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好好照顾你们。”
我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想笑。
大约过了四十分钟,我感受到耳边平稳的呼吸声。
我悄悄从枕头下面拿出一个针管,里面是我费尽心思搞到手的镇定剂。
自从有了蛇蛋,巴弋对我寸步不离。
前几天我去产检,B超清晰显示出我怀的是颗蛋。
大夫毫不诧异,目不转睛写着病例。
这个世界还有多少疯狂,我无从知晓。
趁大夫没注意,我偷到了小半瓶镇定剂和一支针管。
9
巴弋到底是蛇,即使变成人也浑身冰凉,难以掩盖。
真是冷血无情的动物。
怀上蛇蛋之后我借口怕冷,所以巴弋很少和我同床睡觉。
今天他倒像是吃错了药,没有睡前假惺惺的寒暄。
我想,是老天开了眼。
我快而准地将针管扎入巴弋肌肉里,药水顺着细长针头缓缓注入,不稀奇的针管在我手上有千斤重。
巴弋霎时清醒,黑瞳放大,里面没有万千星河,只有我的倒影,时间很短,他很快陷入昏迷。
我推开他,带着身前的累赘逃出了房子。
满天星斗,清光皎皎,我发觉夜晚的空气是如此新鲜,星星会那样明亮耀眼。
我常年在外跑东跑西,对这里的路况早就了如指掌。
逃跑之前,我还有件事必须做。
蛇的嗅觉灵敏,蛇妖更胜一筹。
有次我走到半路,巴弋会打电话告诉我他闻到城西农场的鹌鹑下了小崽,馋得他流口水。
我拿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在胳膊上划了道口子。
鲜血汨汨往外冒,沿着胳膊内臂流淌,坠在地上似蜿蜒的红蛇,殷红灼目,血是热的,心是凉的。
小心起见,我往反方向跑了一段路,沿途都留下了我的血。
可是我高估了药效,更低估了巴弋的本事。
10
几乎是在我跑到外面的同时,床上的巴弋清醒过来。
他负手站在落地窗前,目睹了我的一举一动。
巴弋双眸凌厉,喉咙里发出“呲”的声音。
他在生气,却并未阻拦。
当我坐上车的那一秒。
如释重负。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我:“这么晚了,你大着肚子老公怎么不陪着?”
我面无表情:“他死了。”
他迟早会死。
司机长得憨厚老实,或许是我神情过于凝重,司机没再搭话。
我在租房平台看了好久才敲定这里,远山别墅是一幢二层小洋房,院子里养了两条机灵的狼犬。
虽然没有城里完备的安保系统,但荒郊野岭的,一般不会有人来。
我从包里拿出雄黄粉撒在地上。
以防万一,楼上楼下,连排水口都不放过。
三年了,这是第一次他不在我身边。
我亢奋得睡不着。
日上三竿,我才感到排山倒海般的困意。
梦里,我看着给我夹菜的爸爸妈妈,心里暖融融的。
我回家了。
“嘀嗒,嘀嗒,嘀——嗒嗒”
门铃响了。
爸爸前去开门:“可能是客人来拜年了。”
不,不是客人。
诡异低吟的铃声不断回荡,我最熟悉不过,除了他不会是别人,我感到毛骨悚然。
巴弋提着礼品进了屋。
妈妈笑着接过,招呼他坐在我身边。
我四肢僵硬无法站起,我握住桌上的水杯,如果他敢动手,我会毫不犹豫砸过去。
“嘉嘉,好久不见。”
巴弋的脸歪斜扭曲,糜烂鳞片爬满周身,他每说一个字,传来的腐臭味就会疯狂涌入我鼻孔、喉咙。
我“啊”的大叫一声,从噩梦中醒来,眼底尽是没散去的惊慌恐惧。
天已经黑了,房间昏暗。
我大口大口喘着气,胸口异常发堵,身上也格外沉甸甸。
忽然,我脚心猛然发凉,那粘腻的触感,是……
我屏住呼吸,不敢回头。
要噩梦重演了吗?
11
“嘉嘉,你不乖。”
满腔寒意横行霸道的席卷全身,我再无处可逃。
我艰难开口:“巴弋,你什么时候醒的?”
