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叶廷和林若甫兵败身亡的消息时,林冬菱脸上表情十分平静。
早在岑策亲自带兵出城迎敌的时候,她就意识到了不对。
肖陵昀身死、黑风军损失惨重,失去了这个巨大助力,胥朝无疑陷入了劣势,在这种情况下,岑策不但不退后防守,还冒着丢命的危险出城作战,实在太过反常了。
林冬菱当时就觉得,这位皇帝陛下不是疯了想拼命,就是早就做好了部署,而她更倾向于后者,从现在的结果看,她还真没猜错,也因为这样,她并不没有感到多少意外。
相比于林冬菱,前来报信的雪燕和冰燕就没那么淡定了。
“小姐,我们该怎么办啊?”冰燕搓着手,眼中充满了焦虑的情绪。
冰燕的担心不无道理。
照这个事态继续发展下去,叶新枝和他的兵马必然受不住胥朝大军的围攻,届时无论叶新枝是死是活,林冬菱她们都不会有好下场。
林冬菱早就想到了这一点,不过比起自己,她更关心叶新枝对于以后的安排和决定。
林冬菱问道:“新枝哥哥现在在哪里?”
见林冬菱不为自己考虑反而还念着叶新枝,冰燕心里有些急了,她正想开口劝几句,就被雪燕拦住了。
雪燕伸手按在了冰燕前倾的身子,无言地摇了摇头,这才让冰燕打消了念头。
然后,雪燕回答了林冬菱的问题:
“刚才我们过来的时候看见几位将领都往军帐那边走了,应该是被世子召了过去。”
“嗯,那我过去看看。”林冬菱点点头,而后就起身向外走去。
雪燕和冰燕想要和林冬菱一同前去,但是被林冬菱婉拒了,她将两人留在帐中,独自一人走出了营帐。
如往常一样,烈炎军的士兵穿行于驻地中,执行起巡防的日常任务,但他们神色凝重,眉宇间飘浮着愁云,全然不见原来意气风发的样子。
如果说这些将士们本来是一团熊熊烈火,那他们现在就是残风中岌岌可危的火苗。
看来主将死亡的消息给他们带来了极大的打击。
林冬菱一边想着,一边向叶新枝所在的中军大帐走去。
在她马上快走至帐前时,几个中年男子刚好从里面掀帘而出,林冬菱虽然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但也知道他们是烈炎军中有着不少话语权的老将。
从帐中出来后,几个将军都愁眉苦脸的。
“唉,也不知道世子爷怎么想的,硬要我们继续打,这不等于让我们去送命吗?”
“就是说啊。要我说咱们就见好就收,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嘛。”
“非得争这口气,看来世子爷还是太年轻哦。”
“……”
他们唉声叹气,无奈地走远了。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林冬菱眼中晦暗不明,听了刚才的对话,她大概能想到叶新枝做了什么决定,但她仍想要去劝劝。
林冬菱走入了营帐中。
叶新枝双肘撑桌,脖颈微折,将头埋入脸前的掌里,尽管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林冬菱明确地知道叶新枝心情不佳,而他佝偻的脆弱样子让林冬菱想到了多年前初次遇见他的时候。
当时她刚上学,觉得新环境十分新奇,下学后就跑到凝烟阁找林语茗说话,急着与这个年龄相仿的姐姐聊聊今天经历的趣事。
与前几日不同的是,凝烟阁的门前多出了一个陌生的小男孩,他蹲坐在院墙边,垂着头不说话,看上去心情低落。
林冬菱走了过去,好奇地问道:“你是谁啊?怎么坐在我二姐的院子门口?”
