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一切因果,都源自数十年前王洛生与张震兄弟二人走镖至东临月西江渡口之际。
当时,正值凛冬腊月,数九寒天。南方数十年未曾遇上的大雪,叫王洛生他二人给遇上了。
东临之地以月西江为界,月西江以北顺飞霞山脉往中原划为北境;月西江以南顺雁归山与武功山交接以东则为东临,以西则为中州地。而月西江渡口,地处商贸核心所在,天南海北的货物皆在此处聚散往来。
王洛生与张震所在的威德镖局,接下一单红货送往东临地界的丹阳镇。两人前半个月走得还算安稳,但临到月西江畔时,哪知凄风苦雨飘飘洒洒,猛打落下来。浇得面目前迷迷茫茫一片。道路更是泥泞湿滑,坑洼不尽,裹着冬日的寒风,冷彻骨髓。
马匹受不了这天气折腾,行有余力,却也不住振鬣苦嘶。众多趟子手跟着王洛生兄弟二人走南闯北,皆是吃苦耐劳的汉子,但如此恶劣天气也是头一回遇到,忍不住骂娘起来。只道这老天爷摸瞎了眼,天气比北境之地还要冷。
然而,这一路走走停停,风雨愈紧,树枝飘摇,直到最后甚至落起鹅毛大雪来。王洛生与张震一合计,要再勉强下去,只怕马匹要先一步受不住,还是先寻客栈歇他一晚再做打算。便在月西江北岸的普安就近寻了一处打尖住店,不在话下。
王洛生与张震行走地方颇多,自是见多识广。北境之地,一年之中也多有踏足。要说寒冷,滴水成冰,呵气成雾,早在漠城这些地方就已见过。可暗算下来,却还比不得眼前这般冷得彻骨。
于客栈歇宿之际,两人吃着酒饭,不禁聊起这趟送去丹阳镇的镖。皆是不明这江士奇为何执意要向畅春阁老—花少钦送去这些礼物。
数月之前,他们曾听说江士奇已经托人送去一趟,只是当时那花少钦仅命人款待了一杯茶水,便送客出去,两人连面都不曾见上。
要说已经被回绝一次,没人再会愿意用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可这江士奇却忒得厚脸皮,不过数月之隔,又让人送礼过去。而这次,还偏要王洛生俩兄弟在元宵灯会当天抵达不可。
两人又聊一阵,也都说不清这江士奇究竟是什么主意。一顿饭也吃得没了滋味,各自少饮了一些热酒后,便回了客房就寝。
直到夜入三更,寒气渐透纸窗,王洛生被冻得苏醒过来。赶忙去招呼小二添张棉被,哪知小二却说,店里头的棉被早就被其他客人都要了去,包括他手下的一众镖师也无一例外。唯他和张震二人,因内力修习勤勉,倒是最后才被冻得要加被褥。
无奈之下,王洛生只得回房裹了棉衣继续睡觉。但他们走镖之人为保货物无虞,养成了浅睡的习惯。再加上这天实在冷得紧,醒过来后便再难入睡。王洛生辗转反侧直到天渐渐亮起,也再没会到周公。
翌日清晨,王洛生早早整装,购足了粮食清水。想着,过了月西江后一鼓作气往南行个二百里路,到了肇阜大城,便可好生整顿一番。再往东南去,当是越来越暖,不必教弟兄们受这冷天煎熬。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王洛生才从房内搬出货物,正准备装车上路之际,却见手下一镖师跌跌撞撞地冲跑过来,口中慌慌张张地喊着,说那月西江面给冻上冰了。
王洛生又惊又奇,暗自思索:这趟镖行了一月有余,眼看就要逼近约定的交货日子,这要被困在这江北,可不得了。遂赶忙让众镖师装车上路,一行人急急忙忙赶到最近的渡口。
