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秋离被带入魔尊殿后,所谓的“收为亲传弟子”,并非荣耀与亲近的开端,而是一场精心编织的、缓慢而残忍的凌迟。
他被告知,这是“赎罪”。
为他曾对魔尊辰秋逸犯下的、那些他至今都不敢去想的“过错”而赎罪。
于是,那昔日跪在殿外九天九夜的寒风与大雪,化为了殿内无休止的冷眼与苛责。
辰秋逸对他,再无半分旧影,只有深切的厌弃和冰冷的折磨。
功法修炼稍有差池,便是严厉的惩戒;言语行为稍有不如意,便是带着侮辱的斥责。
辰秋离被带入魔尊殿后,“亲传弟子”的名号成了一个残酷的笑话。
他所面对的,并非高深功法的传授,而是魔尊辰秋逸冰冷目光下,无止境的、系统性的折磨。
辰秋逸似乎以精准计算他的承受极限为乐。每日,都会有新的“惩戒”降临。
鞭笞最是寻常。
并非普通的皮鞭,而是浸染了魔煞之气的荆棘长鞭,其上布满倒刺。
一鞭下去,皮开肉绽只是开始,那魔煞之气会如同活物般钻入伤口,带来蚀骨灼心的剧痛,延缓伤口愈合,并留下深紫色的、狰狞的疤痕。
行刑者得到默许,从不留情,往往将他背部、腿部抽打得无一寸完好肌肤。
旧伤未愈,叠上新伤,血迹斑斑的衣物常常黏在伤口上,每一次脱下都如同再受一次凌迟。
有时辰秋逸来了兴致,还会亲自动手,他用一柄薄如蝉翼的玄冰短刃,刀锋极寒,划过皮肤时先是刺骨的冰冷,随即才是锐利的痛楚。
他并不会下致命手,只是在他手臂、胸膛留下细密而深刻的划痕,仿佛在雕刻一件不满意的作品。
血液涌出,在冰寒刀气下又迅速凝住,留下道道鲜红或暗红的线。
但凡辰秋离喊出半个痛字,就会被惩罚,在冰冷坚硬的魔纹石上,一跪便是整夜。
殿内阴寒,寒气顺着膝盖钻入骨髓,如同无数细针穿刺,往往让他双腿麻木失去知觉,次日连站立都需挣扎许久。
而辰秋逸有时会从他面前漠然走过,衣袂飘飘,不会投来一丝目光。
这些都不算什么,魔气噬体才是他最痛苦的刑罚。
辰秋逸会引动一丝精纯的黑暗魔气,强行打入他体内。
那魔气与他本身的木灵之力激烈冲突,如同在他经脉中点燃了一把阴冷的火,疯狂撕扯、侵蚀,带来的痛苦远超肉体伤害,直击魂灵,让他蜷缩在地,浑身痉挛,冷汗瞬间浸透重衣,却连惨叫都发不出声。
身体的痛苦尚可忍耐,但辰秋逸的言语,却像毒针,精准地刺向他最痛的地方。
“废物。”“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也配称为本尊弟子?”“你的灵根芜杂,心性不堪,昔日真是本尊错看了你。”
“当初那般摇尾乞怜,如今看来,不过是惺惺作态。”
“你所珍视的那些过往,在本尊眼中,一文不值,甚至令人作呕。”
辰秋离心如刀割,那日他亲口说出的话犹在耳畔。
“男子之间的爱,很恶心!!”
