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沈愈的案发现场,凶手似乎没留下任何痕迹,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在现场的某个角落,躺着一块木牌,由于回春病坊常年排队,患者需持木牌就诊,因此当时没人觉得木牌是凶手遗留的,都以为这是沈愈的东西。
直到后来,不良人捡起这块不起眼的木牌,发现背面竟然写着一首诗。于是,案卷便出现了这么一句话:
“据勘,现场获槐木牌一,长三寸,朱漆剥蚀。验其刀痕,与死者刀痕相近。木牌背面有诗一首,诗曰:金针换浊名,千金弃药经。榻前霜刃落,青史一蝇鸣。”
一诗读罢,辛夷心中掀起了万丈波澜,一字一句,皆冲击着她的五脏六腑。何为“金针”?顾名思义,即金色的针,这是医术的代名词,因为沈愈擅长针灸。何为“千金”?一目了然,一千两金子,指的是利益,为了利益放弃心中的大义。
“霜刃”比喻医术不当如刀刃,稍不留神便会导致病人死亡。“青史一蝇鸣”,讲的是即便青史留名,亦如同苍蝇的噪音,名不副实罢了。
整首诗的意思很明确,沈愈贪慕名利,治死了人……
“绝不可能!”
无论如何,辛夷也无法相信,父亲医术精湛,洛阳城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怎么会治死人呢!她心里急,手里使了劲,案卷的纸张被捏出了皱褶。她抚平后,压住心里的火气,继续往下看。
案卷记录,沈愈死前不久,曾给一患者诊治,患者服药几日,病情不但没好,反而一命呜呼。死者妻子找沈愈讨说法,沈愈百口莫辩,花钱消灾,赔了一笔钱,只求不经官府。案卷还附带一张证词,死者妻子签了字画了押,证实了以上说法。
有鉴于此,案卷下了最终断词:
“据验,医者沈愈素有名望,然贪饵滥方,致人枉殁。今毙于医馆,身畔遗槐木牌一,刻诗一首,虽凶徒未获,木牌昭然,推其自托‘替天伐罪’以掩私戮。”
辛夷咬牙切齿,恨不得将案卷撕个稀烂,这是对父亲的污蔑,赤裸裸的污蔑!在此之前,凶手杀了一位医德高尚、医术高超的洛阳名医,罪大恶极,人神共愤。谁知突然之间,竟成了替天行道的大侠,父亲反成了医术不精,草菅人命的庸医。
任谁都无法接受。
辛夷不甘心,生怕错过了重要信息,她端着案卷,片刻之间,便看了十几遍,以至熟稔于心。她蓦然想起,在离开洛阳前,确乎有这一桩事。当时她年龄尚小,不明就里,只知道某天病坊突然有人吵闹,但没多久就离开了。
难道父亲真治死了人?
辛夷走出县衙的时候,绷着脸,努着嘴,怒冲冲,气呼呼,老六跟她打招呼,她置若罔闻。老六还以为档案库太乱,她理得不痛快,才摆出一副不理人的模样。
辛夷满脑子都是案子,她一刻都等不得,必须马上调查。死者名叫何二牛,妻子何刘氏,案卷虽未记录他们的具体住址,却写明了哪里人氏。辛夷多方打听,得知何二牛死后,何刘氏守丧三年,改嫁他处。又经一番打听,辛夷才摸到了门。
这是一处偏远的小村庄,辛夷走到村头,便看到一处茅草屋,屋子临河而建,两个孩子正在屋外追逐打闹。孩子看着都不太大,一看就是何刘氏改嫁后的孩子。不远处的河堤,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有人浆洗衣服,辛夷猜想眼前人正是何刘氏。
辛夷走上前,见木盆里塞满了衣服,蹲下身帮她一起浆洗。她见状有些纳闷,辛夷便自报身份,说是县衙和洛阳学院联办刑侦专业的学生,目前正在县衙实习,整理案卷时,发现有件案子存疑,县衙便派她来问问。好在何刘氏看过招生宣讲,认得辛夷,没有怀疑她的目的。
“大嫂,你还记得沈愈吗?”辛夷试探性地问道,“他以前是洛阳名医……”
“什么名医!”何刘氏打断她的话,脸色变得难看,“我男人就是被他治死的。”
辛夷沉默半晌,不知说些什么。
“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他!”何刘氏咬着牙说。
“案卷上尚无定论。”辛夷说。
“案卷?”何刘氏哼笑一声,“想必你见过县衙的大门,你说大门朝哪开的?”
辛夷知道她想说什么,却不知道她为何这么说,父亲向来和衙门没什么瓜葛,无论是衙差不良,县尉县丞,乃至更大的官员,还是平民百姓,父亲都一视同仁。
“大门自然朝南开,”辛夷坚定地说道,“但大堂也高悬着‘正大光明’的匾。”
“姑娘,你太单纯了。”
辛夷不接话,转而问道:“故夫当年得了什么病,你还记得吧?”
“老毛病了,”何刘氏叹了口气,停下手中的活,“不能干活,一干活就胸闷,可庄稼人哪能闲着?干着干着,胸口疼起来,越来越厉害。”
“所以就去找沈愈大夫?”辛夷问道,“沈大夫是怎么看的?”
“找沈愈之前,我们在乡里看过几位大夫,开了方子,抓了药,效果总不好。”何刘氏眼眶发红,“后来听说城里沈愈看的好,我们就去了,谁知吃了他开的药,病不仅没好,反而加重了。我们以为药效不够,又吃几天,结果我男人竟蹬了腿。”
“你确定抓的药没问题?”
“没问题,衙门都查了。”
“故夫走后,你去找沈大夫了对吗?”
“我能不找吗?”何刘氏说道,“我说我男人吃他的药吃死了,他还不承认,说什么我男人是喝酒喝死的,与他无关。喝酒能喝死人吗!我回到家,越想越气,他害了我的男人,我甚至想害他的女人,一命偿一命,我还打听到他有个女儿。”
“……”
“毕竟杀人偿命,我后来想想,得报官,虽说我也不想碰那些个衙门里的人,但我毕竟有理,说破天有理走遍天下。谁知道,”何刘氏说,“没等我去敲鼓鸣冤,衙门就来了人,跟我说什么沈愈是洛阳名医,医术精湛,给很多达官贵人看过病。我就算打官司,也打不赢,不如赔钱了事。后来我再去,沈愈果真就赔了一笔钱。还说和他无关,无关为何赔钱?”
辛夷本想说,父亲或许只是出于同情,但这么说显然不合适,只能陷入沉思。
“没过多久,我就听说沈愈被杀了,真是苍天有眼啊!”
“一切都是因诊病而起,你觉得沈大夫开的方不对,那么,我能看看药方吗?”
“看不了。”
“为何?”
“药方早就被县衙取走了。”
案卷没提这件事,只说人证物证俱在,人证便是何刘氏,物证想必就是药方。辛夷立马想到,药方应该存放在物证室。
“都是蛇鼠一窝,当官的就护着有钱的。”何刘氏说道,“沈愈看着人模人样,其实不是好东西。”
“你说当初县衙有人找你,劝你别打官司,你还记得他是谁吗?”
“记不太清了,”何刘氏皱着眉头,“只记得他好像……哦对姓张,是不良帅。”
辛夷猛然一怔,此人竟是张明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