果不其然,这月西江上雪雾茫茫,凛风咆哮,数十艘大小船只皆冻在江面之上,更是瞧不见一个等活的船家。
王洛生徒步奔到江边,大起胆来跃到冰上,用那双足狠狠跺了几脚,却只听得下头“嘎啦”作响,似随时都有裂开的风险。不禁茫然四顾,心下也是没有主意。
虽说最稳妥的方式自然是等这江面冻实了过江,但眼下交货的最后期限已然临近,却又哪里有这宽裕时间让他们去等。
望着眼前的月西江,王洛生只觉这犹如天堑阻隔,他等凡人便不得通行。念及自己威德镖局自创以来,历尽艰难险阻,无论盗匪绿林,还是山洪暴雨,都不曾阻止他们逾过一次时限。哪曾想过,自己会有被这月西江困在此处的窘境。
而此间,众多镖师,包括他的义弟张震都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王洛生知所有人都在等着他这个镖头做论断,于是把心一横,让人将货尽数从马车上卸下,选择徒步携货渡江。
旋即,便吩咐众人拆了马车车架就地改造,做成北方常见的雪车。又把货物分了相对均匀的重量,各自装在雪车上,用绳子绑缚妥当。一行十余人,由王洛生开路,张震殿后,组成一条蛇形长队,拉着货往月西江对岸迤逦而行。
众人虽然在北境之地也常走镖,雪地、冰地早就熟门熟路,但脚下却也都十分小心。可即便如此,每向前踏一步,冰面便会发出骇人的“吱呀”闷声。行到某些地方,更是可以听到水底“咕噜噜”地冒起水泡。
王洛生在前头领路,虽然天气极寒,但额头还是不由地惊出一层细汗。只盼着赶紧抵达对岸,将这趟货送到丹阳镇上去。
可偏偏事与愿违,纵然他再怎么小心,仍是出了岔子。但听“哎哟”一声,脚下冰面猛地开裂,出了一个巨大豁口。王洛生急忙驾驭轻功,朝着前头跃了一步。可肩上负着绳索,带着后面的雪车却没能顾及得上,眼看就要滑落到那冰窟里头。
促急之下,王洛生连忙勒住绳索,运起内力将其崩断,接着连跃数步,朝着那雪车急按下去。但仓忙之间,雪车借着冰面湿滑,已经朝前急冲过来。
王洛生急中生智,双掌齐出,便朝着那雪车上的货物打去,试图用内力阻了去势。但仓皇之际,贸然出手,却没控制好力道。虽免了货物落水,可货箱竟给王洛生打得破开一个巨大的豁口。
身后的镖师听见声响,这时已经快步奔至,纷纷上前抢救雪车,将其拉到远处。却不曾想,在去接应那箱被王洛生打坏的货时,竟瞧见那箱子里头掉出一管黑漆漆的物什来。
镖师认不出这是什么东西,但显然与那箱子里的金银珠宝不属一类,于是连忙找了王洛生来查看。结果王洛生这一辨认,顿时吓了一大跳,这黑漆漆的物什不是别的,竟是那炸药!
巨震之下,王洛生连忙命人将其他箱子尽数打开。却见,所有的货箱底部都藏了暗格,里头无一例外都是炸药。若不是王洛生为保货不落水,打了这货箱一掌,只怕他们送到丹阳镇上,还不知这里头藏了这般玄机。
看着眼前的这些炸药,王洛生又气又恼。气的是那江士奇狼子野心,意图不轨,恼的则是自己在验货之际没有仔细,竟未发现其中端倪,直到这时才察觉异样。
而一旁的张震早已连篇脏话直喷出去,不住地辱骂着江士奇其人。又劝王洛生,赶紧将这货送还回去,保全自己名声清白。
然而,王洛生却摇头叹息,坚决不从。只道这货送还回去,江士奇定是不认其中藏了炸药,说不定还要倒打自己一耙,说是他栽赃陷害。
更何况,如今自己不送,那江士奇就不能找别人去吗?倘若,这炸药炸死那畅春阁的任何一人,自己却又于心何安呢?
