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期盼着明日的到来,却又无比地恐惧。那个答案似就写在那里,无论揭开是新生的皮肉还是腐烂的疤痕,都是她难承受之重。
栾冰儿想逃跑了,但听着妹妹规律的呼吸声,身子骨却又僵了起来,不多时迷迷糊糊之中,总算陷入了沉睡。
翌日清晨,狄秋与众人都起得很晚。但栾冰儿还是落得最后一个,只因昨夜里她实在未睡几个时辰。到了日上三竿,还是栾雪儿用早起在外头折来的狗尾巴草,在她鼻间不断搔弄,这才将她从床上弄醒过来。
等到所有人用过饭,天色已经不早。狄秋心中挂记着昨夜被柳倩戏弄一事,说来自己最后的做法多少是有些置气的成分,但事情都已经过了,这时倒也没有后悔药可以吃。
只能盼望柳倩急着去找张痞子,也不会顾上那一匹马的得失。更何况自己也已经吩咐了那小厮,买回一匹马给她,也算不上很伤面子。
狄秋肚子里一团乱絮不提,身旁的栾冰儿又何尝比他少些焦虑?一见到他本人,脸上就是一阵阵地发烫,不敢去正眼瞧他。
直到狄秋去马厩里牵了那匹马出来,冲她道:“冰儿姑娘,这马昨日我已经给你找回来,今日就不用与令妹同乘了,你们两人身上都有寒毒,路上还是把细些的好。”
“恩公,怎么不买匹新的?想必找那女人和这匹马,费了不少麻烦吧?”栾冰儿试探着问道。
经这一问,狄秋不免想到昨夜的尴尬事,脸上顿时有些异样,只好搪塞道:“我怕新马你骑不惯,这马是金狮兄在凉城时就为你挑好的,自然最适合不过。再说我找回这马也只是巧合,倒也没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你无须放在心上。”
栾冰儿听完这话,只是点了下头,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大家没注意的关节,用手悄悄摸了一下马鞍底下。发现那祁阳草还是安安稳稳地在下头,一样都没缺。
栾雪儿看着姐姐的侧颜,探过头去道:“有吗?”
“有……他有我……”栾冰儿下意识地回了一句。
“什……什么?”栾雪儿没听明白,又急着问了一句。
栾冰儿这才发觉自己失言,连忙别过脸去,一下跃上马背,口中道:“快些上路了,后面的路还长着呢。”
“哦……”栾雪儿不明所以,但她也不是个钻牛角尖的人,既然姐姐不肯说,也就不追问了。
但栾雪儿岂能了解姐姐此时此刻心中的复杂,那祁阳草既然还在原处,这便意味着狄秋很有可能自始至终都不知道自己做的那些事。倒也说明,他并没有想要以此要挟自己姐妹俩的心思。
要说狄秋真正所想是什么,栾冰儿实在不肯去猜,也不敢去猜。可耳中却一遍又一遍地闪过柳倩与妹妹说的话:他是要将这马夺回给自己心上人去乘坐。
一来二去,栾冰儿的心已经变成一团乱麻,要再找不到一个宣泄口,只怕要把她给逼疯了不可。
而狄秋心里却是压根无从知晓栾冰儿此时此刻的心中所想。他只认为,这表面上是将马交给了她,其实交出去的是祁阳草。一旦有了这个救命之物护身,冰雪儿两姐妹也就没有什么后顾之忧,免了她们一路上的提心吊胆。
栾冰儿是个伶俐之人不假,不然也不会做出偷祁阳草这事来。但说来说去,都是因为心头没有依靠。现在可好,狄秋施恩于她姐妹二人不提,又对自己千好万好,这却如何教她不为之侧目青睐、芳心暗许?
然而,这份情愫方才发酵,意外却又突至。狄秋一行马队,在漠城城中穿梭不久,栾冰儿却忽然跌下马来,脸上血色尽失,一口接着一口的白气从口中呼了出来。
“姐姐!”栾雪儿见状大惊失色,知道是寒毒发作,连忙上去抱住了栾冰儿的身体。
狄秋几人也跟着跳下马来,赶紧走到近处接应。一瞧情况如此,狄秋也顾不上许多,吩咐道:“大家都先下马,为冰儿姑娘寒毒发作了!”
