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瑶,”季晓聃的声音有些颤抖,“回来吧。何阿姨……何阿姨她可能撑不过这个春天了。你总要……总要回来见她最后一面吧。而且,我也……”
“我也很想你。”这句话就像是溢满季晓聃嗓子眼的洪水,马上就要喷薄而出,但是话到嘴边儿她还是咽了回去。毕竟,她和发小陆舒瑶也十年没见了。之前都是季晓聃单方面给陆舒瑶发问好短信,以及陆舒瑶母亲何韵茹在养老院的情况,陆舒瑶回的信息则寥寥无几。就连现在季晓聃拨打的电话号码,也是季晓聃东拐西拐从其他人那里要来的,陆舒瑶换号码的时候都没有告诉季晓聃。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季晓聃不自觉握着拳头,抿了一下嘴唇,她祈祷着陆舒瑶可以给她一个肯定的答案。
“知道了。”一个沉稳的甚至有些冷漠的声音终于传来,然后季晓聃就被挂了电话。
“她这是同意回来了么,”季晓聃撂下手机,开始惴惴不安起来。为了安抚自己的情绪,她从包里翻出了劳拉西泮,吞下了一颗蓝色药片。
自从五岁的小儿子刘睿潇被绑架撕票后,季晓聃的精神就变得不太正常,在医院查出了重度焦虑和重度抑郁。警察已经通知她去认领尸体三天了,老公刘明琛,孩子的外公外婆都去过了,只有她还没去。
孩子被绑架,还在海边溺毙的事情在常住人口不到120万的寮州县,算是骇人听闻的罕见“恶性事件”。家里人已经确认了孩子身份,在自然资源局上班的副局长刘明琛因此请假了几天为孩子筹办殡葬事务,季晓聃却在这三天里一点没耽误工作,每天去寮州银行打卡上班。
“季晓聃是不是疯了。”信贷部同事兼下属方晴莉不仅没有上去安慰季晓聃,反而散播起了“传闻”。县城里的传闻跑得比台风都快,现在整个寮州县都觉得季晓聃是受打击太大,脑子出问题了。
四年前寮州银行的信贷部和授信审批部合并后,季晓聃就升职为新的信贷部总经理,三十出头就平步青云,当时还是个没什么业绩的普通职员,居然打败了“家里有人”的原授信审批部的副经理方晴莉,季晓聃凭老公上位的风言风语就没断过。所以季晓聃玩命工作,不敢有丝毫懈怠。如今35岁的她终于有“实绩”向银行副行长冲击时,却发生了这样的事。
作为银行“油水”最大的部门,自从季晓聃升为了总经理,多少双眼睛就盯在了她身上。批不批贷,最终决定权都在她手里。但是季晓聃是出了名的“死心眼”,公事公办,审批严格按照规章制度,截断了不少“走后门”的人的项目。
有些人打不通季晓聃,就去找刘明琛,但刘明琛对这些人一直就是打马虎眼的态度,在银行业务上跟老婆季晓聃切割得一干二净。就这样,刘明琛也落得个“公正清廉”的名头,升官升得比季晓聃还快。夫妻俩在寮州县都是得过“县十佳青年”的存在,可谓前途大好。
孩子被绑架的原因恰恰可能就在于季晓聃太兢兢业业了。警方怀疑绑架季晓聃小儿子的人,很有可能就在季晓聃拒批贷款的客户里。经过警方统计,季晓聃这些年“得罪”过的人还真不在少数。大到标的额巨大的个体户创业和工程承包,小到住房贷款等等,季晓聃要保证自己经手的每个项目都是“没有瑕疵”。
季晓聃的“公正”确实影响了一些人的生意和生活,可是警方将他们所有人都排查过后,没有发现与绑架案有直接联系的人,就算有人不能提供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在动机确定上也被推翻,因为没有从季晓聃这里拿到贷款,不代表不能从其他银行拿到贷款。再怎么看季晓聃不顺眼,也不至于干绑架杀人的勾当。
绑架刘睿潇的真凶至今没有找到。2月4日,也就是大年初七,刘睿潇被报失踪,那一天是云渡县游乐场室内滑雪场冬季经营的最后一天。季晓聃经常在周末或者节假日自驾带刘睿潇去邻县云渡县玩儿,尤其是游乐场,结果这一次就出了事。刘睿潇在换滑雪装备的间隙走失,当时季晓聃有事出去接了个电话,而刘睿潇被一个教练模样的人领走。只不过这个“教练”最后确认并不是游乐场的工作人员。
事后季晓聃在游乐场里不眠不休整整守了四天。她把刘睿潇的照片以及带着滑雪镜和帽子的“教练”照片四处分发,没有人看到刘睿潇,也没有人认出来“教练”到底是谁。直到一个礼拜后刘睿潇的尸体在云渡县的海边被找到。法医鉴定为“溺死”,刘睿潇身上并没有其他任何伤口,解剖后从胃里找到的食物来看,孩子生前的最后一餐是丰盛的海鲜大餐。或许他走前,没有遭大罪,起码绑架他的人没有虐待他,这是唯一令季晓聃一家“欣慰”的事情。
“还有馨馨呢,你得振作起来啊。”这是刘睿潇被绑架后,季晓聃从父母嘴里听到的最多的话。除了五岁的刘睿潇,季晓聃还有个十岁的大女儿刘睿馨。出事以来,刘睿馨就暂时到外公外婆家住着。外人看到的是“临危不乱”,一丝不苟的季晓聃,没有人知道,季晓聃到底崩溃了多少次。而季晓聃在为孩子收尸的这三天的表现,在家人看来,就像是投胎转世前的“回光返照”,深怕下一秒她就熄灭了。他们对季晓聃是不敢刺激一点,没有埋怨她带孩子去游乐场,没有强迫她去认领尸体,只盼着她能早点回归一个女儿,母亲和妻子的身份。