是了,当初自己也是这么对大哥说的,恶心这两个字就足够碾碎那个自信傲娇的男人所有的傲骨,就足够让他一瞬间青丝化为白发……
那痛苦和决绝的滋味自己今天也算彻底品尝了,果然,痛彻心扉……
不过短短时日的“教导”,辰秋离身上已然找不到一块好的皮肉。
旧的鞭痕紫黑交错,尚未结痂,新的刀伤又纵横其上。
玄冰刃留下的切口细细密密,在苍白的皮肤上织成一张痛苦的网。
膝盖永远是青紫肿胀的,体内魔气肆虐后的隐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所承受的一切。
他穿着黑色的弟子服,只因深色不易显出血迹。但浓重的血腥味和药膏苦涩的气味,却始终缠绕着他,如同无法摆脱的噩梦。
他试图从辰秋逸眼中找到一丝一毫过去的痕迹,一丝不忍,甚至一丝愤怒也好。但没有。只有深不见底的冰冷和一种近乎玩味的残忍。
他深知这是赎罪,是将大哥曾经历的痛苦换一种形式经历一遍。
他告诉自己必须承受,这一切都是他欠下的债。
他用这念头支撑着自己,日复一日地熬着。身体的剧痛和精神的屈辱,他都咬牙咽下,仿佛这具躯壳已不是自己的。
直到……他看到那致命的一幕。
肉体与精神累积的所有创伤,在那瞬间找到了最脆弱的突破口,彻底将他击垮。
之前所有硬撑的坚持,在那一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也让他随后的崩溃和绝望,变得更加顺理成章,更加痛彻心扉。
他以为自己可以忍受一切。
直到那一天。
他奉命前往后殿回禀事务,却在庭院廊下,猝不及防地看见了那样一幕——
辰秋逸并非永远只有冰冷和戾气。
此刻,他正倚在亭台边,那个曾被他亲手推开的灿灿郡主依偎在他身旁,巧笑嫣然。辰秋逸垂眸看着她,唇角竟噙着一抹极淡却真实存在的温柔笑意。
他抬手,极其自然地将一朵娇艳的魔界之花簪于灿灿鬓边,指尖拂过她发丝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宠溺的深情。
那是辰秋离记忆中,只属于他的目光,只属于他的温柔,只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偏爱。
曾几何时,那样的目光也曾落在他身上,照亮他整个晦暗的世界。
可现在,这目光、这温柔、这偏爱,全都给了另一个人。
给了那个……他曾亲手推向辰秋逸,作为伤害秋逸的利刃之一的人。
“轰——”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辰秋离脑海里彻底崩塌了。
所有的坚持,所有的忍耐,所有的赎罪之心,在这一刻显得无比可笑,不堪一击。
原来痛到极致,是无声的。
他听不见庭院的微风,听不见灿灿的娇笑,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两人浓情蜜意的画面,像最锋利的刀刃,一刀一刀,慢条斯理地凌迟着他的心脏。
原来……他还是受不了。
他可以承受鞭笞、承受折辱、承受冰冷的拒绝,可他承受不了这个。
承受不了他将曾赋予自己的深情,如此轻易地、完整地、给了别人。
尤其是……给了灿灿。
原来他竟如此脆弱,如此不争气。巨大的悲痛和绝望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淹没。他一直强撑的意志彻底崩溃,一直以来支撑着他的“赎罪”信念碎成齑粉。
原来赎罪,是要感同身受他当初的绝望。
这一刻,他无比清晰地体会到了当年辰秋逸的心情——当自己亲手将灿灿推给他时,当他以为所有的深情都被践踏、被转移、被无情抛弃时,那种万念俱灰,一心赴死,甚至不惜捏爆自己心脏的决绝与痛苦。
只会比他此刻更痛,更绝望。
他本想继续忍下去,可是,自那日在廊下撞见辰秋逸与灿灿郡主的温情后,仿佛打开了某个禁忌的开关。
辰秋离开始频繁地、甚至是“偶然”地目睹他们二人亲密无间的场景。
有时是在繁花盛开的魔宫庭院,大哥会亲自为灿灿推秋千,那女子银铃般的笑声刺得他耳膜生疼;
有时是在宴席之上,大哥会亲手为她布菜,眼神中的专注与柔和是辰秋离从未再得到过的奢望;
更深人静时,他被迫值守在殿外,能隐约听见内殿传来的、属于大哥的低沉笑语和灿灿娇柔的回应,每一个模糊的音节都像烧红的针,扎进他的心脏。
这些画面如同慢性的毒药,日夜侵蚀着他本就摇摇欲坠的精神防线。
每一次目睹,都是对他“赎罪”信念的无情嘲弄。
他开始怀疑,自己在此承受的所有苦痛,究竟有何意义?是为了成全他们的恩爱吗?