巴弋欺身压上来,抚摸着我,从眼皮到下巴。
最后他大掌停在我脖子上。
巴弋掐住我的脖子,磁性阴沉的声线从薄唇吐出:“我的嘉嘉真天真啊。”
来自地狱的魔鬼说得就是他,他几近疯魔的表情令我害怕,我挪动了几分身体。
他怎么进来的,院子里的两条狗呢?
是我睡得太熟,还是都被他吃干抹净了。
我扭过头,避开他的眼睛:“你下去,我不舒服。”
“嘉嘉,你就这么想离开我吗?”
巴弋蛇尾愈发缠得来劲,我下半身疼痛难耐,他眼梢泛起暗红,周身弥漫着狠戾气息,他半张脸隐匿在光里,阴恻恻的。
计划失败,我没机会了。
我倒抽气看着他:“巴弋,你杀了我吧。”
这种前途未卜的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还不如死来得痛快。
我脖子上的力气收紧,巴弋眼底藏着一簇浓烈炽热的火,他赤目圆睁,如果眼睛能杀人,我早被他杀几百次了。
“任嘉琼,睁开眼睛。”
他手掌拿开,我重重呼出一口气,眼中氤氲着水光。
我羽睫轻颤,上面挂着晶莹:“我恨你。”
巴弋抓住衣摆,向上撕扯,露出了他精壮的上半身。
“记住了吗?下次用刀往这里捅。”巴弋捉住我的手摸向他紧实的腹部。
气氛竟有些悲凉。
苦肉计,我不吃这套。
受害的是我,凭什么他比我还委屈?
后来他并没有带我回去,而是在这别墅长久住了下来。
很奇怪,那天过后,他对于我伤害他并且逃走的事情只字不提。
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只是,他看我看得更紧了。
我被他养得极好,吃穿不愁,肚子日渐滚圆。
笼子中的金丝雀,也不过此般。
蛇与人结合,一孕孕三年。
算算日子,到了我该生产的节骨眼。
蛇蛋顶着胃,我在临产的前几日就开始吃不进东西,只能勉强灌几口水。
巴弋给我摘的野酸果我更咽不下,他干着急的样子让我发笑。
蛇会日久生情爱上他的猎物吗?
12
我撑腰托腹,淡淡提问:“我会生下来什么?娃娃还是蛋?”
巴弋沉默几秒:“不知道。”
我看着身前仍旧高挺的圆弧:“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也是第一次。”
手一搭没一搭抚着肚子的我,闻言顿了顿。
黄昏时分,我肚子阵阵发紧,我腹胀腰麻坐不住了。
这孽障要出世了。
巴弋一手搂紧我甘愿当垫背,一手捧着我不断收缩的肚腹。
换成以前,我是绝对受不了这过分亲昵的姿势。
我全身被汗水浸湿,身上熬得厉害,我挺腹昂首,面色憋得发青。
腹中又迎来绞痛,如恶鬼猛兽啃食我皮肉,我鼻息急促紊乱,俯身大呕。
我破水了。
巴弋被我赶到外面,我不愿被人瞧见我的难堪。
两个小时过后,一枚乳白色椭圆形的蛇蛋在我身下滚落。
“哐”一声巴弋破门而入。
恍惚间,我看见他薄情寡义的脸上流下了一滴豆大的泪珠。
这是当父亲的喜悦吗?
我来不及深想,眼前变得模糊,我累得睡着了。
醒来,巴弋握住我的手坐在一边,眼里布满红血丝。
我腰间酸疼,艰难咽了口吐沫:“我想喝水。”
巴弋忙不迭地站起来去倒水。
“小心烫。”
他贴心的为我插上吸管,我躺着就能轻松喝到。
巴弋低头在我额头落下一吻,嘴角都泛着笑。
太诡异了,我对他戒起防备。
他眉目中杀戾不见,倒是含了几分柔情,眼神也变得透亮。
他喜欢我吗?
就因为我给他生了个蛋?
这个可怕的念头起了头,我不得不重新审判一直以来他对我做的那些事,我始终相信这是他的圈套。
巴弋附身靠近,带着微乎其微的渴求:“嘉嘉,去看看我们的孩子好不好?”
