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春衫薄》
1993年5月5日,对于每一个沙城县人来说,都是永生难忘的一天。
那天早上的天气很好,风和日丽,晴空万里。
狗蛋一家四口,一大早就骑着自行车,来到沙城县东郊腾格里沙漠边的瓜地里,紧张地种籽瓜。
籽瓜又叫“打瓜”,是一种低糖瓜,瓜瓤不是很好吃,可瓜籽却是著名“大板黑瓜子”。
这几年,南方炒货厂的老板,每年秋天都会来沙城县收购“大板黑瓜子”,把价格炒得越来越高。
改革开放如火似荼,即便是闭塞落后的西北沙乡,也在经济高速发展的浪潮之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沙城县的农民,以前只能种点小麦勉强解决温饱,现在却种起了籽瓜一类的经济作物,卖了不少钱,生活越来越好。
狗蛋一家,原本生活在离县城70多公里的腾格里沙漠边的偏远小乡村,后来父亲王天健招工到县水利局,一家子就“进了城”。
他们虽然在县城里生活了五六年,却还是无法变成“城里人”...
一家四口只有父亲有正式的工作,前几年为了给哥哥东子和狗蛋买城市户口,家里又债台高筑,只好承包了沙漠边的荒地种籽瓜...成了住在城里却种着地的“乡里人”,生活极其窘迫。
“热死了!”
狗蛋脱掉了自己的棉袄,扔在了地埂上,顿时感觉一阵凉爽轻松。
春日五月的腾格里沙漠边,昼夜温差极大,早晨只有三四度,中午却就到了十七八度,正可谓“早穿皮袄午披纱,怀抱火炉吃西瓜”。
狗蛋早上穿着棉袄都觉得冷,干活到了中午却热得汗流浃背。
“快把主袄穿上,操心别感冒,再一个月可就毕业考试了!”
母亲田桂枝捡起了棉袄,担心的要狗蛋继续穿上...他们老家的方言把棉袄叫“主袄”。
狗蛋在沙城县第四中学上初三,再有一个月就要毕业考试,这可是决定命运的大事。
九十年代,初中毕业考个中专或者技校,就意味着将来能被国家分配当个老师或者工人什么的,一辈子就有了铁饭碗...
所以,家庭条件不太好的人家,都盼着孩子能考个中专技校...
“我都快热死了,一点都不冷!”
狗蛋却不肯穿棉袄。
“今天叫你请假种瓜,已经耽误了一天上学,要是再颠玄(类似于嘚瑟的方言)感冒了咋能行?快穿上!”
母亲严厉地说道。
五一到五四的四天假期,他们一家忙得半死,却还没有种完四十亩籽瓜,今天就让狗蛋又请了一天假,打算种完最后几亩。
“老子借了一沟子两肋巴的帐,才给你们两个都买了户口,你哥不争气,白瞎了老子的一万块,你得争点气,起码考个技校,可不敢感冒耽误了考试!”
父亲一边用铁锨快速埋压着地膜,一边阴着脸,瞪了东子一眼。
他三年前之所以借钱给两个儿子买户口,就是因为技校只有城市户口的孩子才能报考。
可东子整天打架逃课,初中毕业就没有考上中专和技校,只好下来打零工,城市户口就等于白买了...
这让父子俩的关系跌到了冰点,平常几乎都不怎么说话,一说话就吵...
好在狗蛋的学习一直很好,经常考全班第一,很有希望考个中专或者技校。
“哦...”
狗蛋可以不听母亲的话,却不敢丝毫违背父亲的命令,就乖乖地穿上了棉袄。
好在敞着衣襟,倒也不是太热。
狗蛋的工作最轻松,是用一个类似于铁拐杖的工具在瓜塘上凿开小洞,把籽瓜种子丢进小洞,再用脚蹭浮土掩埋...
哥哥东子的工作却不轻松,他要拖拽沉重的地膜卷,在狗蛋种好籽瓜的瓜塘上绷紧...
父亲母亲就更累了,他们一边一个,用铁锨快速地铲土埋压着地膜...
一家四口天没亮就骑着自行车,捎着地膜种子和工具到了瓜地,挥汗如雨地干到中午1点,全都饥肠辘辘...
可父亲不说休息,谁也不敢叫一声累饿。
父亲在家里,拥有绝对的权力和威严。
自从东子三年前初中辍学后,他的脸色就越来越阴沉,话也越来越少...
东子虽然只有19岁,却早就成了大人。
他性子倔强,自尊心极强,一向只是用低头苦干的方式反抗父亲的权威,从来不喊苦喊累...
母亲虽然体弱多病,可干活的时候,再苦再累也都不吭一声...
