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秋逸猛地睁开眼,预期的魔宫静室景象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全然陌生、却又宁静祥和到令人心醉的天地。
他正站在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边,脚下是圆润的鹅卵石,溪水潺潺,叮咚作响,如同碎玉敲击。
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草木清香与淡淡的花香,灵气充沛得几乎化为实质,吸入一口便觉神清气爽,连在玄域激战留下的暗伤与疲惫都似乎被抚平了几分。
举目望去,远处是云雾缭绕的青翠山峦,近处是茂密的修竹成林,随风摇曳,沙沙作响。
一座小巧精致的竹桥横跨溪流,通向对岸。
对岸,几间雅致的竹屋小院依山傍水而建,篱笆上爬满了不知名的藤蔓,开着星星点点的淡紫色小花,宛如世外桃源,如梦似幻。
这里的一切都笼罩在一层柔和的、如同晨曦般的光晕中。
静谧得不染一丝尘埃,与魔界的晦暗、幽冥族的诡谲、玄域的混乱截然不同,仿佛独立于三界之外的一方净土。
辰秋逸心中警兆顿生,魔尊的本能让他立刻审视自身,却发现魔力运转无碍,只是与此地祥和的气息格格不入。
他蹙眉,正欲探查这诡异的空间,目光却被小院中的动静吸引。
只见那竹屋的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一道身影缓步而出。
那是一名身着胜雪白衣的男子,衣袂飘飘,不染尘埃。
他身形颀长,步履从容,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清辉,翩然若仙,气质出尘。
当辰秋逸的目光触及那男子的面容时,心头竟是莫名地一跳!
那男子的五官极其俊雅,与他平日所见的任何人皆不相同。
可眉宇之间,那眉眼的神韵,那鼻梁的弧度,甚至那微微抿起的唇线……竟让他产生了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他下意识地凝神细看,越看,心中的惊疑越甚。
像……太像了……
虽然气质截然不同——眼前之人是超然物外的仙气,而辰秋离是带着执拗与脆弱的凡尘之美。
但那骨相轮廓,那眉眼神情深处,竟然隐隐有几分辰秋离的影子!
是自己的错觉吗?
是因为太过担忧那小子的伤势,以至于看谁都像他?
还是……
就在辰秋逸心神震荡,惊疑不定之际,那白衣男子已然走到了他面前不远处,停下了脚步。
男子看着他,眼神清澈平和,没有丝毫意外或戒备,仿佛早就预料到他的到来,并且已经在此等候多时。
他微微颔首,声音清越如玉磬,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淡然:
“你终于来了……”
这句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辰秋逸心中漾开层层涟漪。
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思绪,冰封的眸子锐利地盯住对方,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冷厉:
“你知道我会来?你是何人?此地又是何处?”
那白衣男子对于他语气中的寒意恍若未闻,也并未回答他的问题。
他只是再次深深地看了辰秋逸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看清他所有的焦灼与坚持。
然后,男子自顾自地转身,朝着那小院走去,只留下一句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话语,随风传入辰秋逸耳中:
“若你想救他……就跟我来吧。”
说罢,他不再回头,白衣身影翩然踏过竹桥,融入那片静谧的竹林小院之中。
辰秋逸站在原地,看着那消失的背影,又想起那张与辰秋离有着莫名相似的脸,心中疑窦丛生,警惕到了极点。
这突如其来的幻境,这神秘的白衣男子,这指向明确的暗示……是新的陷阱?还是……救治辰秋离的真正契机?
几乎没有过多犹豫,辰秋逸眼神一凛,迈开脚步,踏上了那座竹桥。
无论前方是龙潭还是虎穴,只要有一线希望能救辰秋离,他都不会放过。
白衣男子进入竹屋,坐在竹椅上,桌子上是早已准本好的香茗。
辰秋逸看着那茶水上面氤氲的热气就知道是温度正适宜。
真的是在等我!
辰秋逸心中更加疑惑,此人不似凡人!