众人都唯狄秋马首是瞻,自然从命不提,急忙带着马队挤进一处小巷。狄秋抱着栾冰儿的身体处在最中间,直行到了小巷的尽头,这才盘腿坐下赶紧开始运功。
此间,栾冰儿躺在狄秋怀里,气息急促已极,一口接着一口的白气喷出,睫毛都挂了霜迹。不多时,眉毛与发梢也都是一片雪白。
随着,眼前一团耀目的光芒闪过,栾冰儿感觉得一股暖流从体内穿过。但与此同时,耳边却听到妹妹凄厉地喊了一声:“姐姐!”在这之后,其他的一切,便再也不知道了。
这寒毒之厉非是亲身经历者,属实难言其痛苦究竟如何。旁人或揣测其受者浑身冰冷,体感莫非极寒而已。饶是和冰天雪地下,赤裸着站在外边相去不远。
但实则这身中寒毒者,非唯体表,便是五内也落九天寒窟一般,饱受着钢针穿刺般的疼痛。
狄秋仅替栾雪儿抽离过一次寒冰真气,便被那寒毒反噬得短时间内失去了行动能力。难以想象有雷火石护体,身通四脉的他,在面对如此剧痛之下,也几乎没能挺过来。
而冰雪儿两人,既没有雷火石护体,亦没有深厚内力支撑。唯有自小习的寒冰真气,却又因其是寒毒根源,压根派不上用场。这一番寒毒发作,跌倒在地上,可谓性命危殆。
狄秋虽已经尝过那寒毒的猛烈,但眼下栾冰儿性命攸关,却又哪里来的工夫犹豫害怕。只管将狂脉里的真气源源不断输送进栾冰儿的体内,将寒冰真气抽离出来。
众人眼见着狄秋热气渐渐消退,口中白气顿长,身子开始颤抖起来,都不由地吃惊万分。宁俊涛见此,连忙将大彪皮脱下,披在了狄秋的身上,但却也只是杯水车薪,不多时连那大彪皮上也开始透出寒气来。
要说栾冰儿也是性格使然,她这个做姐姐的,没有妹妹那么天真烂漫,洒脱自由,是以练武的时候也格外的认真,誓做妹妹的榜样。这使得栾冰儿的武功造诣虽然要较其妹妹好上许多,但这寒毒却也是深入肺腑更加严重。
眼看着狄秋的情况恶劣,所有人都以为他要支撑不住。钱金狮竟急得忽然出手,要拍在狄秋的背上。
“你做什么!”钱金虎见二弟突然动作,吓了一大跳,连忙将他手抓住。
钱金狮急道:“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我不能再袖手旁观了,就算我内力不外如是,但总归能帮上点忙。大哥,你就别拦我了。”
“混账,狄公子倘若都没法子,就算你我一同输真气给他又有何用?”钱金虎一把甩开二弟的手道,“若是轻举妄动,使他内息紊乱,只怕到时候两个人都要出事!”
“可……可我们难道就这样看着吗?”钱金狮摊了摊手。
钱金虎恼道:“总比帮倒忙来的强就是了!”
此时此刻,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们要么武功低微,要么就全然不通武学,便是盯着看也瞧不出狄秋与栾冰儿现在是什么情况。
栾雪儿蹲姐姐身旁,已经急得眼眶通红,泪珠不断地滚落下来。她就只余这么一个至亲,若是姐姐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只怕也不愿活了。
然而,就在这情势紧急的关头,空中却冷不丁地响起一阵阴冷的笑声,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钱金虎两兄弟听此,连忙将警惕地抬头去找发笑的人在何处。但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声音绕着头顶不断盘旋,愣是寻不出方位。
“是谁在装神弄鬼,有种的就现身出来!”钱金虎大喝一声道。
众机关师听着这古古怪怪的声音,只觉得汗毛直立,不禁想起万烛龙来。若是他派下的人马,此处狄秋又没办法应敌,他们很可能片刻之间就会被绞杀殆尽。
许方忍不住凑近了钱金虎道:“会不会是万烛龙他来了?”
