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余凝视着眼前这位少年,乍看之下,少年竟似比自己还年轻几岁。
然而,他的心中却无端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压迫感。
那少年并未有任何气势汹汹的举动,脸上挂着的笑意温和且谦和,宛如春风轻柔拂面。
但仅仅是他那平静得犹如一泓清泉的眼眸轻轻一扫,章余便仿佛置身于千钧巨石的重压之下,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凝滞了几分。
他只觉得心跳得厉害,口中也干燥得如同荒漠,额角更是悄然间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这般紧张的程度,便是当初面见章家族长时,都未曾经历过。
季伯似乎早就洞悉了章余内心的不安,他不动声色地提起那古朴的茶壶,动作舒缓而优雅,缓缓为章余斟了一杯清茶,随后轻轻将精致的茶盏推至章余面前,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轻声说道:
“章兄,可是正要前往长安?”
章余赶忙接过茶杯,指尖触碰到温润的瓷壁,仿佛一股暖流瞬间传入心底。
他轻啜一口,那茶香顿时氤氲开来,丝丝缕缕沁入心肺,原本躁动不安的心绪竟如同被山间清泉温柔洗涤,渐渐平复了下来。
他暗自疑惑不已:自己究竟在紧张什么呢?眼前这少年身着朴素的布衣素袍,没有丝毫张扬的气息;言谈举止谦逊有礼,尽显温文尔雅之态。
仅仅是那淡淡一瞥,怎么就会让自己如临万丈深渊一般呢?
“哈哈哈,不错!”
章余定了定神,脸上浮现出爽朗的笑容,回应道:
“长安牛氏嫁女,如此盛大的喜事,怎能不去亲眼见识一番?季兄莫非也是同路前往长安?”
季伯听闻此言,眸光微微闪动,神色间悄然掠过一丝追忆之色。
牛氏——那可是当年与他一同在战场上并肩厮杀的牛家村旧部啊。
遥想当年的牛家村,不过是一群专注于耕田狩猎、安于乡土的普通百姓,谁又能预见到,短短五十年的时间,他们竟能一飞冲天,成为威震天下的顶级望族,稳稳屹立在帝国权力的巅峰之上。
章余兴致愈发高涨,继续眉飞色舞地说道:
“听说此次长安牛氏嫁女,连安南牛氏的家主都要亲自出面,这可是百年难遇的盛大场面!两大牛氏齐聚一堂,光是在脑海中想象一番,就让人心潮澎湃不已。”
季伯微微一笑,轻轻颔首表示附和,然而思绪却已然飘向了遥远的过去。
长安牛氏,乃是牛大一脉所创立。
当年李饵登基称帝之时,牛大便率领全族举家迁居长安,在这帝国之都落地生根,开枝散叶。
牛氏一族与当今圣上的渊源极深——他们亲眼见证了李饵从一个稚气未脱的孩童,一步步成长为君临天下的九五之尊。
族中年轻一辈更是有不少人与帝王一同在席间嬉笑玩耍、共读诗书。
因此,李饵对牛氏一族始终怀着深厚的情谊,多加照拂。
更不用说,如今牛氏的新任族长牛三,原本是南方海军统帅,在大唐海军总元帅罗松正告老还乡之后,便顺理成章地接掌了整个帝国海军,成为手握重兵、掌控万里海疆的实权人物。
既有天子的亲信支持,又有军政要员坐镇,牛氏的崛起,实在是水到渠成,气势磅礴,无人能够阻挡。
而安南牛氏,则是出自牛虎、牛豹一脉。
当年他们并未跟随李饵北上,而是选择留守安南。
临行前,牛大将安南的田产、矿脉、军械,甚至连人脉资源都毫无保留地托付给了他们。
本就身居大唐陆军要职的牛虎与牛豹,得到如此雄厚的根基,即便足不出户,也足以在一方称霸。
如今数十年过去了,安南牛氏早已根基稳固,枝叶繁茂,富甲一方,俨然成为南方一股不可忽视的庞大势力。
季伯轻轻抚摸着茶盏,目光透着悠远,心中不禁泛起层层涟漪:此番入京,不知还能否再遇见那些久违的故人?