季晓聃和刘明琛住在寮州县的高档小区“江湾寮庭”,在不临海的寮州县,能欣赏到最佳江景的位置就在江湾寮庭小区。虽然没有买到最佳格局的房子,但是夫妻俩算是挤进了寮州县“人上人”聚集区,这里不仅栖居着众多政府机关的“一把手”们,还有一些高级知识分子,譬如寮州县最好中学寮州一中的校长和特级教师们。当初刘明琛看中这里,也是因为这里的“环境氛围”。
一家四口的小家大概九十五平,四室一厅,两个孩子都能拥有自己的房间,刘明琛还能占一个书房。本来他们想买个更大的房子,但是预算都花在了“地段”上,面积上就稍微打了折扣,但总体上来说,他们还是满意的。
如今刘睿潇的房子空了出来,刘明琛跟季晓聃商量着房间改成季晓聃和刘睿馨的衣帽间,刘睿馨是舞蹈特长生,平时买的裙子和舞蹈服堆积如山,自己房间的衣柜确实不够用了,平时季晓聃总是把女儿乱扔的衣服一件一件拾起来,洗干净整理好挂起来,就连自己的衣柜也被“征用”装女儿的表演服。所以刘明琛的提议不可谓不贴心。
“你说怎样就怎样吧。”季晓聃穿着真丝睡衣,拖着开胶的拖鞋,走到冰箱前,拿出一瓶冰水,灌了几口下去。
周末季晓聃终于休息了一天,在她精神不济的这些日子,都是刘明琛在准备早餐。此时灰色鱼肚白的大理石餐桌上正摆着一盘鸡蛋煎馒头片,一杯豆浆,还有季晓聃最爱吃的一块儿提拉米苏蛋糕。虽然大早起的吃蛋糕不合适,但是只要能让季晓聃心情好起来,刘明琛做了很多尝试。
“换双鞋吧,也不怕把脚磨坏了。”刘明琛看到了季晓聃磨红的大脚趾。
“就这样吧,不碍事。”季晓聃绕过餐桌,没有理会刘明琛准备的早餐,径直来到阳台。阳台朝南,此时初升的太阳正调高着自己的温度和亮度,一抹光影略过季晓聃的面庞,她憔悴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深陷的眼窝也被暂时抹去了黑色的阴影。
因为不是小区最贵的那个单元,所以看到的江景只能是被两栋楼“截断”的样子,虽然只有十几米的长度,但是每次看到色彩斑斓的运货船只经过,夕阳如坠落的红盘一样跌入江面,季晓聃总觉得一切的努力都是值得的。
“潇潇以前最喜欢坐在这里数路过的船只了。以前我跟他打赌,猜十分钟内路过的船的数量,每次他赢了我,我都得给他买个乐高玩具才行。”季晓聃扶着栏杆向前探了探身子,好像是在跟身后的刘明琛搭话,又好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够了。”只听到“啪嗒”一声,刘明琛把季晓聃在冰箱里的所有冰水和桌上的提拉米苏蛋糕都扔进了垃圾桶。
“呵~”季晓聃微微地向后转了转头,没有完全面对刘明琛,她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只不过是冷笑。
“所有不健康的东西都要戒掉,所有该忘记的回忆,也最好都留在过去。”刘明琛一改刚才的温柔体贴,言辞犀利了起来。
“迄今为止,有什么是值得你记得的么?”季晓聃转过身,背靠着阳台栏杆,抽出一只脚,翘起了脚背支在地上。
刘明琛一时语塞,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季晓聃这个问题,也不想和季晓聃起争执。
“我跟岳父岳母商量过了,”刘明琛稍稍放缓了语气,“我们现在身体都还好,过段时间再要个孩子不是问题。只不过你现在也过35了,备孕要格外小心。家里不该有的东西不要留着。”
季晓聃从阳台回来,默默地盯了刘明琛几秒。她坐下,把刘明琛准备的早餐吃了个一干二净。随后,她久违地换上了一身新衣服,那本来是准备在刘睿潇幼儿园文艺汇演上穿的。为了遮盖自己的皱纹和黄气,季晓聃把梳妆台里已经落灰的化妆品都拿了出来,一板一眼地给自己化了个完整的妆。
刘明琛被季晓聃这一套操作搞懵了,季晓聃不修边幅已经快两个月了,她这是为了配合备孕,终于开窍了不成。
“今天我去颐和公馆,晚上大概就不回来吃饭了。”季晓聃挎起了自己最常用的米白色帆布包,上面是刘睿潇的涂鸦。
“别人说你疯了,我还不信。我看你现在脑子确实不正常,”刘明琛气不打一处来,“自己家的事儿整明白了么?又跑到那儿去做什么?这些年你往那里搭钱,我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这种情况你还好意思继续管那个跟你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的老太婆?”
