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正别苑的朱漆大门在沉重的吱呀声中缓缓开启,露出门后更显幽深的庭院,门前的魏军甲士早已认出了这位如今上京城真正的主宰,无需盘问,更无阻拦,只是齐刷刷地单膝跪地,按刀行礼,动作整齐划一,铁甲摩擦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刺耳。
顾怀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玄色道袍的下摆拂过门槛,径直踏入这座华丽而压抑的囚笼,王五和魏老三如同两尊门神,一左一右守在身侧,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院内每一个角落,确保没有任何威胁能靠近顾怀三尺之内。
院内的景象与外界的秋高气爽截然不同。亭台楼阁依旧精致,却蒙着一层灰败的死气,雕梁画栋间,昔日的辽国纹饰被粗暴地凿去或覆盖,留下丑陋的伤疤;假山流水依旧,池中却漂浮着枯黄的败叶,无人打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着陈旧香料、尘埃和某种更深沉绝望的气息。
顾怀的出现,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
得到消息的辽国宗室勋贵们出现在了各个角落,有本身就在院中呆呆坐着的老人站起身来,神色介乎于谄媚与戒备之间,待到顾怀走到这庭院中央时,那些辽国宗室勋贵们,如同受惊的鸟雀,连偶尔的低声交谈都没了,瞬间噤声。
无数道目光汇聚过来--惊惧、怨恨、茫然、乞怜、还有一丝丝极难察觉的、在绝境中重新燃起的、名为“机会”的火焰,他们中有很多人甚至没有亲眼见过顾怀,直到此刻看到那身玄色道袍,看清他年轻到了极点的脸,还有那份在威严与淡漠间微妙转换的气质,以及他身后那两个煞气腾腾的护卫,才意识到来者的身份--大魏的靖王,覆灭辽国的征服者,即将...君临天下的新主。
“靖王殿下!”一个穿着前辽宗正寺官服、如今却显得无比卑微的投机者踉跄着从人群中挤出,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石板路上,额头触地,声音带着哭腔,“罪臣等叩见殿下!殿下万福!”
如同推倒了多米诺骨牌,哗啦啦一片,庭院中几乎所有的辽国宗室勋贵都矮了下去,跪伏在地,黑压压的一片头颅,曾经主宰半个天下,视汉人、女真人为草芥的辽国贵人们,此刻匍匐在征服者的脚下,比草芥还要卑微。国破则人贱,这便是最赤裸、最残酷的丛林法则。
顾怀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这片伏地的“贵人”,没有立刻叫他们起来,翻译站在一旁紧张地等待着,所有人的呼吸也都悄无声息地急促起来,顾怀玄色的身影在秋阳下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冷漠,这份沉默,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人窒息,跪伏的人群中,逐渐开始传来压抑的啜泣和身体无法控制的颤抖。
“都起来吧,”顾怀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孤今日来,不是来欣赏你们跪拜的。”
人群迟疑地、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垂着头,不敢直视。气氛依旧凝滞得如同铁块。
顾怀缓步走向庭院中央的一座石亭,石亭临水,视野开阔,能将大部分庭院收入眼底,他随意地在亭中的石凳上坐下,赵吉安静地站在他身侧,王五和魏老三则如影随形地守在亭口。
“孤很忙,”他开门见山,目光再次扫过那些依旧垂首、大气不敢出的面孔,“所以,话只说一遍。”
“辽国已亡,耶律元身死国灭,这是天道循环,亦是强弱更迭,尔等宗室勋贵,昔日享尽荣华富贵,今日沦为阶下囚,亦是因果。”
他的声音没有刻意拔高,却带着千钧重压,压得许多人脸色惨白,摇摇欲坠。
“孤攻破上京时,曾下令禁止屠戮宗室,留下你们的性命,非为怜悯,只是为了安定人心,免生无谓枝节而已,孤这两个月没有管你们,既是为了让人们逐渐忘掉你们这些辽国宗室,也是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你们,但如今辽境渐稳,是时候决定你们的去处了,总不能一直这么关下去,不然天下人总要给孤安一个苛待投降宗室的名头。”
此言一出,人群瞬间骚动起来,去处?是生是死?是流放还是圈禁?