别这么叫我,真让我恶心。
我刚生产完,没什么力气,得到我的许可后,巴弋横抱起我,来到了别墅的后花园。
自打搬过来,后花园都是他在打理。
13
院内修了流水假山,斜阳穿过层层绿叶洒在水面漾起光晕潋滟,映照出群山连绵,无垠深蓝。
如今花草茂盛,倒显得别墅有了点人气儿。
阴凉处,放置着几个瓷石罐子,里面盛满了厚泥土。
蛇蛋就放在那里。
温热的蛇蛋变得凉爽,埋在土里只露出小小的蛋尖。
我让巴弋把我放下来。
我蹲在一旁,低头仔细看着它。
“竟长得这么大。”我伸手覆在蛋壳上,掌心下静如死水,没有生机。
我猜大概是没到孵化的时候。
真可笑啊。
我生下了那畜生的孩子。
我眉心逐渐蹙起,牙齿恨得咯咯作响。
我手下捏紧,“咔嚓”我听见了细微蛋壳破碎的声响,悦耳动听。
巴弋见我愁容不展,还以为我是太伤心了。
他揽过我的肩膀,让我的头方便倚靠着他胸膛。
“没关系,它能降临在世界上,我很知足。”巴弋说得轻言轻语,一副看淡生死的口吻。
我偏头问:“它怎么了?”
巴弋神情落寞,勾住我一缕头发绕来绕去,打成了死结:“人和蛇生育的蛋,是无法成形的,它只不过是摆个样子。”
我庆幸起来,如果它真孵化了,我一定会千方百计想办法弄死它。
这么多年我被困在这里,也并非收获全无。
我得到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巴弋靠自身修为化成了人形,悟性有,灵性不够。
而且,他身上还背负着巨大诅咒,具体是什么他没告诉我。
14
坏消息是,我因三年前被迫和他同房,就落下了每三年就自行怀孕产卵的下场。
蟒蛇大约能活四十年。
巴弋活了多少年我不知道。
化成人形的巴弋还剩多少年活头我更不知道。
在这里已经整整六年了,我肚子鼓鼓预示着我即将产下他的第二颗蛇蛋。
难道除了打电话我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漫长的等待使我煎熬,让我痛苦。
万一我运气不好,第一通电话失败了。
那我在反复等待的时间里,会无休止地产卵。
这对我是种折磨,是超乎肉体上的侮辱。
我接受不了。
吃过晚饭,他扶我去花园散步。
我吃得好睡得好,他倒是日渐消瘦。
巴弋畅想着我们的未来,我却盘算着怎么逃出生天。
笑话,我跟一条蛇能有什么未来?
就算有,也得是他死我活。
这才是属于他的未来。
机缘巧合之下,我认识了一位道长。
道号玄清。
他四处游历,见多识广,他的道法师从殷虚真人。
我和他只有过一面之缘,之后的联络都在网上。
我死马当作活马医,和玄清道长说了我的事情。
玄清道长没给出解决办法,只叫我尽快去道观找他。
我产下蛇蛋后会有两个月的空窗期,趁此机会我要去会会道长。
在生下第二枚蛇蛋的当天我留下一封信,偷偷离开了别墅。
信上我告诉巴弋不必找我。
我出门去散散心,两个月后一定回来。
巴弋爱我,他会听我的话。
是的,他自以为纯洁无暇的爱。
虽然,我不知道他因为什么爱我。
15
我本想约玄清道长来人多的地方见面。
人多繁华,巴弋不敢当众伤人。
可玄清道长拒绝了我的提议,执意让我去道观找他。
雨后的山路陡峭崎岖,本就是羊肠小路还泥泞不堪,一路树影婆娑,杂草半人高,我趟着泥水,转过一道又一道山峰,总算见到了道观的影。
说是道观,不如说是一座小寺庙。
寺庙坐落于老林尽头,从高处看大小房屋组合排列像条深山巨蟒,它躺在静谧幽林,揽着未知岁月。
薄雾飘渺,不闻鸟啼,古寺四周一片寂静,唯有院落里传来念经木鱼声。
我小心进了寺庙,入眼一棵万年古树参天而立,苍劲挺拔,枝繁叶茂,恍如一根定海神针压住了怪蛇。
“来了啊。”
迎接我的是个看起来跟我年纪相仿的男生,白净秀气,套着一件不合身的道袍,缝了不少破补丁。
他身上散发的檀香味沁人心脾,我猛吸大口,眼一黑,晕了。
“心悸气短,四肢乏力,气血不足。”玄清道长像模像样给我把脉。
“你还会看病?”