“我看不像。”钱金虎吞了一口唾沫,但心中也是没底。兀自嘴硬不敢说出自己的猜想,想着这个关节还是稳重一些的好,不要乱了人心。
但许方几人见他神情,便已经猜到几分,对方即便不是万烛龙亲临,也会是个一等一的好手。于是,赶紧招呼众人从马匹上取下兵器,随时做好恶斗的准备。
一旁的栾雪儿见状,知此时此刻的狄秋急需要心无旁骛,倘若分神片刻,真气一旦暴走,其与姐姐两人的性命都怕难保。
于是,率先跃上墙头,口中高声道:“无胆鼠辈,若是我姐姐有个三长两短,我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不会放过你!”
话音刚落,那十余匹马都纷纷躁动起来,扬蹄长嘶不止。空气中,一道冷风骤然袭来,呜呜连声,瞬息卷落地面。
众人只瞧得一个青色声影从眼前闪烁,从头顶飞跃,栾雪儿情急之中乱出了一掌,蕴着寒冰真气打将出去,试图引诱敌人率先攻击自己。但又投鼠忌器,生怕影响到下面的狄秋与姐姐,是以这一掌也没打实。
就在这时,狄秋猛地吐出一口浊气,手松了开来,倒在宁俊涛的怀中。宁俊涛见状,连忙伸手去扶,可一触到狄秋身体,就吓得急忙缩手回来。
“好冰!”宁俊涛万没想到,狄秋的身体竟然冰冷至此,教自己的皮肉粘在了那大彪皮上。
栾雪儿口中亦是喊了一声:“姐姐!”随即,连忙要跃下墙头去查看栾冰儿的情况。
“着!”栾雪儿身形未至,背后猛地一道劲风袭来。吓得她急忙回头,胡乱一掌就是打去。
但乱中失准,压根没有打到对方,一只手臂已经突然伸出,直往狄秋而去。
钱金虎与钱金狮吓了一跳,两人各出了一掌,就要去接招。但对方却一点也不将他们二人放在眼里,单手挑来,将钱金虎一带一掼,还出一拳与一掌,分别打在两人的胸前。
钱金虎闷哼一声,直接踉跄几步跌在地上,而钱金狮更是不济,竟直接翻到在地,磕得一脸是血。
宁俊涛见状,下意识要伸手去护狄秋安全,但因年老体弱,手上无力,还未拖动几步,那人便已然擒住狄秋的肩膀,旋即运力一提,将他抓在手中。
“啊!”宁俊涛痛呼一声,手上被大彪皮粘连的地方扯下一大块皮肉,顿时血肉模糊,整个人摔倒在地上。
栾雪儿见狄秋被擒,急忙护在姐姐身前以备不测。但好在对方目标却只是狄秋一人而已,得手之后也不久留,即刻就没了踪影。
“宁老爷,你没事吧?”钱金虎支撑着身子爬起来道,“狄公子呢?”
宁俊涛只是喘着粗气道:“被……被那人抓走了。”
“呀!你这伤……”钱金虎瞧见宁俊涛手上的伤口,不禁吓了一大跳,便是自己走江湖这么多年,却也没见过这样的伤口。
许方几人见宁俊涛受伤,连忙围拢过来查看。一见情况如此,纷纷都皱起了眉头。许方道:“这寒毒如此可怕,都已经通过狄公子的躯体缓冲而出,还有这般大的威力。”
“没事,只是皮外伤罢了。现在还是抓紧去救人要紧。”宁俊涛倒是不以为然,这伤虽然瞧着骇人,但自己觉着却不甚疼痛。
许方叹了一声,心中复杂万分,却也猜不透对方究竟是什么来路。若是万烛龙的话,那他们机关师这番倒是连累大家太多了。
好在老刘还尚存理智,没有许方这样悲观。先去那马上寻了药草与纱布回来,口中咀嚼了一片叶子,就先敷在宁俊涛的手上。这才道:“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也没的后悔。既然对方只是将狄公子抓走,而不是当场杀死,说明狄公子对他或者说他们还有利用价值。我们需要抓紧时间才行,不然只怕迟则生变。”
一席话,听得众人都肝胆一颤。宁俊涛是知道狄秋秘密最多的人之一,无论是那雷火石还是伴月剑,都是江湖中人虎视眈眈的对象。前者暂不必说,这伴月剑可就挂在狄秋的腰间,只怕老刘说的这个暂时,只怕短则短矣,就在顷刻!