念及如此,王洛生决意这趟镖他们非送不可,必须要将事情原委告知畅春阁中,才能解其中纠葛。
待整完货物,重上雪车,各人心中都坠着一块大石头,继续往月西江南岸行去。总算,在抵达对岸之时,再没出现岔子。
随后,一行人马不停蹄赶到肇阜城中,匆匆歇息一段。又从市场买了新的货箱替了被王洛生踹坏的那只,再往东南方向行去,一路更是无半分停留。
待过了玉环山后,再行数里便是丹阳镇上。王洛生兄弟二人往年到也来过此间地界,但只是打尖歇脚,并无过多盘桓。如今故地重游,心情却是大相径庭。
众镖师一路忐忑,只是蒙头赶路,不言其他,可心思亦是一团乱麻。直到入了丹阳镇后,王洛生仍未思索出两全其美之策,
可偏偏畅春阁似未卜先知一般,竟早早在镇边恭候多时。王洛生的镖队刚一行至,便被对方请去一处豪奢酒楼。而里头布置下的数桌酒席,更是杯碗盘筷无一不全,显然已经恭候多时。
王洛生细一打听才知,原是这畅春阁早知江士奇又送礼而来。此番摆下接风宴,是要王洛生一行就此回去,顺带让江士奇彻底打消再送礼的念头。
但此时王洛生心有挂碍,自然不肯答应,执意要见了花少钦再说。对方只当他身负江士奇所托,不愿毁了他们威德镖局的信义。是以好言相劝,又复答应往返费用由畅春阁一力承担云云,只盼他能回心转意。
只这一来二去,双方各自心中有打算,谁也说服不了谁。眼看场面僵在那里,王洛生自知对方是念及自己威德镖局的名声,所以才未撕破脸皮。但再要说下去,只怕搅恼起来。于是,只好退一步恳求,让他不带这批货物,孤身去见花少钦一面。
畅春阁的人见白费这么多口舌也兀自劝说不下,正值焦急。听王洛生这么说,不禁暗道带了王洛生一人回去,却也不算违了阁老的意思。于是,便承诺让王洛生孤身去见花少钦一面。
而此间,花少钦正为元宵灯会忙做安排,无暇顾及王洛生。一听手下将人请了王洛生过来,不禁心中有气。暗道自己如此礼遇,已经给足面子,对方何必咄咄逼人,非要见他不可。于是,怀着一肚子的怨气出门相迎。
王洛生好不容易见到花少钦本人,自是喜不自胜。连忙将江士奇货中藏有炸药一事尽数相告,又复嘱托其小心提防江士奇其人云云,不在话下。
可他不知的是,这元宵灯火对畅春阁极为重要,当夜既是节庆之乐,亦是他们收徒之仪。因此,阁中老幼都必须参加,无一例外。又岂能因王洛生一面之词,就望风披靡?