我支棱起身体坐好,简单的动作叫我心慌,我额头布上一层细密的汗,我胡手擦去。
我还挺佩服自己的,见到人了才晕。
玄清道长给我吃了一颗小药丸,苦得我想吐,他当下捂住我的嘴,药丸卡在我嗓子眼里不上不下,他硬叫我咽了下去。
“调理身子的,好东西。”
玄清道长长袍一撩,正色起来:“你丈夫当真是蛇妖?”
虽然这些年巴弋不再经常以原形示人,但偶尔有放松懈怠的时候。
我手机里有偷拍他人身蛇尾的照片。
道长拿起一看,眉头不展。
“除掉他,很难是不是?”
16
道长的脸色很不好,我燃起的希望灭了几分。
“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
我眼睛一亮,坐直了身体,期待他继续说下去。
可玄清道长却吹起了牛,他站起来连说带比划:“我是没见过,不过听我师父殷虚真人讲,殷虚真人你晓得吧,了不起,呼风唤雨那都是手拿把掐儿,他……”
我拍拍床板:“别跑题。”
玄清道长动作收敛几分,清清嗓子:“我师父说,他师父的师父的太师父的同门师弟说,他早年进山烧香,途中见谷底浓雾升腾,他探脑袋一瞧,你猜怎么着?”
他在给我说相声吗?
我开始怀疑起他的能耐来。
我按着耐心回应:“怎么了?”
“他瞧见一四爪大蟒,身披黑鳞,游走在谷间,吼叫声像刚出生的婴孩,他当年还是个小毛头,哪见过这阵仗,香都不烧了,拔腿就跑。”玄清道长说得口干舌燥,饮了一杯茶润喉。
“跑到一半他发现不对劲,刚才天还是亮的,怎么一眨眼天就黑了,他回头一看吓得魂都丢了一半,那巨蟒追过来,直立有数米高,遮住了半边天光,吐着信子像要吃人。”
燕子归巢,微风渐冷,说到这儿已接近黄昏。
我没闲工夫听他编故事,我担心巴弋会循着气味找过来,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我出声打断:“以前是以前,我问你,我现在要怎么办?”
玄清道长神秘兮兮从袖子里拿出一把桃木剑。
这剑食指粗,手掌长,刻着镇妖符。
玄清道长千叮咛万嘱咐:“这桃木剑是祖传的,开过光,不过只能用一次,你找准时机就这么一剑刺进去,他就完了。”
我看着掌心这把桃木剑:“打回原形?”
玄清道长“啧”了一嘴:“比那厉害,形神俱灭。”
其实我没想让巴弋真死。
只要他被打回原形,不再害人,回归深林或是被关进动物园都好。
倏然,屋外狂风大作,林叶瑟瑟作响,蜗居的山鸟被惊得呼呼乱飞,大地剧烈抖动,密林上空横出几道紫惊雷,在乌云中翻滚,响声霹雳。
天黑得彻底。
17
“哗啦”
院墙被外力一震,轰然倒塌,狂风呼啸着袭击禅房。
是巴弋来了。
只有他有这样的本事。
“哪个孙子敢在你爷爷头上撒野!”
“别出去!”我把桃木剑往头上一别,长发能盖住二三,我拉扯住玄清道长。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巴弋完整的蛇身。
数十米的身躯匍匐在屋顶,蛇头呈倒三角状扁而厚,张开血盆大口,离玄清道长半米远,露出尖牙,冲他嘶嘶吐着舌头。
我:“巴弋。”
黑蟒蛇缩回舌头,摇身一变,化成人形。
上一刻还威风神气的玄清道长跌坐在地,就差给巴弋磕头了。
巴弋浅笑,像是看了一出好戏,桀骜不训的表情悠哉悠哉。
这是胜利者的姿态。
这种被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拿捏的感觉让我犯怵。
巴弋看向我,朝我伸出手。
我试图从他眼里探寻别的情绪。
很平静。
没有愤怒。
我摸不清他的心思:“巴弋,你别杀他,他是我的朋友。”
巴弋微微眯眼,在琢磨“朋友”是什么意思。
我上前与他十指相扣,柔声细语:“我们回家好不好?”
巴弋眼弯了弯,环抱住我。
从始至终我没敢回头,生怕巴弋反悔,给玄清道长带来不详的后果。
谁知那个蠢货赶着上门送人头。
“我没骗你吧,那巨蟒跟你丈夫一模一样!”
