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仙的眼睛亮了起来。
江湖中的帮会也森严如官场，客人的长幼尊卑排序是绝对错不了的。他既然先说了叶四小姐，那么就说明叶瀚扬一定不在这里。
杭语薇听了却有些失望。她轻轻摸了摸怀里那支匕首，暗道：“看来今天用不上这个了。”
她之所以如此大胆走进这鹿鸣茶社，并不是没有理由的。只因她认定今日的江湖聚会，虽是为叶青青而办，却绝少不了叶瀚扬。而叶瀚扬那样的人绝对会信守承诺，只要她拿出那支匕首，就可自保无虞。如今她的算盘落空，心内不觉涌上一丝丝寒意。
正思量间，楼梯口那边翠影一闪，叶青青已经夺步上楼，同时淡淡地道：“朱帮主，我三哥没有来，可是令您失望了。”叶瀚扬在叶家的男子中排行第三，所以叶青青习惯称呼他“三哥”。
杭语薇看到跟在她身后的是杭语薇在破庙所见的叶云和那驾车大汉，果然没有叶瀚扬的踪影。
就听那洪亮的声音道：“四小姐赏光光临，也是敝帮的无上光荣。”说话间，一个马脸短须的中年人跟了上来。杭语薇认得这个人就是朱砂帮帮主朱自春，他后面却又上来四个人。
第一个人身材五短，一双眸子却是精光四射，透着精明干练。第二个人身材中等，白面无须。第三个人瘦瘦高高，一双手骨节清晰如刀削斧劈。第四个人红光满面，一望而知便是非常懂得享受和保养的人，光滑的脸上总是带着满是虚伪的笑意。
这样的人通常都很怕死，也通常没义气。
杭语薇心里默念着。她知道这四个人就是七星岩七大高手排名前四的周峰、杜乱、史瑞通和王笛。
这四个人身形和长相各异，眼神却是出奇地统一，都在冷冷瞥着朱自春，厌恶之情溢于言表。雪山仙看得不由浅笑，看来朱砂帮与七星岩果然积怨很深。
这时屋子里的武林中人都已站起来，朱自春非常殷勤地为叶青青一一引见。除了那中年夫妻和星河派的两人，几乎所有的人都客套了一番，包括名花谷那些女孩子。
“这两位是琅琊山名花谷的落花双璧，柳凝霜、柳凝雪两位仙子。”朱自春这样引见，但是屋子里大多数男人看她们的眼光并不像是在看仙子。
叶青青礼貌地寒暄着，可是那神情，却从骨子里散发着高高在上的姿态。只有看到柳凝霜和柳凝雪这两人时，露出了温暖的笑容。这令在座的人都很不舒服，却也没有办法，只有七星岩的人在看着朱自春偷笑。
有时候，家世这种与生俱来的东西，的确会成为一个人的强大精神支柱，也成为别人无法逾越的围栏。
杭语薇忽然很羡慕叶青青。她想着若是自己出现在这些人面前，他们一定会像盯着窑子里的琵琶仔一样盯着自己。虽然这与她自己平日的毛病分不开，但她确信，就算是一切重新来过，这些人也不会像仰望叶青青一样仰望着自己。
寒暄毕，主宾就坐。朱自春已经捧起了一杯茶，笑着道：“素闻翠衣快剑叶四小姐超凡出尘，那些俗人的酒菜佳肴自然没有清茶合适。今日朱某便以茶代酒，替江南各条道上的朋友，谢过小姐诛杀扬州九鬼的义举。”说罢，一饮而尽。
叶青青这次是真的笑了，也举杯道：“朱帮主太客气了。倒是小女子来此，劳动各位英雄大驾，惶恐得很。这次追杀扬州九鬼的事，多亏道上朋友的鼎力相助，尤其是中州二侠的围堵，才没有被他们逃了。”
所有的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中州二侠，眼中有嫉妒，也有惊讶。大概是不明白赵柏山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就听那紫衣女人、柳叶快刀甄娘子笑道：“赵大哥，你这脸上的伤，难不成是扬州九鬼留下的？”她的声音有些低沉，就像陇西的空气，带着沙砾的粗犷气息，却也不失女人的柔媚。可是在座的男人只要一想到她曾经一刀割破自己丈夫的喉管，便觉得这声音像砂纸一样擦着自己的下半身而过，不寒而栗。
赵柏山没好气地道：“对，老子就是被那九只鬼爪子抓破了脸。”他当然不好说出是杭语薇的毒药所伤，那样就会令沈烨轩很尴尬。
江湖中人行事，首先照顾的东西，往往是面子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纵然他们跃马江湖，来去如风，怡然自得地潇洒着，却也不得不接受世俗中这一种处事原则。
甄娘子嘿嘿地笑了起来，腰肢就如她的柳叶刀法一般轻轻摇摆起来。她又对沈烨轩道：“沈公子，好久不见。你可是要去金陵？”
沈烨轩只是点头，并不说话。
甄娘子又道：“听说沈公子还是带了镖去的？”
沈烨轩脸色微变，却淡淡地道：“齐夫人消息果然灵通。”