似乎没听到来人的动静,骤然听见上方传来的问话声,叶新枝惊慌失措地站了起来,他乌黑的眼珠上隐有水光浮动,下撇的嘴角让他显得更加可怜兮兮。
不过相较于可怜的情态,林冬菱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张俊美白净的脸上。
她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男孩。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见到叶新枝第一眼起,林冬菱就起了要和他交朋友的念头,只是她还没有等到对方的回话,叶新枝就撅着嘴跑走了。
林冬菱目送着他离去,心里一直想着,这个小哥哥真可爱。
时过境迁,林冬菱早已不记得叶新枝当时因何露出那般可怜巴巴的神情,而叶新枝也完全没有了当年的影子,这还是林冬菱第一次看见成年的叶新枝表现出如此脆弱的模样。
看来叶廷的死讯给他带来了极大的悲伤。
这时,叶新枝总算注意到了林冬菱的到来,他立刻收起了外露的软弱,套上了坚强制成的伪装戏服。
“你怎么来了?”叶新枝语气冷淡。
若是之前,林冬菱肯定会因为他的态度感受伤心,但现在她很清楚,叶新枝的冷淡并不是针对自己。
林冬菱深吸了一口气:“前有皇室亲卫军,后有黑风军,两军夹击,你敌不过的。”
“你什么意思?”叶新枝突然暴起,“难道你要我向那些害死我父亲的凶手摇尾乞怜,求他们放我一条活路吗?”
显然,叶新枝已经被他父亲的死亡冲昏了头脑,为了给叶廷报仇,他坚持要与胥朝为敌,但是如果真的开战,他即将要面对是是一场必输的仗。
“我只是不希望你死。”林冬菱沉默了片刻,然后说。
林冬菱知道她无法改变叶新枝的决定,所以没有生气地与叶新枝争执是对是错,而是用低微的声音说出了她内心的想法。
这种无力的感觉传递到了叶新枝那里,看着林冬菱垂下的头颅,他的怒火渐渐熄灭,难言的感动从心底的那片灰烬中滋长出来。
“今晚我会领兵攻城,要是能拿下朔州城,就还有再战的余地。”叶新枝语气平静,“你要是不想离开,可以自行离开,我不会强留你。”
林冬菱闻言望了过去,但叶新枝故意回避开了她的眼神,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她终于垂下了眼帘。
“好。”
林冬菱点了点头,语带哽咽地说完这个字,转身离开了军帐,留叶新枝一人陷于孤独的昏暗中。
当晚,叶新枝率部众对朔州城发起攻势,他原本想趁敌不备打对方个措手不及,但没想到岑策的亲卫军早就防备,躲在城墙背后士兵一看到乘云梯上来的人就给予痛击,烈炎军的将士们从高处摔下,立刻就没了声息。
偷袭不成一切都成了泡影,胥朝军队的反击打得烈炎军连连后退,很快就如受惊的鸟兽般向四面八方溃败逃散。
作为前锋部队的头领,叶新枝冲在了烈炎军的最前方,也因此受到了最剧烈的冲击,城墙上飞来的一根羽箭扎进了他的膝间,疼痛让他再也迈不开步,失去重心倒在了地上,而周围的烈炎军士兵都忙着逃命,没人停下来扶他一把。
叶新枝坐在沙地里,看着从伤处流出的鲜血,陷入了绝望。
就在他快要被敌军追上的时候,不知哪儿来的一颗烟雾弹砸在他的脚边,灰白色的烟雾快速升腾而起,把叶新枝包裹在其中。
后来的追兵看不清叶新枝的位置,只能用剑往白雾乱刺,而就在叶新枝马上就被剑尖扎中时,一匹快马向这边疾驰而来。
马上的人跳马落地,使劲拖着叶新枝往自己拉了一把,成功帮他躲过了这一劫。
那人喊道:“跟我走!”
虽然只有短短三个字,但叶新枝立刻就认出来声音的主人。
他很是惊讶,林冬菱怎么会在这里?
但是叶新枝还来不及多想,就因为失血过多而昏厥了过去,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感觉到有人拉住了自己的胳膊,拼命地想要带他离开。
*
叶新枝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另一方天地中了,耳边响起的鸟鸣声将他从沉眠中叫醒。
他睁开眼睛,打量了一下四周,发现自己身处的地方似乎是一间农舍。
叶新枝很是恍惚,以为自己在做梦,他想要从床上起来,可一有动作就感受到了从膝盖处传来的疼痛。
他弯腰去看,看到膝上缠绕着厚厚的白纱,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做梦,眼前的一切都是确切的现实。
可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迫切地想要弄清楚情况,叶新枝忍着疼痛下了床,一瘸一拐地向外面走去。
刚踏出门口,叶新枝的视野就被一片绿色给占满了,四周皆是起伏的青山,生长在附近的绿树环抱着这座农舍。
不远处的田地里有一老一少两位女子,她们都是农妇打扮,来两人手里拿着某种植物的根茎,正在挖坑准备将东西埋到土里去。
其中一名女子在用衣袖擦汗的时候瞥到了站在一旁观看的叶新枝,女子转过头来,样貌竟于林冬菱一般无二。
林冬菱惊喜道:“哥哥,你醒了?”