巴弋回头看追过来的玄清道长,长舌一动将他送回了老家。
睡前巴弋侧躺我旁边,他轻咬我耳尖,指腹摩挲过我脸廓,一遍一遍唤着“嘉嘉。”
我受不了了。
我摁住他唇瓣:“有话快说。”
巴弋在开心或不开心的时候偶尔会露出蛇身。
巴弋蛇尾耷拉:“你在乎那个男人。”
哈哈,他会吃醋。
我看是他的占有欲作祟。
为了稳住他,这些年我也假装与他亲近。
我转过去,额头抵住他下巴:“都说了,是我散心认识的朋友,你别小心眼。”
巴弋布满薄茧的大手抚摸我后背,战栗四起。
“这是什么东西?”
18
糟了,我忘记把桃木剑收好,也罢,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
我眼睛澄亮:“漂亮吗?”
巴弋指尖碰了碰,电流感传来,刺得他酥酥麻麻。
“漂亮。”
巴弋力气比我大十倍,搬家这种小事对他来说简直是小事一桩。
是的。
曾经住过的民宿,我又回来了。
原因是我说我想回家看看,这里是我和巴弋初遇的地方。
大概是“家”这个字触动到他,他二话不说同意了。
没过几天我又要诞下蛇蛋了。
是我跟他的第三枚。
巴弋动作轻柔扶我坐下,在我肚子上搭了条薄毯,蛇蛋咕噜滚了个实在。
没有生命的蛋怎么会动?
我对上他的眼睛,稍显欣喜:“我爱你。”
我装的。
巴弋吻上我额头:“我也爱你。”
几年前那女人倒在血泊的场景在我脑海中浮现。
说不定他也对她这样说过,然后为了满足他的私欲,再毫不留情将她啃噬。
我不留痕迹冷笑:“你懂什么是爱吗?”
巴弋身形一顿,低头拧眉,当真思考起来。
我目光看向远方,犹如提问者不是我一样。
我压根不期待从他嘴里能说出什么来。
巴弋眼里泛起涟漪:“爱她,就心甘情愿想和她吃喝拉撒待一辈子。”
他目光赤诚,却无半丝人该有的爱意和温度。
这就是他对我照顾体贴的理由。
19
我信他说得是掏心窝的话。
如果他不爱我,早就该杀了我。
但爱的答案是什么,我没法告诉他。
因为我不爱他。
十几天后,我产下了蛇蛋。
明知它们不会孵化,可次次巴弋都会兴奋雀跃。
他的心情,与我无关。
我沾湿毛巾仔细擦去电话表面的浮土,发自内心的笑了。
十年来我日日盼望这天的到来。
我看着这眼前的圆弧,极力忍住在肚里就把它捶碎的冲动。
水池边残留的细小血迹表明,巴弋又吃人了。
我一直知道,家禽那点肉是九牛一毛,根本满足不了他的胃口。
他生来如此,我亦无力阻止。
我摸了摸头上的桃木剑。
我,要杀了他吗?
即使他没伤过我。
我有想过,不到万不得已,我会好心饶他一条贱命。
第二天一大早巴弋就出门了。
我紧随其后起了床。
我深呼吸,拿起电话,哆嗦着按下拨号键。
“扑通扑通”我的心脏狂跳,似是要冲破身体。
怎么回事,怎么会什么动静都没有。
电话故障了吗?
我心打起了拨浪鼓,我重新按了好几次,电话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我惊慌失措,眼泪夺眶而出。
我不能失败。
我不想等下一个十年。
“你在做什么?”
巴弋声音冷不丁在背后响起。
20
电话被吓得脱了手,触不到的失重感从我骨子里蹿起。
巴弋扔掉手里的白玫瑰,我看见了卡片上的字——十周年纪念日快乐。
巴弋青筋暴起,微怒:“你想跑。”
事实败露,我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了。
我愤恨地瞪着他,喉间涌现一股腥甜:“是。”
“任嘉琼,十年了,我对你不好吗?你为什么还想要逃?”巴弋冲我怒吼。
我肚子里的蛇蛋不安分地滚动起来。
该死的,到底这死蛋在动弹什么。
我疯狂捶打腹部:“我是人,我怎么会愿意和你这个吃人妖怪过一辈子!”