“快,大家快分头去追!”宁俊涛急不可耐道,“狄秋的下落很可能已经泄露,我们的时间只怕不多。”
一旁抱着姐姐身体的栾雪儿闻言,连忙出言道:“你们要是都去找人了,那我姐姐怎么办?”
“唉?”钱金虎见她在这个节骨眼上还不分轻重地说这种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狄公子为救你姐姐,连命都豁出去了,你却都只为自己想,都不为别人想吗?”
“可是……可是……我和姐姐已经认识十几年了,恩公却才认识几天……”栾雪儿可怜巴巴地瞅着钱金虎,手中却抱得更紧了。
这天真的话语,从一个大人口中说出来,直听得众人莫名其妙。钱金虎心中暗道:这栾冰儿的寒毒也不知解了没有,要是没解就要去救狄秋,只怕这头就要出人命。依着狄秋的脾气,到时候他安全回来,非要怪罪我们不可。
想到此处,钱金虎忙冲许方道:“老许,你那里不是有祁阳草吗?先拿一些给她,让她想办法喂她姐姐服了,也算暂解一时的危机。”
“好好好……”许方也急着要去救狄秋,忙不迭地答应了几声,便去马鞍行寻那放草药的袋子。
可寻了半天,那些个袋子里头却始终不见祁阳草的影子。直到把钱金虎几人都给等急了,口中忍不住催促道:“老许,怎么回事,还找不到吗?”许方这才一脸不解地转过身子,摊着手说:“不是我不抓紧,是祁阳草不见了!”
“怎么可能!”老张当然不信,连忙上前帮手。那祁阳草好几个机关师的袋子中都有,只当是许方记错了马匹位置。
但一顿翻找下来,老张却也傻了眼。这一处不见还有意外之说,可处处都不见那便是一个大问题。
宁俊涛一只手托着手上的伤口,上前道:“该不会是遭了贼人?你们昨夜睡觉的时候,可有把口袋都带回房间吗?”
“这还用先生您说吗?”许方焦躁道,“我们虽然不多出山,但也没有蠢笨到这种地步。”
“那怎么会……”
正当大家震惊之际,栾雪儿却忽然出言说:“大家别急,我知道在哪儿。”
“你知道?”宁俊涛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心想这祁阳草又不是她来保管,她怎么会知道?
却见栾雪儿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走到了自己姐姐乘坐的那匹马旁边,伸手在马鞍底下一摸,掏出一个小小的布袋。接着,松开袋口就向众人展示里面那几十株的祁阳草。
“你……你怎么知道祁阳草在那里?”许方见状,顿时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连问道。
而一旁的宁俊涛斜眼一瞥,却是已经认出了那马匹是栾冰儿所乘,马上就将事情想了个差不离。当即怒道:“好啊,我们带你以诚,你们姐妹二人却自甘下流,偷我们的祁阳草!”
“什么呀,这祁阳草本恩公说了,本就是要给我们用的呀。姐姐拿来放自己身边,却又有什么不对?”栾雪儿面对宁俊涛的指控不但不怕,反倒理直气壮地回应了一句。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谁都没有想到这栾雪儿竟然承认得如此痛快。宁俊涛不禁气得浑身发抖:“狄秋当真是错对你们二小女子尔!”
在场其他人也都为狄秋的真心相对感到不值,亦有要为他鸣不平的想法。许方甚至有要上前去抢回祁阳草的举动,可还未接近就被栾雪儿一下打倒在了地上。
钱金虎知栾雪儿看着虽然年轻,但她的功力却远比自己要高。于是,忙拦住了其他一干气势汹汹的机关师,口中道:“事到如今不是算账的时候,还是留些力气与找狄公子吧。”
“对,由她们二人去吧,正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老天自有谱写她们下场。”宁俊涛也道。
众人无法,只得听两人的劝,一同整齐划一上了马背奔出了巷子。余下钱金狮带着宁俊涛共乘一骑,钱金虎一人一骑。临走时,还将冰雪儿两姐妹的马匹也一同牵着走了,誓不再留半点恩惠于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