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麦当劳没什么人,只有一个流浪者趴在桌上睡觉。
静,缥缈,虚实不清。
金阿银把向秦羽带进来休息一下,并取了两杯免费的白开水。她故作镇定,但是,颤抖不止的手还是出卖了她的内心。
水杯摇晃得厉害,水洒了不少,金阿银不好意思地顺手抹去。发现向秦羽正看着她颤抖着的手,尴尬得忙用另一只手死命攥住,试图控制。
“坐啊。”向秦羽说。
金阿银这才发现,自己像个等着受训的学生。为了显得自然些,尽可能地坐得靠后。
“你怕我?”向秦羽开口。
金阿银点头回应,回过神来又急忙摇头。
她情不自禁地想看向秦羽一眼,却又在向秦羽看她的时候慌张转移视线,唯恐“不值钱”的追星心思被看穿。
坐在金阿银面前的向秦羽,在很努力地确认一件事:眼前这个女人,和当初对他开枪的人,长得一模一样。她们,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
向秦羽陷入了深深的怀疑中,捏着金阿银的下巴仔细观察起来。
“怎么会有如此相像之人?”
听到这话,金阿银赶紧递上了身份证,以证清白!
“这是我的身份证。1994年出生,绝对不是你说那个凶手!”她认真的样子确实像极了被训的学生。
身份证上全是简体字,向秦羽看得很吃力。最终还是在金阿银的帮助下,才勉强认全。
真不是同一个人?
向秦羽琢磨起来,“抑或,她是你的某位先人?”
金阿银立马否认,她可不能跟害他的人扯上关系,万一被寻仇了怎么办?
“绝对不可能!上数三代我家都没有谁跟我长得相像的!而且我们祖辈都是小地方的人,也就只有我来了大上海!”
向秦羽的心里藏着太多问号,他翻看到身份证背面有 “中华人民共和国”几个简体字,着实有些震惊。
没想到,时过境迁,新中国已经成立。
其实不止向秦羽心里问号多,金阿银脑袋里的问号也同样不少,她迟疑了好一阵才试探地开口:“那个……羽哥,有一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您……确定您不是鬼吧?”
向秦羽抬起手,灯光下,手的影子倒映在了桌上。
“有血有肉,怎么也不像是已经死了的人。”
说完,向秦羽又叹息了一句:“我倒希望我是,如此,一切都更容易解释了。”
他把身份证还给了金阿银,随后又掏出了领带夹。
“此物是如何到金小姐手上的?”
金阿银凝望着领带夹,心中全是不舍,毕竟它陪伴自己长大,寄托了她很深的感情。
“您能把它还给我吗?”金阿银见向秦羽要把东西收起来,便硬着头皮说出了这句话。
向秦羽自是不肯,“你刚都说了,这是我的。”
金阿银急了,“可这是2018年,就算是你的,在你死后也不属于你了。”
向秦羽眉心一动,突然闯入到未来的世界,他还真的很想知道,关于自己的一生究竟是怎么样的,不禁问道:“我真的就那样死了?你知道当年的事?”
金阿银此刻只关心领带夹,“我只知道现在它是我的。”
她想,向秦羽这一生用过很多领带夹,眼前这一枚对它来说也只是再普通不过的装饰品,但是,对金阿银来说,却意义非凡。
向秦羽没有把领带夹还给金阿银,反而提议说:“带我去五马路,当年的事,想必那里会记录在册。”
“五马路是哪里?”金阿银一头雾水。
向秦羽有些奇怪:“梦生片场没有了?”
金阿银琢磨了一阵,回想起来,她先前向穆编剧讨债时待过的片场,不就是梦生片场吗?
金阿银带着向秦羽去了片场,皓月当空,月光倾洒在二人身上。跟在向秦羽身后的金阿银,小心翼翼地盯着地面琢磨着,有脚,有下巴,也有影子……看来,确实是人。
突然,向秦羽停下脚步,“我说要去梦生,你带我来这里作甚?”
金阿银解释:“这里就是梦生!我也是今天才发现,现在的上海影视基地应该是在你说的那个梦生片场基础上扩建出来的,至于旧址应该在那边。”
向秦羽心里满是疑惑,金阿银却非常笃定地点头。
“羽哥,您不知道,从小我就是你的狂热粉丝。自从看过那个《黄浦风云》的片段,我就到处搜集关于你还存留的绝版影像。”
金阿银解释起“粉丝”的概念,倒豆子似的说个没完,突然,向秦羽捂住了她的嘴。金阿银循着他的目光看了出去,走廊尽头闪过一道光束,是两个保安正手握电筒巡逻。
金阿银和向秦羽在保安的电筒光投来前,藏身到了一间狭窄储藏室。
两个保安抄着警棍、拿手电,细心地从每一个门锁上扫过。
“怪了,我刚真的听见动静了。”保安嘀咕着。
向秦羽屏气凝息,隔门听着保安的动静,并没有注意到,金阿银被迫蜷缩在他的怀里,侧脸贴着他的胸膛。
金阿银的脸一阵比一阵滚烫,慌张得不能自已,一不小心,她的手弄出了很轻的动静。
“喂,这边……”保安顿时警觉,朝储藏室的方向快步追来。
手电筒的光远远地追来,穿过缝隙落在向秦羽的眼睛上。向秦羽把手放在了门把手上,做出架势准备对抗。
金阿银灵机一动,佯装猫叫,没想到还真糊弄过去了。
等保安走后,向秦羽才收起一身的戒备。回头时,借着走廊灯光,发现金阿银流着口水红着脸,一脸荡漾。
不是所有粉丝都能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偶像,更不是所有粉丝都有机会和偶像猫在一起躲避巡查。而且,身为思维发散的写作者,金阿银已经脑补出了一部甜剧。
金阿银带着向秦羽穿过走廊,突然想到了什么,停下了脚步,毫无察觉的向秦羽差点撞在她身上。
“你不是想知道当时的你发生了什么吗?”
