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暖阁。
今日难得乾帝精气神好了些,便召集朝堂重臣前来议政。
左相章太岳,与李时言等六部尚书。
乾帝同这些重臣们,商议了一下开春科考、突厥来访等国事后,不过一会儿就露出了疲态。
一众老臣重臣见了,也都识趣退走。
但乾帝却是突然下令,让吏部尚书李时言留了下来。
李时言听到这话一愣,随即又坐回到了刚才的位置上。
只是左相章太岳临走前,同他交换了一个隐晦的眼神。
乾帝坐在软榻上面,看着这个已经一手提拔的鸿嘉名臣,就这般静静地注视着他,许久都未曾开口。
李时言如坐针毡,后背已经溢出了冷汗。
他不明白,皇上究竟想要说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终是长叹了一声。
“时言,朕记得,你是出身寒门吧?”
吏部尚书听了这话,顿时起身跪倒在地,哽咽道:“臣自幼家境贫寒,承蒙皇上隆恩,这才得以步入朝堂,位极人臣。”
皇帝这声“出身寒门”,其实还说得好听些。
寒门寒门,至少还有门第,但李时言不但是小商贾之子,还是父亲与店铺婢女私通生下的婢生子。
大乾王朝,先帝年间,世族鼎立,把持朝政,阶级森严。
士农工商,这是亘古不变的阶级定律。
这森严的阶级,就连商贾之家也不例外,嫡出与庶出也有等级区分。
嫡生子看不起妾生子,妾生子看不起婢生子,婢生子只有看不起贱生子。
婢生子,就是通房奴婢生的孩子;贱生子,则是歌姬妓女生的这类孩子。
但偏偏李时言既不是婢女子,也不是贱生子,他只是个私生子,所以自幼被所有人唾弃鄙夷。
好在李时言聪颖好学,年少便立下大志笃志于学,并成功拜得名师,这才有机会参加科举大考,甚至一举高中状元,正式步入仕途。
然而等他真正步入仕途后,才惊恐地发现,这个朝堂,早已被世家大族执掌,根本没有他这个卑贱私生子的一席之地。
紧接着便是排挤与打压,宦海沉浮了几十载,李时言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地方知府,昔年新科状元郎,却因为出身卑贱,连步入朝堂的机会都没有。
正当他灰心丧气时,先帝暴毙,新帝即位,大刀阔斧地推行新政,矛头直指世家大族。
李时言觉得机会到了,当即上书新帝,成功赢得新帝青睐,半年后成了新任吏部尚书。
吏部职权特重,执掌天下官员升迁贬谪,为六部之首。
吏部尚书,更是号称“天官”,俨然是六部尚书之首。
李时言自称一句“位极人臣”,也丝毫不算过分。
只是少有人知道,这李时言,之所以能够成为吏部尚书,正是因为他出身贫寒。
乾帝在软榻之上,幽幽叹道:“你我君臣,也有二十年了吧?”
“是的,陛下。”
“当年朕即位称帝,准备对世家大族动手,先超擢章太岳为宰辅,又提拔你为吏部尚书。”
似乎回想起了那段璀璨往事,乾帝原本虚弱苍白的脸上,也浮现出了一丝血色。
“你们二人,一直都是朕的左膀右臂,跟随朕全力推行新政,兴科举、重寒门、平世家……”
“那些个把持朝政的世家大族,都被你我三人强力镇压,最终倒在了我们脚下!”
一想到这儿,乾帝兴奋地挥了挥拳头,随即又剧烈咳嗽了起来。
李时言急忙上前轻抚乾帝的后背,眼中却带着一丝眷恋,一丝向往。
那是他李时言这辈子,最意气风发的时候。
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为天下寒士开辟一条仕途之路!
这是一项伟大的壮举,足以让他李时言流芳百世,名垂千古!
乾帝恢复过来后,摆了摆手,却突然扭头看着李时言,眼中满是杀机。
这突然间的变化,吓得李时言身子一颤,急忙重新跪倒在了地上。
“你还记得啊,朕以为你不记得了呢。”
“臣……臣……此生难忘!”
乾帝听了这话,突然嘿嘿冷笑了起来。
“不,你不记得!”
“你不记得你我三人之所以革新成功,是因为老五手中的离阳军威慑天下,替我们保驾护航!”
“若不是老五当年对新政鼎力支持,还时不时亲率大军去拜访那些世家大族,你以为他们会那般乖乖听话,任由我们推行新政,变法革新?”
听了这话,李时言张了张口想要反驳,但他最终却是沉默了。
皇帝说的没错,当年若不是那位镇北王鼎力支持,世家大族只怕早就起兵叛乱了,哪里会容忍自己三人撅了他们在朝堂之上的根基?
那位镇北王,真是个狠人啊!
哪家反对新政,他就亲率铁骑从离阳出发,浩浩荡荡地前去这家祖地。
名为拜访,实为威胁。
那些个世家大族的命脉根基,都在他们老乡祖地。
任由你在朝堂之上蹦跶叫嚣,老子率军屠了你满门,你待如何?
什么?讲道理?
对不起,我萧天豪出身行伍,不懂什么大道理!
正是因为这赤裸裸的威胁,那些世家大族才闭上了嘴巴,默认皇帝兴科举、重寒门、平世家。
所以,当年那辉煌璀璨的壮举,最大的功臣,其实是镇北王萧天豪。
没有他的武力镇压,刚刚登基的新帝,在世家大族眼中,又算得了什么?
什么都不是!
一想到镇北王萧天豪那滚刀肉的无赖模样,李时言嘴角就泛起了笑意。
据闻这等下作无赖的计谋,出自那离阳凤雏之手。
只是,皇上现在提及,是什么意思?
“皇上,臣……不明白您的意思?”
乾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咬牙切齿地道:“何孝坤,是你的人吧?”
此话一出,李时言瞬间面色大变,脸上不见丝毫血色。
“当年镇北王血案,也有你一份吧?朕的尚书大人!”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李时言没有出言解释,反倒是感到了一阵轻松。
从他不计后果地将何孝坤一路提拔那一天起,他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他轻轻颔首,苦涩笑道:“皇上,何苦追查下去?”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除掉老五?啊?”
乾帝如同一头暴怒的猛虎,即便病入膏肓,但浑身散发出的凌冽杀机,却还是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跪伏在地。
李时言以头触地,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
“陛下,是您忘了,当初立下那铲除世族的铮铮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