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十一月,陆云端和苏家栋抵达了仰光。
苏家栋不喜欢缅甸,愿意在香港过现代文明的都市生活,仰光虽然也现代化,但是总像比香港逊了一筹。陆云端看他唧唧歪歪,就让他留在家里,可他像只茫茫然的大鸟一样,还是跟过来了。
在仰光,陆云端见到了盛师爷。
盛师爷生的端庄斯文,戴一副金丝眼镜,黑头发梳的一丝不苟。因为在缅甸住久了,所以入乡随俗,上穿对襟短衫,下系真丝绣花笼裾,脚踏一双皮制拖鞋,走起路来拖泥带水,白皙的脚踝在笼裾下摆时隐时现。
平心而论,盛师爷这个形象挺体面,但是陆云端对他好感稀薄,因为盛师爷背景神秘,有点鬼头鬼脑。盛师爷会讲好几国外语,哪一国外语都让他讲的南腔北调,说起中国话来,也让人听不出籍贯。对于这样的人物,陆云端向来是很戒备的。
玉石拍卖会的场子很简陋,拍卖会本身也不大正规,既卖昂贵的翡翠成品,也卖各种原石。陆云端和盛师爷两人过来,先是在座位上旁观,片刻之后陆云端才说道:“师爷,二三等的料子,我能看出好坏来;但是对于真正的老坑玻璃种,我可没有什么把握。”
盛师爷用云南话的腔调讲国语:“我们先看,看准了再说。反正店里不缺货,这一次买不买都可以。”
两人思想统一,这时就旁观不语,及至拍卖会进行过半,陆云端心里有了数,这才举牌竞下几块上好的翡翠毛料。
到了最后,前面台子上摆出了一块已然经过半加工的翡翠,绿的又浓郁又明亮。陆云端和盛师爷嘁嘁喳喳商量了半天,末了决定将其买下——现在看着是贵,可等真正加工完毕之后,兴许会摇身一变成为奇珍,那就可以攀到天价了。
陆云端有眼光,旁人也不傻。一番竞争过后,一位吴苏伦先生出到了两万老盾的高价,陆云端知道吴苏伦是吴刚少将的儿子,便很识相的立刻放弃,虽然他很有实力压过对方。
盛师爷直叫可惜,陆云端却是深谙“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有那几块上好翡翠毛料到手,已经算他没有白来——好料子现在真是越来越难得了,普通市场上已经快要完全见不到。
盛师爷长吁短叹,仿佛恨不能逼着陆云端去把那块翡翠抢回来;陆云端看他急迫的可疑,越发八风不动、稳如泰山。盛师爷有点本事,可以使用,不可信赖;陆云端决定只把他当成一把枪。
拍卖会自此完毕,陆云端重新落得了清闲,当晚去盛师爷家里喝啤酒。盛师爷租了一套宽敞房屋,独自居住,只养一条小黄狗做伴。大热的天,盛师爷除下短衫笼裾,眼镜也摘了,眯着一双近视眼,张牙舞爪的掰咖喱蟹吃,陆云端坐在对面,也是光着膀子,左右开弓的往嘴里填棒棒鸡。苏家栋是三人中最斯文的,只抿了一口啤酒,然后千辛万苦的忍住了一个酒嗝——他自从懂人事起,就很知道讲文明,因为一是陆云端教导有方,时常揍他;二是自知笨的不得人心,要是再粗豪起来,大概就更不招人爱了。
盛师爷看苏家栋不吃,亲自挑了一只大螃蟹放在他面前:“吃啊。”
苏家栋答应一声,不知如何下手;于是盛师爷抓起那只螃蟹一掰两半,又说:“吃啊。”
苏家栋低下头,揪下一只螃蟹腿送到嘴里嚼;陆云端没留意,仰头咕咚咕咚干了一杯啤酒,然后对盛师爷说道:“我打算明天出发,去趟北边。”
盛师爷一愣:“北边?北边太乱,打仗呢。”
陆云端低头一笑,不讲原因。心里有点秘密的感觉也是很好的,仿佛喉咙里梗了一块糖,别人看不出来,只有自己知道。糖果慢慢的融化,满怀都是甜意。
苏家栋叼着螃蟹腿望向陆云端,表情很木然,心里知道这回坏了,少爷又发骚了!
陆云端这时忽然询问苏家栋:“你去不去?如果不想去,在这里等我回来也可以。”
苏家栋眨巴眨巴眼睛,一时不知应当如何回答——他当然不想离开陆云端,可是这一趟旅行实在令他感到厌烦。
盛师爷变成了多余的存在,如果没有盛师爷,苏家栋会丢开螃蟹腿去恳求陆云端不要走——虽然陆云端对他时常采取铁腕政策,但是如果他恳求的足够可怜,对方偶尔也会心软。
陆云端知道苏家栋有点娇气,故而大喇喇的又道:“要不然,你留在师爷这里住几天,我过一阵子就回来,不让你久等,行不行?”
没等苏家栋回答,盛师爷找到眼镜戴了上,眼神很足的抢着答道:“没有问题!”
陆云端真的没带苏家栋。
他背上一只鼓鼓囊囊的大旅行包,独自登上列车,前往北方。
当列车行驶到了终点站时,他改乘长途汽车。长途汽车也到站了,他步行进入最近的村庄,乘坐马车进入山区。
他单枪匹马的保护着大旅行包,并且莫名其妙的染上了跳蚤。这并没有让他感到辛苦,他年轻的身体里蕴藏了无穷的力量与感情。
这次来的是仓促了,他没有弄到一匹矮脚马代步,只好赖皮赖脸的跟上一支商队——商队是段家军杜师长派出去的,往泰国走,陆云端跟着这么一批人急行军,好处是能够保证安全,坏处则是快要把鞋底走穿。
死去活来的走了好几天,他终于临近了小黑的寨子。这时候,大旅行包已经比铅块还要沉重了。
陆云端用一张破草席裹了旅行包,又拿长绳将其捆了,拖在地上行走,走的一步一叩首,抽抽鼻子就能嗅到领口发出来的汗臭。
眼看前方还有几里地的路程,陆云端实在支撑不住,一屁股坐下来席地休息。抬手拍拍大旅行包,他心中颇为自得——里面的东西,全是给小黑带的!
拧开水壶喝了两口,他歇过这一口气,爬起来继续前行。他早在香港就打定了主意,这回非得给小黑带点什么不可,小黑太可怜了,什么都没有。
陆云端这回一鼓作气走出老远,随即骤然刹住了脚步。
他看到前方遥遥走过了一群褐色军装的士兵——这显然和小黑不是一伙的,但在这个地方,不是一伙的人马,很难如此近距离的共处。
陆云端犹豫片刻,忽然出了一头冷汗,心想小黑那里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情?难道这已经不是他的势力范围了?
陆云端六神无主的思索片刻,随即挑中周遭最粗一棵大树,抽出背包中的小铲子草草挖坑,把旅行包埋到了树下。
将一把手枪和一只满弹夹藏到身上,他手握一把短小军刀,试探着向前走去。鬼鬼祟祟的又前进了约有两里地,他颇为笨拙的爬到树上,居高临下向前眺望,发现小黑的寨子倒是还在,不过房屋全部坍成废墟,是遭受过炮击的模样。几处余烬袅袅升起青烟,里面空无一人,是座死寨。
面对此情此景,陆云端做了个深呼吸,极力告诉自己别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