哥不在,阁下便潜到他妹妹房中,这事儿要传出去,他这妹妹怕是再也嫁不掉了。”
萧云言摘下覆面黑巾,径直走到她身后,双手一撑,便仿佛将她圈在怀中一般,戏谑道,“沈家大小姐若真是因我而清白有损,我愿意负责。”
沈含青白了镜中人一眼,故意气他,“阁下不过言家永王府区区一个七品杀手而已,有何能耐可与将军府结亲?”
身后之人半天没有声息,突地,一具温热沉重的身体压将下来,险些将她压趴下。
“萧云言!”沈含青压低了声音,有些恼了。
萧云言常与北凉暗探交手,自然也经常出没于沈重房中,沈含青与他相熟之后,相处从不拘礼,但她毕竟是沈家未出阁的女儿,只觉这样的身体接触也未免过于无理了。
“喂”,她抖了一下左肩想提醒他起身,回头却看见一张放大了的苍白的俊颜。
萧云言双目紧闭,额上一层细密汗珠,伸手一触,冰得沈青手指一颤。
这个人,又是在哪儿受了伤?
咬咬牙,使出全身力气才能勉强站起来,反手搀住他往榻边去。
没事长这么高干什么,再瘦也还是沉,她一介弱女子哪扛得动?
沈含青心里直犯嘀咕,将他放下时,再小心也没能避免随他一起倒下去的惯性。
没办法,沈重说她游龙鞭虽耍得好,却是调集了全身的力量来支持那一刻半刻,臂力腕力都不够,根本没法子长时间与对手缠斗。
力气不够,所以,摔了他也是正常,她暗自庆幸:反正他也昏迷着,看不见自己这窘态。
一抬头,却撞进一双如石墨一般乌光湛湛的眼里。
他一挑眉,“沈小姐趁我人事不知时轻薄于我,不知……若是对在下名节有损,可愿负责?”
“少耍贫嘴”,沈含青瞪他,“伤哪儿了?赶紧说,我给你处理了,不然等会儿流霜要回来了。”
“后背”,他微微笑着,虽是有气无力,可长得实在太好看,这一瞬间的神情,足够引得姑娘家芳心大动。
“翻过身去”,她低头,装出很凶的语调吩咐,只是想掩盖住红得发烫的面色。
他不知道有没有瞧见,也没有再出声逗她,顺从地翻身趴好。
沈含青探手到他腰侧,费劲地脱下了整件玄色上衣,那一片血肉模糊的后背撞入眼帘,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怎么会……伤成这样……”,整块后背全是新旧混杂的鞭痕累累,没有一丝好皮肉,她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无妨”,他的语气平淡,仿若事不关己一般,“他们的鞭子淬了毒,是寒髓,要快些处理了,不然……”
不然便会毒发攻心而死!
沈含青终于明白为什么明明知道哥哥不在府上他依然要潜进来,还要进入自己的房间等。
整个大梁,便只有将军府常年备有“寒髓”的解药“荼酥”,父兄常年在战场上与北凉厮杀,而“寒髓”,是凉人惯用的毒。
她起身,自柜中翻出楠木漆盒。
荼酥有一股极浓郁的甜蜜花香,在室内氤氲开,仿佛盖住了那层浓重的血腥之气。
如水样的液体在满背斑驳交错的伤口之间蜿蜒,那可怖的乌红色仿佛也淡褪了许多。
他似是竭力隐忍着,可身体仍然控制不住地颤抖。
沈含青也上过战场,虽只是在后营,却也为父兄处理过伤口,知道这有多疼。
寒髓毒性入骨,荼酥便如刮骨疗毒,即便铁血勇猛如父亲那般,也依然会有忍不住痛呼出声的时候。
她用竹夹夹着湿棉布为他涂抹金创药,轻声问,“疼吗?”
他微微摇头,沉默不语。
沈含青放下药瓶,俯蹲身在他面前与他对视,沉声道,“放心,你今日这伤,我定会为你讨回公道,哥哥答应我若是满了十八岁便许我女扮男装去北凉战场。”
“不许胡闹!”他冷声道。
萧云言不笑的时候眉目其实是硬而冷的,鸦色长眉斜飞入鬓,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底一片冷肃。
见鬼了,她为什么会害怕区区一个低位杀手?还有,他这不怒自威的气场又是打哪儿培养出来的,居然还能镇住自己一瞬?
沈含青为自己方才的心生怯意感到羞惭,索性大喇喇看着他,“怎的?阁下难道如那些食古不化的老学究一般,认为女子上阵有损国格?”
“不”,他垂下眼帘,“本……君自会护卫心中所爱,沈小姐虽是将门之女,但若身上带伤,将来的夫君见了,少不得是要心疼的。”
他这话说得暧昧不明的,她也听不出他是不是在占自己便宜,但心里总觉得吃了亏,就想找个由头气气他。
“喂,你家王爷是不是真的生得如传说中那般好看?”
他一抬眼,极快地逡巡了一番她的面色,“怎么,沈小姐也想要加入众世家的贵女之争?”
“对呀,我难道会争不过那些蠢材绣花枕头?”
“自然是争得过的”,萧云言的嘴角似是噙了一抹笑意,悠悠道,“永王倚重将军府,若能与沈府结亲,有此助力,则问鼎太子之路自然一片坦途”。
他忽而抬起头,极为正经地直视着她,轻声道,“七品杀手萧云言身份低微,不堪与配,若是换了永王言冰云,姑娘是不是肯定能应允?”