角落里忽然响起一道声音:“靖王殿下。”
声音带着一丝刻意压制的激动,更蕴含着一种孤注一掷、破釜沉舟的决绝,瞬间压过了所有的低语和啜泣,众人的目光,带着惊疑、鄙夷或一丝隐秘的期待,齐刷刷地聚焦过去--一个穿着锦袍、面容尚算英俊、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排众而出。
从进入宗人府开始,就沉默跟在顾怀身后的魏国官员低声附耳了一句,顾怀了然:“耶律元第七子,耶律宏?”
曾是辽国皇子的年轻人努力挺直脊背,下颌微抬,试图在顾怀面前维持住最后一丝属于皇室的、摇摇欲坠的尊严,然而,他眼底深处燃烧的那两簇名为“野心”的火焰,是如此炽热,几乎要喷薄而出,彻底暴露了他内心的狂涛骇浪。
他无视周遭投来的复杂目光,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最后的勇气,朝着石亭方向深深一揖,腰弯得极低,姿态放得极卑,声音却刻意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肺腑之言的恳切:
“殿下!大辽虽败,但是草原之上,还有无数忠于大辽的部落!更不用说如今大辽两京四道还有那么多在反抗的辽人,只要辽国太子一日打着复国旗号,纠集残部,裹挟无知部族,您的天下...就不安稳!”
顾怀眉头微挑,似乎来了些兴趣,他换了个坐姿:“哦?然后呢?”
为顾怀点出“威胁”的耶律宏心中一定,随即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无比诚恳,甚至带上了一种自揭伤疤式的坦率与卑微:
“殿下!罪臣耶律宏,自知乃亡国之人,身如飘萍,命若草芥,不敢奢求其他!不过...不过罪臣毕竟是耶律氏血脉,在这辽境旧部之中,尚存几分微薄人望!昔日...”
他声音微哽,眼中适时地流露出深切的痛苦与屈辱:“昔日罪臣在宫中,上有父皇如山威压,性情难测;下有太子耶律崇步步紧逼,视我如眼中钉、肉中刺;更有其他兄弟,或依附太子,或虎视眈眈,伺机而动...罪臣身处其间,如履薄冰,举步维艰!空有几分微末才能与抱负,却只能狼狈求生,苟延残喘,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这深宫,便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炼狱!”
这一番话被翻译得很声情并茂,顾怀也确实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会出现这么个辽国前皇室成员声泪俱下控诉皇室的场景来,他沉默地听着,显然是想看看这耶律宏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见顾怀无动于衷,耶律宏咬了咬牙,陡然拔高声音:
“但今日不同了!殿下天威煌煌,如日中天,涤荡乾坤,廓清寰宇!此乃天命所归!罪臣得见天颜,如拨云雾而睹青天!罪臣不才,愿效犬马之劳,甘为殿下手中之刀!鞍前马后,万死不辞!替殿下招抚辽境人心,弹压那些首鼠两端、心怀叵测之辈!甚至...甚至亲自领兵,为殿下先锋,踏平草原,剿灭耶律崇那叛逆!以血洗刷我耶律氏之耻辱,以功赎我父兄之罪孽!只求殿下...给罪臣一个效命的机会!”
庭院内顿时一片死寂。
耶律宏的马屁拍得很响,姿态放得极低,但核心意图再明显不过--他愿意成为顾怀在辽境的一个象征性傀儡,一个可以用来分化瓦解旧辽势力、对付草原上耶律崇的绝佳工具!
可笑么?可笑;狼狈么?很狼狈,但是--懂得搏命的人都清楚狼狈只是暂时的,认贼作父会成为笑谈,但之后手刃贼人还夺了家产就只会让人在意后来的风光了,耶律宏的算盘打得很精明,只要顾怀给他这个名分,给他一点实权,他相信自己能发挥巨大的“价值”,甚至...借此机会,从这权力的废墟中,重新攫取属于自己的位置。
这何尝不是一种极为有效的自救?