巴弋禁锢住我两条胳膊,血眼猩红:“你说过你爱我。”
“你没有脑子吗?天底下不会有人爱你,我巴不得你立刻就去死。”
沉吟几秒钟后,巴弋松开我,眼底情绪翻腾,狞笑起来。
他捡起花束,强塞到我怀里。
他珀色的冷眸下藏着嗜血杀意。
巴弋幽幽开口:“忘了说,十年前你就跟我签订了契约。”
什么契约?
巴弋学着人点了一根烟夹在手里,烟雾缭绕,他那张邪佞暴戾的脸半隐半现。
“另个世界的人一旦见了我的真身,人蛇契约自动生效,你是我选定的终身伴侣,逃不掉的。”
十年前我跳窗那一幕闪现眼前。
如果不是我那一跃,巴弋不会现出蛇尾救我。
我更不会稀里糊涂跟他签订契约。
我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那一跳,没成想竟让我跳进了无底深渊。
我还傻傻盼望着打电话能让我出逃,殊不知我早就被他玩弄于股掌。
这一刻我暗自发誓,我一定要杀了了巴弋。
21
我被关进了卧室,窗户锁死,除了一日三餐,我踏不出一步。
某天清晨巴弋推门进来,破天荒的给我送饭。
他将勺送至我嘴边,我挥手打翻了饭菜。
“任嘉琼。”
我抱着膝盖,蹲坐在角落,大肚被我压扁在身下。
巴弋舔了舔皱裂的唇,在我对面坐下。
他艰涩开口,讲起了过往:“我那时候是条幼蛇,随时随地都会被一脚踩扁,我下山进城,想去看看那花花世界,我见到了两只脚的动物,知道了他们就是传说中的人。”
我失神地盯着地板,不吱声。
巴弋动动脚趾:“我在大街上到处游走,看到了被关进竹篓里的同类,叫做人的家伙把它们拎出来,一条条挨个砍头、扒皮、剔骨,甚至对于我来说都要费些力气的野兔、山猪,人却都不在话下。”
“我那时认为,人,就是神明,神明的力量如此强大。”
我眼珠动了动,侧耳听他讲述。
他不在意我有没有在听,自顾自继续:“我幻想自己有一天也能变成神明,后来我发现身边同伴越来越少,有人进山,我的同伴只是偶然经过就丢了性命,神明还加派人手,把我的同伴如数捉了去炖汤煮盅。”
“我不懂缘由,猜测神明做事自有道理,百年后,我终于修出人形,我开心极了,我跑到大街上炫耀,却被神明当作妖怪赶尽杀绝。”
巴弋无声落了一滴泪,滴在地上,热得滚烫。
巴弋大拇指刮去泪痕:“我没有害过人,我只是想变得和他们一样受欢迎,我是家族里第一个拥有修为的蛇,他们追到山上,我的家人为了保护我,被他们杀光了。”
我冷冷发声:“所以,你为了报仇,就去杀人。”
巴弋激动起来,身形摇晃,唇色惨白:“他们是我饱腹的食物,就像你们人类吃这吃那一样。”
我用力拍打地板反驳:“你放屁!就算他们有错,也自会有人制裁,怎样都轮不到你这个蛇妖多管闲事!”
肚子一颠一颠的,挤得我想吐。
“我修炼千年,为得,就是创造这个平行世界,在这里,我就是神明,你们,都将由我审判。”巴弋笑得狂妄。
我腿酸软麻痛,扶着墙起身:“你杀人,还振振有词,世上不会有你这样的神明。”
巴弋指着我,似笑非笑:“任嘉琼,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收起你那虚假的良知吧,你妄图打电话骗人来当你的替死鬼,你和我有何不同?你这个伪善者。”
我心里陡然生出一个想法,杀掉他,就是现在,立刻杀了他。
我气得指甲嵌进肉里,墙上留下血印:“我当初就该杀了你。”
巴弋张开双臂,无所畏惧:“有种你就杀了我。”
“你以为我不敢吗?”我被他张狂得样子激怒了。
“来啊,杀了我,来啊!”
22
我胸膛剧烈起伏,我克制着怒气。
巴弋粗暴地抓住我的手腕,脸上布满阴霾,目光如野火,扑不灭,烧不尽:“来啊!杀了我!杀了我你就自由了,来,把我杀了!”