白衣男子看他也不落座,只是警惕地看着他,于是无奈摇了摇头,开门见山地说道:
“我叫苍梧,第二十一代神裔,我的本体在琼华境内,此刻的我只是弑神中的一抹灵识,就是为了等待那个可以拯救苍生的人。”
苍梧的声音淡淡的,并没有将这等拯救苍生的话说得急切而郑重,似乎只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一般……
辰秋逸冰冷的目光扫过那自称苍梧的白衣男子,对于他那番关于“神裔”、“琼华”、“拯救苍生”的言语,心中没有泛起半分涟漪,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漠然与不耐。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毫无温度的讥诮弧度,声音如同淬了寒冰,清晰地打断对方可能还想继续的话:
“苍梧?神裔?”
他重复着这两个词,语气里的轻蔑毫不掩饰。
“本座现在已经没兴趣知道你是谁,来自哪里。”
他微微抬起下颌,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中,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与绝对的自我认知:
“我也不是你要找的那个,可以拯救苍生的人。”
说罢,他毫不犹豫地豁然转身,玄色衣袍在空中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径直朝着那看似是出口的竹院小门走去。
步伐迅疾,没有丝毫留恋。
辰秋离还躺在魔宫的寒玉榻上,气息奄奄,残魂微弱,等着玄魂珠和复灵大阵救命!
他耗尽了心力,闯过了忘川、亡灵之界、玄域,才堪堪拿到一线生机,哪里有时间、有耐心在这里听一个不知是真是幻的灵识,谈论什么虚无缥缈的拯救苍生!
“扯淡。”
一句低沉的、带着烦躁的评语从他唇边逸出。
他辰秋逸,从不是什么心怀天下的圣人。
他生于皇室,长于权谋,堕入魔道,执掌杀伐。
他走过的路,尸山血海;他信奉的,是力量与代价。
拯救苍生?这四个字对他而言,遥远得如同天际的星辰,甚至带着一丝可笑的虚伪。
他连自己的心都救不了,被迫以玄冰封印,变得无情无爱,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他连最想保护的人都一次次伤害、错过,直至其濒临湮灭。
他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控得支离破碎。
这样的他,拿什么去拯救苍生?
又凭什么,要去拯救苍生?
他的世界很小,小到此刻只容得下那缕微弱残魂的存续。
除此之外,天地倾覆,众生湮灭,又与他何干?
他只想立刻回到魔宫,启动大阵,救回他的辰秋离。
其他的,都是阻碍,都是噪音!
然而,辰秋逸转身欲走的步伐,因那白衣男子——苍梧最后的话语而生生顿住。
“你想知道辰秋离为何会性格大变最后对你痛下杀手吗?”
“你真的认为他一直是欺骗你吗?”
“他从出生就是你陪着长大的,性情秉性你应该最了解,难道你当真没怀疑过?”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重锤,狠狠敲击在辰秋逸那颗被玄冰覆盖的心脏上,激起阵阵沉闷的回响,带来灵魂深处熟悉的、挥之不去的阵痛。
他怎么会没想过?没怀疑过?
那个从小怕疼怕苦、依赖他、会用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他的弟弟,怎么会突然变得那般冷酷残忍?
那刺入胸口的一剑,那羞辱的言语,那把灿灿推到自己面前的冷漠……这一切,与他认知中的辰秋离截然不同!
他回去调查过,明察暗访,却没有找到任何辰秋离被胁迫或被控制的直接证据。
而且,若他真是被迫,为何重逢以来,他宁愿承受自己的冷眼与驱逐,甚至不惜自散魂魄跳下悬崖,也从未试图解释半分?
尤其是灿灿的死……
那是他心中最无法愈合的伤口,是横亘在他与辰秋离之间,看似永远无法跨越的深渊。
每当他心中升起一丝“或许他是被迫”的微弱念头,胸口那玄冰传来的冰冷触感就会将他拉回现实,提醒他那血淋淋的背叛。
可此刻,苍梧的话,像是一道强光,骤然照进了他刻意冰封、不愿深究的迷雾深处。
一种隐隐的、被他强行压抑了太久的可能性,疯狂地破土而出——
难道……真的另有隐情?!
就在他心神剧震,疑窦丛生之际,周遭空间骤然扭曲、变幻!
那清新雅致的竹院小屋如同褪色的水墨画般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幽暗、闪烁着星星点点蓝红两色光点的奇异空间。
空气中弥漫着精纯的灵气与一丝若有若无的妖气,周围分布着大大小小、如同星辰般镶嵌在黑暗中的蓝色晶石。
而当辰秋逸的目光触及空间中央那块足有一人多高、散发着不祥赤色光芒的妖异晶石时,他瞳孔猛地一缩!