虽然平时都被林冬菱叫做新枝哥哥,但略去了前面的两字,叶新枝还是感到有些别扭,因此他没有立刻答话。
旁边的婆子接口道:“你昏睡了三天三夜,都是你妹子在旁边照顾你,你以后可要对你妹子好点。”
叶新枝大致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当时他身陷囹圄,林冬菱前来相救,不仅把他从战场中带了出来,还成功让他们两人逃脱了追兵的追杀。胥朝那边没能见到他的尸体,必然发出了通缉令,为了躲避外头的天罗地网,林冬菱想办法把他带到了山里,隐瞒了真实姓名,假称两人是兄妹关系,让农妇收留了他们。
叶新枝一时不知该作何想法,只好跟着潜意识答道:“婆婆说的是。”
见叶新枝苏醒,林冬菱很是开心,她立刻放下手里的番薯苗,从田里站了起来。
林冬菱:“婆婆,我先和哥哥说说话,等会儿再来帮你。”
林冬菱跟农妇打了声招呼,得到后者的首肯后,迈开步子向叶新枝奔来,两人一起走回了屋子里。
林冬菱问的第一句是:“新枝哥哥,你感觉还好吗?”
叶新枝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她:“你为什么没走?”
林冬菱如果抛下他离开,凭着她的身份,就算被人发现,也不会受到重罚,说不定还能受到林语茗的庇佑,从此之后过上自由快乐的日子。
但是她没有离开,而是选择了留在自己身边。
“我原本是想同冰燕和雪燕一起走的,可是我还是不放心留你一人在那里。”林冬菱也不隐瞒,坦白回答。
林冬菱当时去军营找叶新枝,其实是为了求一个答案,她想知道叶新枝到底对她有没有过真心。她想着,如果叶新枝开口让她留下,想要与她生死与共,那她就会紧紧跟着他寸步不离。
但叶新枝选择赶她走。
在林冬菱看来,叶新枝越是这样为她考虑,就越表示他对自己并心存爱恋。失望之下,林冬菱决定带雪燕和冰燕离开,到一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可就在林冬菱踏上马车的那一刻,前方传来了炮火的声音,响亮的声音震动了大地,也触动到了她的心底,她猛然发现自己还是想待在叶新枝身旁,即便要陪着他一起死。
所以她回来了。
听完了林冬菱的叙述,叶新枝心上涌起了复杂的情绪,使之陷入了沉默。
他的沉默让林冬菱着急了起来。
“新枝哥哥,你怎么不说话啊?”林冬菱生怕叶新枝会冲动离开,连忙出言哄道,“你别想太多,先好好养伤,等伤养好了我们再计划别的。”
“至于其他事情,你也不用担心,这里十分偏僻,追兵找不到一时找不到我们。吃穿更是小事,我现在已经学会了插秧割草,婆婆说只要我愿意帮忙,她可以一直让我们住在这里,等我以后学的更多了,我就去租一片田自己干,这样不用靠别人我就养的起你了。”
这边林冬菱嘴上不停,那厢叶新枝心绪万千。
他万万没有想到,当初那个金尊玉贵的林三小姐会为了自己不辞辛劳,甚至不惜让她如白玉上的双手沾上黏腻的泥土。
像是有一只手抓住了叶新枝的心脏,让他感到一阵一阵的揪疼。
“新枝哥哥……”林冬菱说了许久都不见叶新枝答话,心中越发焦虑。
终于,叶新枝启唇开了口:“那我以后可就要靠你了。”
他沉沉的声音像一把火,点燃了林冬菱的希望,她眼睛霎时明亮起来。
“嗯!”林冬菱轻快的声音在屋中响起。
两颗冰冷的心再度开出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