这次轮到甄娘子脸色变了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别人却几乎笑出了声。
原本，甄娘子见叶青青众星捧月的样子便气不平，想要罗嗦几句，出出风头。谁知无意中点到了沈烨轩的痛处，而沈烨轩竟毫不留情，称呼她为“齐夫人”。这个称呼提醒了她，她的丈夫是死在她自己手中，这件事情本是她这辈子最不愿意提起的。
杭语薇的一对柳眉却蹙了起来。倒不是因为沈烨轩说话刻薄，而是这个女人别的人不挑，偏偏挑沈烨轩。她自己怎么无视沈烨轩都可以，如今听别人这般揶揄他，却是气不打一处来。
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尴尬，幸好神算帮的人已经打起了哈哈，道：“不错不错，这消息便是敝帮卖出去的。敝帮的消息向来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噗”地一声，裴荫嘴里的一口茶已经喷了出去，喷了沈烨轩一身。她自己也笑得快要滑到桌子下面去了。她从来没有想过，江湖中还会有这样的门派，无论何时何地，都会用一种绝对的生意人口吻，为自己的利益努力吆喝着。她想不出，若是这些人去做生意会是怎样的光景。
神算帮的人道：“这位姑娘，你笑什么，敝帮并没夸口。难道你有更新更准的消息么？”
夏宣清用手肘用力碰了碰她，裴荫才直起腰来，忍住笑道：“我也想买个消息。”
神算帮的人道：“姑娘请说，只要敝帮有的，绝无雪藏的情况发生。”
裴荫看了看沈烨轩，道：“我想知道柳荫玉壶在哪里。”
神算帮的人沉吟片刻，道：“这个消息很值钱，敝帮打算卖给肯出高价的人。”
裴荫撅着嘴道：“你觉得我出不起这钱？”
这人笑而不语，但是那神情却说明了一切。
沈烨轩忽然开口道：“你真的知道？”
这人眼里立刻射出生意人自得的光芒，道：“我们帮主早就说过，沈公子是想要这个消息的，也只有沈公子，出得起这个价钱。”
叶青青的声音响了起来，道：“你要价多少？”
这人颇有些意外，立刻换了一副恭谦的表情，道：“若是叶四小姐想要这个消息，敝帮倒是愿意无偿奉送。”
这话甫一出口，那读书的中年书生立刻叹息道：“第一世家果然是第一世家，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有一群人主动送上门来优先加优待的。”
他的声音虽低，却逃不过在场江湖朋友的耳目。朱自春立刻道：“这位朋友看起来面生的很，恐怕是第一次来滁州吧？”
中年书生也不起身，也不抬头，依然盯着自己的书本，道：“想不到滁州第一帮会的朱帮主，也对地面上的生人如此敏感。在下以为您日理万机，无暇这等琐事呢！”
他这一句“第一帮会”说的朱自春通体舒爽，口气也不觉缓和了许多，道：“先生莫非也想买这个消息？”
然而七星岩的人听得老大不舒服。杜乱已经冷笑道：“我看他是故意来搅局的。”
中年书生哈哈一笑，道：“在下一介书生，能搅何局？又如何搅局？”
叶青青已经观察了他许久，此时也莞尔道：“这位先生既不搅局，难道是对环碧小筑心怀不满？”
她这话虽然是笑着说出来的，却一点也不客气，简直一下子便将人逼到死角。
与环碧小筑作对的人，从来都是处于死角的。
中年书生这次终于抬起了头，端详了叶青青很久，才道：“你生得很美。”他说得诚恳至极，就算是最猥琐、最下流的人，也无法从他的语气中寻出一丝一毫的轻佻之意。甚至这书生的妻子，都没有显露出醋意，而是也在看着叶青青。
所以叶青青并没生气，反而笑了，道：“小女子倒是第一次被人如此直白地称赞起容貌来。”
中年书生道：“令堂定然也是一位美人。”
叶青青目光闪动，缓缓道：“家母不仅容貌胜过小女十倍，而且天资聪颖，智略过人，琴棋书画，无一不有大成，当今天下，无出其右之女子。”
她说得很是陶醉，似乎这是全天下都公认的事情。然而江湖中尽人皆知，她的母亲云秋露只是环碧小筑前一位主人叶天雄的续弦，并非出自江湖中的世家名门。而且，据说她能够嫁入环碧小筑，完全是因为身怀有孕。还有人说，叶瀚扬的生母便是被叶天雄这桩风流韵事活活气死的。所以在叶家人眼中，这位叶夫人的地位并不高。这大概也是叶青青拼命想要出人头地的原因罢。
不过现如今叶青青这样形容自己的母亲，亦无人反对，更没必要反对。想必她的母亲听到她这样说，也会感到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