当年烽火连天的岁月里,大家并肩作战的场景,如今回想起来,竟恍如昨日一般清晰。
章余与季伯甫一相逢,便觉彼此仿若相识已久,二人促膝而坐,倾心交谈,在这过程中,那份投缘的感觉愈发浓烈。
章家侍从几番前来催促,章余才万般不舍地起身告辞,临别的时候,两人情真意切地约定次日再继续此番情谊。
在此后的几日时光里,他们常常于那安静舒适的休息室里畅快交谈。
章余对季伯的钦佩之心日益加深,季伯那些独到的见解,每次都如同一把钥匙,为章余打开一扇全新的认知之门,让他有茅塞顿开之感,仿佛久旱逢甘露般畅快。
然而,季伯的身上仿佛始终蒙着一层神秘的薄纱:他在点评朝堂上的重要大臣时,那副淡定的神情;讲述朝堂中不为人知的隐秘往事时,流露出的那份超凡脱俗、与世无争的气度,都令章余困惑不已,反复思索也难以参透。
最初见面,章余只当他是寻常世家子弟,可随着交往日益深入,愈发觉得此人深不可测,仿若藏着无尽的秘密。
分别的时刻终于来临,章余坦诚地表明了自己的身份,言辞恳切、热情洋溢地邀请季伯前往长安的章府做客。
谁料季伯只是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淡然的微笑,而后婉言拒绝,说罢便从容转身,朝着人群走去,那背影很快就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再也寻不见踪迹。
就在这个时候,刚刚从车上下来的章三郎不经意间瞥见了季伯离去的背影,刹那间,他仿佛遭受了晴天霹雳,整个人瞬间僵立在当场,眼神中满是惊愕与难以置信。
章余敏锐地察觉到章家家主神色不对劲,心中泛起一丝疑惑,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家主,您可是认识季兄?”
章三郎神情恍惚,缓缓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一丝不确定:
“不,兴许是我认错人了。”
其实,章三郎年轻时确实曾有幸见过季伯一面,只是那时他不过是一介布衣,面对威名赫赫的大都护,根本不敢抬头直视其面容,只隐约记得一个模糊的身形轮廓。
刚刚那一闪而过的背影,与他记忆中的模样竟是丝毫不差,让他一时间有些恍惚,仿佛时光倒流回到了过去。
可转念再一想,又觉得这想法太过荒谬——当年初见时,自己还是个青春年少的小伙子,如今却已是两鬓斑白,脸上爬满了岁月的沧桑。
倘若大都护还在世,想必也该是年逾古稀、垂垂老矣,怎么可能看起来如此年轻呢?
他自嘲地苦笑着摇了摇头,正准备抬脚迈步离开,却犹如突然遭受电击一般,整个人瞬间僵在了原地。
紧接着,他猛地转过头,目光直直地看向章余,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得几近嘶哑:
“你说……他姓季?!”
章余被家主这近乎癫狂的神情彻底惊住了,一时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般,根本说不出话来。
章三郎的情绪愈发激动,眼看着就要追问下去,却突然双手紧紧捂住心口,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整个人直直地栽倒在了地上。
一时间,月台上瞬间乱成了一锅粥,众人慌慌张张、手忙脚乱地抬起昏迷不醒的家主,匆匆忙忙地离开了站台,只留下一片嘈杂与慌乱。
众人急忙将昏迷的章三郎抬出车站,幸而早有安排好的汽车等候在外,这才得以迅速将他送往最近的医馆。
大夫仔细诊察一番后,缓缓松了口气,向众人说道:
“老人家并无大碍,只是情绪过于激动,心脉一时承受不住,才导致昏厥,稍作休养便会苏醒。”
听闻此言,众人紧绷的心弦这才稍稍松弛下来。
章余正欲随大夫前去取药,忽然间,病床上的章三郎猛地睁开了双眼,目光如电,迅速扫视四周,最终定格在章余身上。
章余心头一震,连忙上前,将自己如何偶遇季伯、一路相伴相知的点点滴滴,毫无保留地娓娓道来。
章三郎静静听着,眉宇间时而凝重、时而恍然,待听完全部经过,他猛然伸手紧紧握住章余的手腕,从怀中取出一枚金丝镶边的章家家主名帖,郑重交到章余手中,声音低沉却坚定:
“你立刻持此帖前往丞相府,求见章丞相。将你所知之事,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禀报,不可添油加醋,也不可隐瞒遗漏,只管如实陈述。”
这位如今执掌朝政的章丞相,正是当年遥洲章家那位曾意气风发的章飞。如今他已不再年轻,两鬓微霜,却依旧精神矍铄。
自女帝登基以来,他便因才干卓绝被擢升为工程部部长,主持修筑贯穿大唐的庞大铁路网络,功勋卓著,后升任工部尚书
待前任丞相告老还乡,他顺理成章接掌相位,一任便是十余载。
这些年来,国事繁重,昼夜操劳,案牍如山,几乎耗尽了他的心力。
就在此时,书房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章飞抬眼示意,管家缓步而入,双手呈上一封金纹烫边的名帖,低声禀报道:
“回禀丞相,遥洲章家家主遣人求见,持此名帖而来。”
章飞微微一怔,接过名帖细细端详,眉头轻皱——虽同姓“章”,但他与遥洲章家素无往来,更无亲缘,对方突兀来访,究竟所为何事?
他沉吟片刻,终是挥了挥手:“请来人进来。”
不多时,章余被引入书房。
他神色凝重,将从火车上遇到季伯的全部经过,一五一十地禀报。
起初,章飞尚是端坐倾听,神情淡然;然而随着叙述深入,他的脸色逐渐阴沉,眼神愈发锐利,呼吸也变得沉重起来。
当听到关键之处,他猛然一拍案几,霍然起身,声如雷霆:
“备马!立刻备马!”
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他紧锁的眉头与眼中翻涌的惊涛——一场潜藏多年的风云,似乎正悄然掀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