跟季晓聃“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的老太婆”就是陆舒瑶的母亲何韵茹,这些年陆舒瑶不在母亲身边,已经患上阿尔兹海默的何韵茹全靠季晓聃照顾,工作越来越忙后,季晓聃甚至花大价钱送何韵茹去了县里最好的养老院“颐和公馆”。刘明琛心疼钱也没错,毕竟那里一年就要8万的年费,还不包括治疗阿尔茨海默的费用。季晓聃升职后的年薪可以达到25万,加上投资理财收入,一年差不多30万块,是妥妥的“县城婆罗门贵妇”。虽然季晓聃一直都是自掏腰包,但是花将近三分之一的钱去赡养一个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她的举动早就惹刘明琛不满,刘明琛一直隐忍不发,直到现在。
“你是大善人,你是圣母,”刘明琛索性一股脑全部输出,“她陆舒瑶的亲妈,她自己怎么不管?你有这么个白眼狼朋友,你还当宝似的。要我说,她这种不孝女就该天打雷劈!”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听到了刘明琛的怨言,当下就真的电闪雷鸣了一番。刚才还万里无云的晴天,如撕开一道无形裂缝,顷刻泄下墨色云涡,看样子过不了多久就要下暴雨了。
季晓聃压根儿没搭理刘明琛,她顺手抄起一把雨伞,“哐当”一声带上门就离开了家。
刚下楼,雨水就簌簌地从天而降,季晓聃愣了会儿神,没有撑起手里的伞,反倒是轻盈一跃,仰头任凭冰冷的如鹅卵石般的雨滴拍打着自己的脸。刚画好的妆,尤其是眼线,被冲地有些“七零八落”。
“疯就疯吧。”季晓聃似乎在这一瞬间释放了自己的“快意”。
就在这个时候《风之甬道》的曲子响了起来。季晓聃最喜欢的动画《龙猫》的主题曲,被她设置成了手机铃声。这首曲子涌进的时机真是恰如其分,季晓聃多听了一会儿,而对方也没有挂掉。
来电是“苗苗”,季晓聃的闺蜜,袁苗。
“喂~”季晓聃接起了电话,顺便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奔向地下车库。
“你怎么听着这么喘,干嘛呢。”袁苗打趣道。
“运动一下,”季晓聃上了自己的车,一辆本田飞度,“再瘫着恐怕人真要废了。”
“终于,”袁苗长舒一口气,“姐妹你终于打起精神了啊,这俩月我都不敢找你说话。”
“有什么事儿么?没有急事的话我今天得先去颐和公馆。”季晓聃说道。
“有有有,之前你看中的那套房子,金晖公寓中层那套,我给你争取到了,”在世纪宏泰房地产中介做高级经理的袁苗显然是给闺蜜谈了个好价格,“全款270万,200平大平层,直面即将建成的一千亩森林公园,绝对的好位置,好房子。”
“好知道了,辛苦你了,”季晓聃发动好了车,“过两天我要是有时间就再去看看房,全款买。”
“还是你豪气哈哈,我都好久没遇到过全款拿下的客户了。”袁苗为闺蜜开心的同时,更开心自己的业绩又添一笔。
“没办法,这房子我势在必得。而且,我打算离婚,带着馨馨,总得有个住处。”季晓聃放下手机,从前车厢里拿出一份文件,里面夹着一张“离婚协议书”,上面的时间是2025年1月7日;还有一张不包含刘明琛的“全家福”照片,那是她在年前专门拉着两个孩子去照的,彼时的刘睿潇还是那么的活蹦乱跳。
“该做的事情总要做。”季晓聃酝酿许久的离婚要继续推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