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降临。
那是一个午后,辰秋离刚受过鞭刑,拖着遍布新伤旧痕、几乎无法直立的身体,回到他被安置的那间偏僻、阴冷的杂物偏殿。
他正艰难地试图给自己涂抹一些劣质的伤药。
殿门却被一股不客气的力道推开了。
珠光宝气,衣裙华贵的灿灿郡主,在一众侍女的簇拥下,施施然走了进来。
她用手帕轻掩着口鼻,仿佛嫌弃这殿内弥漫的血腥和药味,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一种胜利者的优越感。
“啧,真是狼狈啊。”她声音娇俏,吐出的字眼却淬着毒。
“辰秋离,看到你现在这副样子,可真让人……心情愉悦。”
辰秋离攥紧了手中的药瓶,垂下眼,不欲与她争辩。
灿灿却步步紧逼,绕着他走了一圈,目光在他身上的伤痕处流连,语气愈发得意:
“秋逸哥哥待你可真是‘用心’呢。不过也是,你这种背信弃义、心思歹毒之人,合该受这些磨搓。”
她忽然凑近了一些,声音压低,却足以让辰秋离听得清清楚楚,带着恶意的炫耀:
“你知道吗?秋逸哥哥现在待我极好,好到……超乎你的想象。他夜夜都留在我宫中,对我百般呵护疼爱……”
辰秋离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脸色惨白如纸。
灿灿满意地看着他的反应,脸上露出一个极其甜美却又无比恶毒的笑容,她伸出纤纤玉手,极其缓慢地、意味深长地抚上了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
“而且……”她拖长了语调,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辰秋离心上,“秋逸哥哥说……他很期待我们的孩子。他说,这将会是魔界最尊贵的继承人。”
她顿了顿,欣赏着辰秋离瞬间碎裂的眼神和彻底失去血色的脸,轻笑道:
“你说,这是不是天大的喜事?你……不为我们感到高兴吗?”
“孩子……”
这两个字,如同最终判决,轰然击碎了辰秋离所有的世界。
原来……不止是宠爱,不止是温柔,他们甚至有了……生命的延续。
那他算什么?他在这里承受日复一日的折磨,赎那莫须有的罪,究竟是为了什么?
巨大的荒谬感和绝望如同最深沉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坚持、所有的忍耐、所有的痛苦,在这一刻都变成了一个无比讽刺的笑话。
灿灿又奚落了些什么,他完全听不见了。他只觉得眼前发黑,耳边嗡嗡作响,心脏的位置传来一种实质性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剧痛。
当灿灿终于带着满足的笑容离去,阴冷的偏殿再次只剩下他一人时,辰秋离终于彻底崩溃。
完了。
一切都完了。
赎罪?他连赎罪的资格都没有了。他存在的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一个笑话。
他再也受不了了……
看着秋逸对别人好,他已经痛不欲生;如今,他们甚至有了孩子,那代表着未来,代表着永恒的联系,代表着他辰秋离被彻底排除在外的、圆满的世界。
死吧。
只有死,才能结束这无休无止的、远超承受极限的剜心之痛。
他万念俱灰,生机寂灭,只想彻底沉入永恒的黑暗,逃离这令人窒息的一切。
他甚至能体会到当年秋逸一心求死时的心情,那是一种对痛苦终极的、也是唯一的解脱。
“对不起……大哥……对不起……”他在心中无声地呐喊,泪水终于决堤而出,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下,模糊了眼前那刺目的画面。
他想要赎罪,可他做不到了。
“太痛了,大哥,我所受的这些,不知能否为你补偿一二,离儿还想再见一见你,可是离儿太痛了,痛到心脏都不知道如何跳动了,对不起,离儿要走了……”
死是最好的解脱。
就这样自私地结束吧……至少不用再看了,不用再痛了。
万念俱灰,生机寂灭。他所有的求生欲在这一刻彻底熄灭,只想彻底沉入永恒的黑暗,逃离这无法承受的痛苦。
就在他凝聚起最后一丝微弱的灵力,想要震断自己心脉,彻底了结之时——
额心那泪珠状的蓝色印记,骤然爆发!
一道清凉如水、却又磅礴浩瀚的力量,自那蓝色泪珠印记中汹涌而出,瞬间冲刷过他的四肢百骸,涤荡过他几乎被痛苦和绝望撕裂的魂灵!
那清凉之感所过之处,幻境的迷雾如同被烈日灼烧的冰雪,迅速消融退散!