灵兽阵!
这里是当初他与辰秋离、还有慕辰被困的那个灵兽阵!
他怎么会突然来到此地?
疑惑间,虚空之中,苍梧那清越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洞穿时空的淡然:
“事情起与此处,你看完便明白了……”
话音落下,仿佛时光倒流,那赤色妖晶石旁,赫然出现了三道熟悉的身影——正是当年的他、辰秋离以及化作小兽形态的慕辰!
他们似乎正在焦急地商讨着破阵之法。
紧接着,一个小姑娘的身影出现,请求他们帮助,并指引辰秋离将灵血滴在周围的蓝色水晶石上……
场景一幕幕重现,与辰秋逸的记忆并无二致。
最终,随着辰秋离的灵血融入,中央赤色晶石化为了蓝色,阵法破解,三人一兽的身影随之消失,离开了灵兽阵。
然而,辰秋逸的视线并未跟随他们离开,而是被留在了阵中!
只见那原本看似天真无害的“小姑娘”,在确认他们离开后,脸上纯真的表情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狡黠与冰冷。
她弯腰,小心翼翼地捡起了旁边一块沾染了辰秋离精血的蓝色灵石。
下一刻,她的身形在幽光中扭曲、拉长,摇身一变,竟化作一位身姿窈窕、眉眼含媚、带着狐族特有妖娆气息的女子!
当辰秋逸看清那女子的相貌时,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冰寒刺骨,眼中杀意涌动!
是灵狐!兽灵族的人!
她为何要变身欺骗他们?
为何要处心积虑取走辰秋离的灵血?!
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骤然缠紧了辰秋逸的心脏!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预感,那幻化回本体的灵狐,眼神骤然变得狂热而虔诚,她双手捧着那枚沾染了辰秋离灵血的灵石,高举过头顶,用一种古老而诡异的语调吟诵道:
“伟大的水灵族之王,请您献身……”
随着她的吟诵,那灵石上的血液仿佛活了过来,散发出微弱的光芒。
紧接着,一道模糊却威严的女子影像,自虚空中缓缓浮现,凝聚在那灵石上方。
那影像中的女子声音缥缈而冰冷地传来:“给吾三滴宿主灵血,吾就能开始施咒……”
灵狐毫不犹豫,指尖逼出三滴蕴含着辰秋离气息的鲜红灵血,滴入那影像之中。
影像似乎满意地波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诡异的愉悦:
“半个月后,他就会成为我水灵族的,忠实傀儡……”
“哈哈哈……好!”
灵狐发出得意而猖狂的笑声。
辰秋逸眼睁睁看着那属于辰秋离的、蕴含着勃勃生机的灵血,彻底融入了那诡异的水晶球影像之中,消失不见……
辰秋逸的身躯猛地一震,如同被九天雷霆劈中!脸色瞬间煞白!
半个月后!那不就是……离儿性情大变,摧毁龙脉,直至最后……那场决裂与刺杀发生的时候吗?!
果然……果然如此!
我的离儿……怎么会那样对我!
他果然是被控制了!
是被这恶毒的咒术变成了傀儡!
巨大的真相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心中那座由误解、怨恨与绝望筑起的冰墙!一直以来强撑的冷静与漠然在这一刻分崩离析!
都怪我……都怪我没有保护好他!
怪我当初没有看出那灵狐的诡计!
怪我后来……没有相信他,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
无边的悔恨与心痛如同千万把钢刀,同时剜刮着他的五脏六腑!