只有狗蛋,偶尔还能在父亲面前说说话。
“爸,再剩不多了,要不我们吃上些了再种吧?”狗蛋试探性地问道。
父亲直起腰,见没有种的瓜地所剩不多,便说道:“那就快些吃,吃了抓紧种,种完了还得把东哈里(东边)的沙墙加一下,沙子都快埋到地里了!”
狗蛋便扔掉了“铁拐杖”,一屁股坐在地埂上,用棉袄的衣襟扇着风。
“走,撒尿!”
东子拍了拍狗蛋的肩膀。
“哦。”
狗蛋起身。
他从小就是东子的跟屁虫,对东子言听计从,就算没有尿,也要跟着东子去...
兄弟俩走到瓜地的东边,跨过了半人高的沙墙。
沙墙是用干枯的白刺红柳插在地边做成的一堵矮墙,专门用来抵御风沙对瓜地的侵袭和吞噬。
狗蛋家瓜地的沙墙另一边,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腾格里沙漠...
一个秋冬的风沙侵蚀,一些沙墙就出现了缺口...
黄沙就从缺口涌进了瓜地。
兄弟二人在沙墙边撒尿,东子就掏出一盒“宏图”烟,叼了一根,又递给狗蛋。
“我可不敢抽,要是让爸看到了,还不得捶死我?”
狗蛋笑了笑,伸脖子看着远处瓜地里的父亲。
他虽然也跟着哥哥东子偷着抽过烟,却不敢让父亲母亲知道。
其实,即便东子现在已经自己挣钱了,也不敢在父亲面前明目张胆地抽烟。
所以,东子才借着撒尿,躲在沙墙后面抽烟。
“你也蹲下悄悄抽,让爸看到了又要叨叨了!”狗蛋担心地对东子说道。
“怕啥呢?我已经是大人了,这烟又是我自己挣钱买的,凭啥不能抽?”
东子脖子一梗,吐出了一大口烟,似乎故意想要父亲看到,挑衅示威。
“你就别犟了,你要是不怕爸,为啥不敢在他面前抽烟?”
狗蛋郁闷。
哥哥东子性子倔强,总是爱认死理,和父亲的关系越来越僵,这让狗蛋和母亲总是担心。
“我那不是...懒得和他吵嘛,老封建,老顽固,整天就知道叨叨!”
东子远远地白了父亲一眼,把烟蒂扔在地上,没好气地踩灭。
“走吧,赶紧吃了继续种瓜,不然爸又要骂了!”
狗蛋提起了裤子,和东子回到瓜地,就见母亲已经收拾好了午饭。
搪瓷缸子里是茴香茶,一个铝饭盒里是去年冬天腌的酸白菜,提包里就是几个干得没有一点水分的馒头。
东子用力地掰开一个干馒头,递给了狗蛋一半。
狗蛋把干馒头泡入茴香茶里,很快就变得酥软...
“这菜也太酸了吧?牙都快吃倒了!”
东子“咔嚓咔嚓”的大口吃着酸菜说道。
“就你这点出息,还想吃肉啊?”
父亲横了东子一眼:“老子借了那么多钱给你们买户口,还得攒钱给你们盖房子娶媳妇,哪有钱给你这个少爷买肉吃?”
“我...”东子的脸腾得气红了,“我就说了一句菜酸,我说要吃肉了吗?”
“你也得有资格吃肉!你但凡体谅老子一点点苦心,也不应该让老子的一万块白瞎掉!”父亲毫不客气地骂道。
“我又没让你给我买户口,是你非要给我买的!”
东子却梗起了脖子,毫不示弱。
自从没有考上中专技校,父亲一提起来就骂,他早已经忍无可忍!
“你说啥?”
父亲气得忽地站起身子,似乎就要动手。
“行了,没闲没忙的,咋又呛呛起来了?”母亲赶紧打圆场。
“你还说呢,还不都是你惯的!”父亲又瞪了母亲一眼,“真是穷汉养娇子!”
“你...”
母亲也气得放下了手里的筷子。
“快看!黑风!”
狗蛋忽然惊恐大叫!
父亲母亲和东子转头,就见西边的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几千米高的沙尘暴巨墙!
铺天盖地的风沙翻滚而来,如同万马奔腾,又像是滔天巨浪!
沙尘暴的底层是黑色的,中层慢慢变黄,最上面却是红色的,隐隐还有一些亮光闪动...
远处的树木,原本在艳阳高照之下,静静地伫立着...
风暴吞噬的一瞬间,那些树木倏地弯成了将近九十度!
一些细的树木就被风暴连根拔起,卷飞进了几千米高的风沙之中!
这沙尘暴的威力,堪比原子弹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