就算庭院里的辽国宗室看向他的目光充满了鄙夷、嘲笑和不敢置信,就算之后所有听说这件事的人都会戳他的脊梁骨,可那又如何?活着!有权有势地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顾怀坐在石亭中,手指依旧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冰冷的石桌面,发出规律而单调的笃笃声。他看着耶律宏眼中那熊熊燃烧的、名为野心的火焰,听着他那番看似披肝沥胆、实则处处充满算计、甚至带着几分自我感动式表演的话语,心中只觉得一阵索然无味,甚至...涌起一丝淡淡的嘲讽。
亲手在战场上击败了辽帝统御下的、拥有数十万控弦之士、国力处于鼎盛时期的完整辽国,将其彻底碾碎,一个支离破碎、只剩下几条丧家之犬在草原上惶惶不可终日的所谓“太子”耶律崇,尚存部分反抗的两京四道,天高路远的草原,在他眼中,又算得了什么?癣疥之疾而已!值得他特意去扶持另一个同样姓耶律的皇子,玩一出“以辽制辽”的把戏?
换做以往,换做一个理智一些、知道很难实际控制上京以及部分辽境的统治者,或许会对这个提议心动--不,是很大概率会心动,这大概也是耶律宏的底气?这么一看,这个看起来有些滑稽可笑的人,还算是个聪明人。
但可惜的是,顾怀不会。
耶律宏这份自以为是的“价值”,这份在绝境中抓住一根稻草便以为能攀上权力巅峰的勃勃野心,在顾怀看来,如同孩童在沙地上用尽全力堆砌的城堡,幼稚、脆弱,一阵微风便能将其吹散,那野心之火,在他眼中,不过是风中残烛摇曳的微光,连让他多看一眼、多费一分心思的兴趣都欠奉。
他甚至懒得回应,连一个眼神都吝啬给予,只是微微偏头,端起石桌上不知何时由内侍悄然奉上的一杯清茶,凑到唇边,极其随意地啜了一口。
茶水温热,氤氲着淡淡的雾气,模糊了他年轻而深邃的眉眼,这份彻底的、居高临下的漠视,比任何疾言厉色的呵斥都更具羞辱性,耶律宏脸上那慷慨激昂、孤忠热血的表情瞬间彻底僵住,如同戴上了一张拙劣的面具,血色迅速从他脸上褪去,只余下难堪的、死人般的苍白,眼底深处那燃烧的火焰,如同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嗤啦一声熄灭,只留下冰冷的灰烬和无法抑制的慌乱、羞愤与绝望,他挺直的脊背,仿佛被抽去了脊梁骨,肉眼可见地佝偻了几分。
“收起你那点不切实际的野心,”不知过了多久,顾怀的目光终于落在他身上,却冰冷如刀锋,“这世间,从不缺野心,但本王,最厌烦看不清形势的人。”
耶律宏如遭重击,踉跄后退一步,面如死灰。
“你们的去处,孤已有安排,”顾怀不再理会他,声音传遍庭院,“愿归顺大魏,安分守己者,可迁往魏境腹地,赐予田宅,保尔等衣食无忧,做个富家翁,了此残生,但需谨记,从此之后,再无耶律皇族,只有大魏顺民,若有异动,孤不会给你们第二次机会。”
“若不愿离乡,亦可留在辽地,但需迁往指定州府,由官府监管,不得擅离,不得结党,不得议论朝政,同样,保尔等性命无虞,温饱无忧。”
“至于那些心存复国之念,或者像耶律宏这般,自以为还能登上舞台的...”顾怀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北地的寒风,“孤劝你们,趁早死了这条心,草原上的耶律崇,孤不会一直让他蹦跶下去,而你们的结局,只会比他更惨。”
死寂,绝对的死寂,只有风吹过枯叶的沙沙声。
环视着庭院中已经没人再敢开口说话的辽国宗室,顾怀只感觉这一趟走得有些多余,除了一个辽帝,辽国宗室的确没人值得让他看第二眼,他正准备起身离开,视线扫过角落的一处回廊时,却意外地发现那里站着一道素白得近乎刺眼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