那被玄冰强行镇压了太久太久的痛苦与情感,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
噗嗒……噗嗒……
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他猩红的眼眶中涌出,一滴滴落下。
恰好落在因为他情绪剧烈波动、魔元激荡而已然裂开数道缝隙、甚至融化了一小半的玄冰之心所在的位置。
那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冰冷破碎的玄冰上,发出细微的“嗤嗤”声,仿佛冰雪遇阳,加速着那坚固冰层的消融……
他终于知道了真相。
可这真相,却来得如此残酷,如此令人心碎。
周遭那灵兽阵的幽暗景象如同潮水般退去,辰秋逸恍惚一瞬,发现自己竟又回到了那间静谧的竹屋之中。
坐在那白衣男子刚才坐的位置上,仿佛方才那撕心裂肺的真相回溯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幻梦。
只是胸口那残留的、冰层融化带来的尖锐痛楚,以及脸上未干的泪痕,无比清晰地告诉他,那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自称苍梧的白衣男子坐在他对面,神色平和,仿佛刚才什么惊心动魄的事情都未曾发生。
他执起桌上的紫砂壶,从容地又斟了一杯热气氤氲的清茶,推到辰秋逸面前。
“喝口茶吧,定一定心神。”
苍梧的声音清越温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那茶香清冽,沁人心脾,似乎真的带着某种宁神静气的效果,缓缓抚平了辰秋逸心中翻腾的巨浪与蚀骨的悔恨。
辰秋逸这次没有拒绝,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驱散了些许寒意,也让他的思绪逐渐清晰、冷静下来。
见他气息稍平,苍梧才缓缓开口,道出了一段更加惊人的秘辛:
“辰秋离,他本就是我其中一个分化之身,殒哲逸出的一缕仙气,机缘巧合之下,注入了一颗即将化形的人参果中,得以孕育而生。”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诉说一件寻常旧事:
“此举虽有悖天地常规轮回,但他既然已然诞生,拥有了独立的血肉与灵魂,我便不会干预其存在。何况……”
他顿了顿,看向辰秋逸。
“他如今,也同样肩负着关乎三界存亡的重任。”
“什么意思?”
辰秋逸眸光一凝,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却又不敢确信。
苍梧的神色变得郑重了些许:
“我的本体,历经漫长岁月,已然苏醒。然而,他积聚了太多的执念与负面情绪,唯一的念头便是不惜一切代价重获绝对的自由。而他所追求的自由,意味着打破维系三界平衡的基石,释放被镇压的混沌之力。”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沉重:
“届时,神罚必将再现,净化一切,三界万物,包括魔族、人族、幽冥乃至神裔自身,都将在这场浩劫中归于毁灭,重归虚无。”
辰秋逸眉头紧锁:“这与离儿有何关系?与我又有何关系?”
苍梧看向他,目光深邃:
“而你们魔界世代守护的‘弑神’,便是斩杀他本体唯一的利器。但仅凭弑神之力还不够,必须由辰秋离寻找到五位身负至纯五行灵力之人,结阵将其本体彻底封印,再结合弑神之力,方能将其彻底湮灭。唯有如此,新的神裔才能在毁灭中诞生,三界才能重归宁静。”
辰秋逸沉默片刻,抓住了其中的关键,他锐利的目光直视苍梧:
“你既是苍梧的一缕神识,他本体若死,你岂不也随之消散?你……当真甘心?”
苍梧闻言,脸上浮现出一抹极其淡泊、甚至带着一丝悲悯的浅笑。
“我的存在,本就是为了最终的‘毁灭’——无论是毁灭外敌,还是毁灭失控的自身。我懂这个宿命,而他却不懂,或者说,不愿懂。”
他的声音空灵而超然。
“我们神裔存在的意义,本就是以自身神力滋养万物,维系平衡。而他,却只想要无拘无束的自由。道既不同,理念相悖……如此,我和他,便只能一同走向毁灭,为新的秩序让路。”
辰秋逸看着苍梧那平静接受命运、甚至主动选择牺牲的模样,心中竟生出几分难以言喻的理解。
是啊,有谁能真正做到,心甘情愿地牺牲自己的存在与自由,去滋养那些与自己或许并无直接关联的万物众生呢?
这份觉悟,超越了私欲,近乎于道。
理解归理解,但辰秋逸绝不会允许那所谓的本体毁灭这世间的一切。
若在片刻之前,他或许还会冷眼旁观,但此刻,他知道了辰秋离被控制的真相,那积压的误解冰消雪融,只剩下无尽的心疼与悔恨。
他只想用尽余生,去守护他的离儿,弥补过往的一切亏欠。
若是他的离儿想要这天下太平……
若是拯救苍生是离儿必须肩负的使命……
辰秋逸抬起眼,冰封的眸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新的、坚定的光芒。
那么,他便愿意,倾尽全力,助他一臂之力!
他不再犹豫,看向苍梧,声音沉稳而决绝:
“说吧,我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