万魔大会的混战、灵兽山脉的同行、噬魂古林中诡异的毒雾、蒙面少女爆发的魔气、辰逸挡在他身前的背影、金翎与妙音天女的袭击、自己额间茉莉花纹的净化之力、以及最后那席卷一切的魂体撕扯感……
一幕幕,一丝丝细节,无比清晰地在他脑海中轰然重现!
不好!
这些……竟然全都是幻境!
是了,噬魂古林!传说中能吞噬魂魄、编织人心最恐惧最渴望之景的绝地!最后一关,便是这直指本心、摧垮意志的终极幻境!唯有勘破幻境、稳住魂体,才能回归本体!
辰秋离猛地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
幻境中那剜心刺骨的剧痛尚未完全消退,真实的记忆已然回归。
他睫毛上未干的泪珠颤了颤,缓缓地、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恍惚与冰冷彻骨的清醒,睁开了双眼。
眼前不再是魔尊殿那令人窒息的庭院廊下,而是噬魂古林深处弥漫的、带着淡淡腐朽气息的幽暗雾气。
辰秋离的手指颤抖着抚上自己的额心。
平滑一片。
那枚在幻境最后时刻救他于沉沦、带来清凉与清醒的泪珠状蓝色印记,此刻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一股寒意夹杂着后怕,沿着脊椎猛地窜上。他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古林中潮湿阴冷的空气,才勉强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战栗。
“是了……是洛夷……”
他低声喃喃,声音沙哑得厉害,“幸亏……幸亏有他留下的这抹‘海洋之心’的本源守护……”
若非这来自深海洋灵、至纯至净、能守心破障的力量在最后关头被幻境极致的情绪冲击激发,他此刻早已魂飞魄散,意识永远沉沦在那场精心为他编织的噩梦之中,肉身则成为这噬魂古林的一具养料。
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持续了极为短暂的一瞬。
因为那场幻境带来的痛苦,并未随着清醒而消散。
他低头,飞快地检查自己的身体——衣物完好,皮肤光洁,没有纵横交错的鞭痕,没有深刻见骨的刀伤,没有青紫肿胀的膝盖,更没有那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经脉的魔气痛楚。
身体,完好无损。
可是……
辰秋离缓缓抬手,按在自己左胸心口的位置。
灵魂却在阵痛着。
那被鞭笞的屈辱、被刀割的冰冷、被魔气侵蚀的撕裂感、还有……还有亲眼所见秋逸与灿灿恩爱缠绵、乃至得知他们有了血脉传承时那剜心刺骨、万念俱灰的绝望……所有的情绪和感知,都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印刻在他的神魂深处,带来一阵阵虚幻却又真实无比的抽痛。
他知道那是幻境。噬魂古林窥探人心最深的恐惧与执念,编织出的致命陷阱。
可他更怕……那不只是幻境。
幻境中的一切,是基于真实发生的过去和他最深沉的恐惧扭曲放大而成。
辰秋逸的冰冷与残忍是假的,但那九天九夜的雪是真的;如今的恩爱缠绵是假的,但当年他亲手将灿灿推过去的行为是真的;那未出世的孩子是假的,但秋逸因他而承受的伤害与绝望是真的……
“大哥……”
辰秋离闭上眼,浓密的睫毛上似乎还沾染着幻境中未干的湿意,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带着难以言喻的恐惧和悲伤。
“我更怕……现实比幻境,更残忍……”
他怕现实中的辰秋逸,或许永远不会原谅他。
他怕现实中的隔阂,比幻境中的折磨更加无望。
他怕自己拼尽一切,最终换来的,仍是求而不得,仍是眼睁睁看着对方走向没有他的未来。
这种恐惧,远比肉体上的伤害更让他战栗。
就在他沉浸在这份由幻境引发的、深刻入骨的后怕与感伤之中时——
倏地!
一道强烈的、不容抗拒的光芒毫无征兆地自他脚下亮起,瞬间将他全身包裹!
辰秋离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觉周身空间一阵剧烈的扭曲和压缩。
下一刻,光芒骤熄,他整个人已消失在原地。
几乎就在他消失的同一时间——
咻!咻咻!
另外几道同样耀眼的光芒接连在古林的不同位置闪烁而起,如同呼应一般,一闪即逝。
光芒散尽后,噬魂古林的这一角再次恢复了它亘古的幽深与寂静,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只有弥漫的淡薄雾气,缓缓流动,遮掩了所有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