“去死吧!”我摘下头上别的桃木剑,直直扎进了他腹部,一击即中。
巴弋闷哼一声痛苦倒地,棕红色的血流了一地,与斜射在地板上的晨光交织相融,璀璨的红玫瑰,放肆绽放。
巴弋释怀的笑了,释怀到那颗被平白无故生出来的爱填得鼓鼓囊囊的心,破碎到痛彻心扉,也能无动于衷。
“终于都结束了。”
巴弋说完这句话就闭上了眼睛,那副躯体连带着桃木剑一并化成了粉末。
我肚子扁了下去,一片平坦。
我的噩梦也结束了。
这一切顺利得难以置信。
打蛇打七寸,不无道理。
刺他的腹部,还是当初他教给我的。
从前被他掳掠过来的人,惧他畏他服他,没有人敢反抗他。
他们不会想到有这一天,杀掉他不算太难。
我和他都没预料到,被他用“爱”播撒的种子发了芽,第三枚蛇蛋悄悄孵出了小蛇。
我和他的契约结束了,但我依然没有回到原本的世界。
之后我问了玄清道长,他告诉我可能还要等十年。
我接受了。
没有他的日子,我好过多了。
下一个十年来得很快。
前一晚我做了个梦,梦里有他。
我以上帝视角观看一切。
幼蛇的他,成年的他,化成人形的他。
23
“你这该死的畜生。”
“你吃了我,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孽畜啊,天下没王法了,竟让妖物横行霸道……”
他身上背负的诅咒来源于被视若神明的普通人,他们口出恶言,做尽恶事,将死也喋喋不休。
他在诅咒中轮回,成了不死之身。
他痛苦,他无奈。
他在匿身修炼的那天,碰到了玄清道长上头的同门师弟。
他自知有人看见他蛇形就会定下契约,他急忙追了过去。
他不想滥杀无辜。
可惜追得匆忙,跑到跟前他才记起忘了化身。
小师弟吓得尿裤子,那怂样引起了他的兴趣。
他逗他:“你给我讲故事,哄我开心了就放你回去。”
他得知小师弟有一个道行高深的师父,他问小师弟有没有解除诅咒的办法。
小师弟说要回去问师父。
他知道世人有个叫良心的东西,好多人都舍不得丢掉,看来,良心这宝物甚是贵重。
他吓唬小师弟七天后在这里见面,若是反悔,就下山把道观里的人都吃光。
七天到了,小师弟告诉他,要想解除诅咒,解铃还须系铃人。
他化成人形是因为人,他吞食坏人也是因为人。
他必须被人杀掉才能终止轮回。
他需要契机。
他渴望被救赎。
当做救命之恩,他拔掉腹部一片鳞片,算是解了和小师弟的契约。
他发现那些人还不够怕他,别说杀他,他只看一眼就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
人恐惧到一定程度什么都干得出来。
于是他创造了属于他的平行世界,抓了好多人进来。
他折磨他们、羞辱他们,他能真切感受到那些人恨他入骨,但还是不敢杀他。
真没意思。
24
到了他们回家的时间,那些人却胆大起来,似是身后有了后盾,一个个喊着要杀掉他。
他好心遵守承诺,他们却不领情。
由此可见,他悟出了承诺是个比良心更没用的东西。
那就把这些叛徒全都吃掉。
再后来,他遇见了我。
刚见面我就要去跳楼。
他想,我不怕死。
说不定我就是那个他等待千年的契机。
他要与我签订契约。
这个梦无比真实,像一把铁锤在冰封的河面砸开了个冰窟窿,河水咕嘟咕嘟往外冒,止不住,流不息,望不到尽头。
我醒来后,不知不觉泪流满面,湿了半个枕头。
由于洗发水副作用我头发掉了不少,眼圈乌青,脸颊也凹陷进去,整个人如同行尸走肉。
我换上时尚的衣服,化了漂亮的妆,把自己打扮得有个人样。
当初孵化的小蛇长大了,我砍掉蛇头,扒筋剔骨用蛇皮做成了结实的绳子,一头在我手里,一头拴着麻雀的脚。
麻雀扇动翅膀刚要飞走,我轻轻一拽就叫它无法飞高。
间隔十年,我再次按下拨号键。
电话那头:“喂?”
我眼波流转,红唇轻启:“救救我!”
巴弋说得对。
我是个伪善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