她定定看着他的眼眸深处,忽而涌出一丝慌乱来。
他不会,当真了吧?
不等沈含青回答,他忽而垂首趴伏了下去,“我乏得很,还请沈姑娘容我歇息半柱香的时间。”
他这么骄傲的人,被她这样一激,若不是真的没有半分力气了,此刻定然早就出府去了,足可见方才忍痛忍得有多辛苦。
耳听他呼吸匀净,知道他真的是瞬间昏睡过去,沈含青心里突然有点发酸。
“不是我的意中之人,纵是天子,我也不嫁”,手指拂过他肌肉虬结的光裸肩头,能感觉到皮肤之下血脉跳动的力量,她心跳忽然加速,只觉面上红热,“若是我情之所钟,便是贩夫走卒,我也愿生死与共。”
只有在他全不知情的时候,她才敢这样放纵自己的心意吧?
沈含青心里弥散开一层淡淡然的烟霭,如三清山上的朝雾,聚了还散,茫茫然不知前路何处。
早上醒来的时候,她发觉自己是好端端睡在床上的,明明昨夜她再次遣走流霜之后反锁房门是趴在床侧守着他的,怎的……
想来他们做杀手的,从未心无旁骛睡过一个安稳觉吧,从来都是这样,毫无预兆出现,悄无声息消失。
抬手看着明烈光线穿过我的指缝,沈含青不知为何,深深叹了口气。
九月间,前线传来捷报,大梁军队大败北凉军,敌军退回国境线内,北凉皇室下诏求和。
父亲和兄长赶在腊月之前回到家中,沈含青还未欢喜几日,一道旨意下到府里来,华丽繁复堆砌一番骈文锦句,不过为了一句话:命沈府嫡女沈含青嫁与永王言冰云为正妃。
“不,我不嫁!”她激愤不已,将锦盒里的凤钗金钿拂了一地。
父亲虽疼她,却事君至诚,皇帝旨意,他无有不从的。
沈含青绝食三日,哥哥偷偷翻窗进来找她,问她心中究竟作何打算。
“我想见萧云言一面。”
似乎从未这样正大光明在青天白日中见他,他终于褪下那一身如第二层皮肤一样的夜行衣,玉冠高悬的白衣公子,立在老绿苍榕之下,那样残忍地微笑:恭喜沈小姐得偿所愿。
“是你?”她恍然大悟,“是你在永王面前提及两府联姻的?”
“是”,他笑得云淡风轻,“我那日便说过,永王若得沈府助力,要那个位置,必定事半功倍。”
她死死盯着他,却无法从他的眼神里找出丝毫不悦。
原来,他真的是费尽心力成全自己且诚心诚意祝福自己;
原来,是自己想多了。
“你会后悔的!”
风太大,吹迷了她的眼,泪水模糊了眼前人,闭上眼睛,她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个人,他从未曾出现在我生命里。
回到府中,她周身寒透,面无表情去找父亲,“我嫁,让他们都准备去吧。”
皇家婚礼,自然煊赫异常,十里红妆铺陈整条朱雀大街,耳听得车辚马嘶,沈含青心中毫无波动,直到夜深更近,有沉稳脚步声步入新房,她才觉得紧张,不由得绞紧了手中织金描凤的帕子。
大红龙凤喜帕被揭掉,她在满室辉光里闭上了眼,心里忽然很痛。
原来,会后悔的人不是萧云言,是我。
我从未对他说过喜欢,又怎能埋怨他的成全?
“新婚之夜,王妃为何落泪?”有温暖的手,抹去了她眼角的泪痕。
这声音……
她猛地睁开眼。
黑衣冷峻,白衣温雅,她还从未见他穿过红衣,原来是这样地热烈与蓬勃,好似一团烈火,将她冷透的心,死灰复燃。
“萧云言,你今晚死定了!”沈含青一双杏眼里火光燃起。
他很是欠揍地一挑眉,“我倒觉得今夜死定了的人……不是我……”
她猱身而上,红烛光影里,红衣烈烈风雷隐动,只可惜,近身搏击从来不是她的强项,还未走过十个回合,沈含青便被他反剪了双手压回床上。
漫天漫地的红,只有他的瞳孔是漆黑明亮的。
“青儿,唤我……”
她故意气他,“萧云言”。
他低头轻咬她的唇,“再唤”。
“小言公子”。
他的吻落在她的脖颈处,“错了,再唤”。
沈含青心慌得厉害,不敢再与他作对,“言冰云”。
他看着她,眼里饱含深意,“不是这个……”
她咬紧了嘴唇,不肯再出声。
他只看着她,面上是志在必得地笑意,手指却熟练地解开她身上那件婚服上所有繁复系带。
沈含青揪紧了领口,认命地闭上眼,面上红烫不已,“夫君……”
耳听得他轻笑,手下的动作却没有停,“既唤我夫君,总得有名有实才好。”
…………
喜烛高燃,芬芳满室,沈含青疼得快要晕过去,他与她重重的十指交扣,她连推开他都做不到,如此攻城掠地,她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似要被他碾碎,掌中之物,任他把玩,无处可逃。
满目白光神智恍惚间,感觉到他贴近了她的耳畔,“青儿,得到你,我怎会后悔?”
他还敢提!这个混蛋,真的好想一口咬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