她有个办法可以让向秦羽直观地了解到一切。
金阿银把他带到了“影史资料馆”,从小就在这儿长大的她对这里再熟悉不过,用黑布挡住监控摄像头后,在放映点播机上输入了一串密码,启动了“黑盒子”。
大银幕随即亮起,开始播放纪录片“上海电影发展史”。
安静的播映厅内,响起90年代播音腔的旁白:
“上海是中国电影的发祥地,是中国电影的半壁江山,也是华语电影的根脉所系。数以百计的电影艺术家,他们才华横溢,胸怀大志,像来自四方的川流,涌入上海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黑白影片中,历史更迭,从奢华到破败,从破败到重振旗鼓,重归繁华,向秦羽看得十分感慨。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全面抗战的枪声打响。由于上海的摄制场所沦为战区,制片工作只能暂停,大部分电影工作者奔赴内地及其他地区开展工作。日军的侵略使中国电影业损失惨重,一时基本处于停顿状态,几乎所有的大制片公司被迫从此退出了历史舞台。”
简单笼统的介绍之下,是多少先辈浴血奋战的结果,向秦羽心情复杂,努力地消化着一切。突然,他看见了熟悉的画面。
“等等! ”他让金阿银停下了倍速播放。
此刻,屏幕上播放的正是《黄浦风云》的画面。
旁白的声音响起:“那些当时耳熟能详的名字,代表了一个时代的辉煌。阮玲玉、胡蝶、郑正秋、袁牧之、王献斋、陶金……”
向秦羽一直在等自己的名字出现,等到最后却只有一句:“关于他们,我们会逐个讲起。”
影片并没有提到“向秦羽”三个字,就继续往下讲述了。
向秦羽完全被忽略,纪录片还随意地把他的电影剪在了别人的故事中。
“伴随电影的飞速发展,加之后辈新星层出不穷,许多影星已经渐渐被世人遗忘,如今观众都不曾闻其名……”
“不曾闻其名”几个大字映入向秦羽眼睛,像一根鱼刺卡在他的心里,让他耿耿于怀:“什么叫不曾闻其名?谁? ”
金阿银有些尴尬,迟疑很久,还是忍不住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你先别激动。俗话说得好,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已经过了八十多年嘛。现在很少有人看老电影,那纪录片它也不是每个人都要介绍的。”
向秦羽追问:“那你呢,你刚不是说就是看着我的电影长大的吗?”
金阿银解释道:“我……我是因为小时候和爸爸一起在旧货市场,淘到了一个铁盒子,里面的旧胶片就是《黄浦风云》!所以……我才会认识你。哦,那个领带夹也是在那里发现的。”
向秦羽有些诧异:“《黄浦风云》拍完了?”
金阿银回答:“没有,那里面只有一盒胶片,并不完整。”
说完,回头看到向秦羽的神色不对,赶紧转移话题:“你别着急啊,我再找找,纪录片里没有,说不定其他地方有呢。”
金阿银赶忙在书架中搜寻起来。
向秦羽的脑海已经完全被“不曾闻其名”几个字给占据了,气得不轻。
金阿银从书架上找到一本《上海电影历史人物名册》。
“你看,这不是有书吗?”
一回身,发现向秦羽失魂落魄般地离开了,她也只好提着厚厚的书追了上去。
向秦羽像是着魔似的,从他曾经最熟悉,如今最陌生的土地上走过。当年的繁华热闹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堆破旧,连灰尘都带着岁月的腐朽味。
午夜的废弃片场只有无限萧条,向秦羽的身体微微颤抖,慢慢朝一个角落的瓦砾堆走去。脚下,是一个被丢弃在地上、已经掉漆锈烂的老标牌。难以辨别的表面上,只剩下一个“梦”字。
他的梦生,已经不在了。
犹记得当年,“梦生片场”标牌被红布揭下,大红漆在阳光下熠熠发光的样子。标牌下,众人欢呼叫好,热闹非凡。
“周记小云吞”布景店铺,气氛温馨,如今只剩下一个骷髅似的铁框架。
老式有轨电车叮叮当当驶进片场,工作人员忙得双脚不离地,如今只有一个已经陷进泥地里的废铁车壳。
时过境迁,面目全非,向秦羽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
金阿银见他如此难过,不敢刺激,只是默默地把手里的书递到他面前。
“这上面倒是有写……你……”她说。
向秦羽总算来了点精神,看向那页关于他的记录,但都是简体字,需要金阿银帮忙,才能艰难地辨认:
向秦羽,1910年生于上海,祖籍广东佛山,自幼是孤儿,师从闻真。电影业飞速发展的30年代,向秦羽反对武侠神怪片的消极避世,尝试探寻武打电影的现实意义,一时红火无两。然而因其性格孤高,结怨颇多。于1936年《黄浦风云》拍摄现场中弹后销声匿迹,生死不为人知。是仇家寻仇,亦或被情妇情杀,难考缘由。
“销声匿迹”“生死不知”几个字,如同重锤落在他心口。
金阿银怕他失去理智,做出反常的举动,悄悄退到一旁。
向秦羽魔怔地一边念叨一边翻动手里的书,忽然,他的手停在了其中一页。
那页书上有张照片,是个明艳动人的民国女明星,照片下写着女明星的名字和一行简介。
周姝:上世纪名媛、演员。一生三次婚姻,皆悲惨收场,一世无儿无女,终年68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