更何况,那江士奇与他畅春阁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以要用这炸药伤他性命,简直匪夷所思。是以,花少钦便向王洛生索要证据来,称要见一见那所谓藏在货箱暗格里的炸药再做论断。
可王洛生早已在月西江上将那炸药尽数丢入冰窟销毁,如今如何又拿得出来?眼下,只有将实情道出,极力劝说对方。
花少钦见此,更是不信王洛生所言。遂怒叱其居心叵测,哄出了畅春阁外。又重新投入到元宵灯会的布置当中,全然没有将王洛生的话放在心上。
转眼间,暮色降临,丹阳镇上一年一度的元宵灯会亟待开场,王洛生一行人却因江士奇将在这元宵灯会上对畅春阁的众人不利,而感到坐立不安。
情急之下,王洛生当机立断,命手下镖师带着那一箱箱的货物直出了门便往元宵灯会而去。想着,江士奇既然暗藏了这些炸药让自己送来。想必自己交货的时候,其定会在一旁窥视。只要他现身出来,当场将其逮住,那一切便可真相大白。
可等到了街上,众人还未走多远,便被畅春阁的一众手下阻在路上。显然,是那花少钦怕他来搅了他们的盛会,才做的保险之举。只是这时的众人,对他们也没了好脸色,甚至直掏了兵刃相向,要教其知难而退。
张震气恼不过,暗道自己是为救人而至,何以要受如此折辱。便忍不住与其起叫骂起来,虽未动手,可双方火气却是愈演愈烈,剑拔弩张。惹得百姓驻足围观,将街道堵了个水泄不通。
花少钦得到消息,既是不解,又是恼火。无奈只能带着阁中重要角色悉数到场,当面与王洛生几人争论起来。
眼看人越多越乱,王洛生自忖再要吵下去,待那江士奇动起手来,只怕会殃及无辜不说,还极有可能被他乘乱脱身。于是,赶忙平息众人,要当场掀开那货箱,展示下头的暗格,以证事实。
可这一动手,却立刻惊动了暗中的江士奇。他只知这货箱一旦见底,那自己的密谋即刻瓦解。便不顾这货箱里的炸药情况如何,忙命一人将一桶火油,朝着在场的众人泼了过去。
花少钦眼下正盯着王洛生动作,没察觉周围异样。猝不及防下,顿时被泼了满身满脸。而另外一大半,全落在了那货箱之上。
王洛生见势不对,急忙大喊,招呼兄弟赶紧散身逃跑。可江士奇却端的安排周密,不等人反应过来,便已经指挥拉断头顶上悬着花灯的竹棍。瞬间,花灯扑簌簌地跌落下来,火星燃着了灯,又复引着了火油,现场陷入一片火海。
花少钦这时才知王洛生所言非虚,若非那江士奇在货中藏了炸药,何以这时会有人来纵火?于是,连忙命人迅速退出返回畅春阁内。
只可惜了周遭的无辜百姓,突发状况压根没有任何防备,无数人身上引了大火,瞬间便被吞噬。整条街巷亦是烈火熊熊,商铺尽数被毁,四处皆是焦臭不堪。
王洛生怒急攻心,口中大骂着江士奇的同时,冲入人群要去索拿方才泼火油的那人。却不曾想,对方却非庸手。转身将空桶甩向王洛生的面门,借着他应付的空档猛出一掌打向其心口。王洛生猝不及防,结结实实地捱了一掌,顿时跌入火海。
花少钦见他如此勇武,不禁又敬又佩,急忙挺身先前,双掌齐出,使出盘龙内劲,一股卷灭了王洛生身上的火焰。等好不容易将其拖出火场,细细一探,却见其呼吸微弱,俨然已经深受内伤。
威德镖局众人见状,顾不上逃跑,亦纷纷抢上,援护王洛生的周围。唯有张震一人,见对方伤了他大哥,委实气不过,已然追了出去。
此时的花少钦,心中愧怍难当,只后悔当初未听信王洛生所言,才至如此恶果。于是,赶紧带着王洛生返回畅春阁运功施救,家中珍贵药材,更是无所不用,只盼能救下其一条性命。
侥幸的是,王洛生总算命不该绝,如此重伤之下,竟让他活了下来。花少钦感其救下畅春阁上下数十口人,自是千恩万谢。就连手下的一众镖师,也都以最高礼遇待之。
只可惜的是,当夜畅春阁中除花少钦外,几乎倾巢而出,却没能抓到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江士奇其人。仿佛一夜之间就如人间蒸发一般,连个踪影都寻摸不到。
之后的数月里,王洛生便都在畅春阁中养伤。花少钦在侧亦是尽心照顾,一日两次为其亲自运功疗伤。直到彻底康复,王洛生身子甚至还较原先还重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