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到来,抢占了本地人的活儿,相当不受欢迎,属于埠口受欺负的这类人,漕帮惯会仗势欺人,不许他们加入漕帮,一旦干活,就把价格压得极低,叫他们只得温饱钱,想多要钱就只能下死力气。
尉迟骏看着曹儒华递来的渭南县民风县事,深深呼出一口气,这些百姓太过可怜,哪怕远离故土,也没能逃脱剥削,只是剥削他们的对象,换了一种身份而已。
“按照郑淳羲给出的官船从员明目,有八成船夫就是贫民寨的百姓,剩余两成来自漕帮,这里面多少有问题。”
陇元镇看着文书,已经看出了情况的蹊跷之处:“这里面,只有两成人是漕帮中人,如果运送官船是个肥差事,他们怎么可能一改常态让这些贫民来运送,可见这艘船在招募随船人员时,很可能是故意让他们去送死。”
“这谁不知道,关键是官榷院在这里充当了什么角色!”
“不想了,不想了,头疼得很,明日还得去赈济寨民呢,尉迟兄还是留点脑仁明日再用吧,听说刁民最难对付。”
陇元镇想得脑袋疼,索性放下文书不想了,打着哈欠离开尉迟骏的房间。
半日行船,劳累伤神,他来不及洗漱,脚一粘上床榻,眼皮立马困顿难抬,沉沉睡去。
等他再次醒来,已经是翌日清早,经过昨日连绵雾雨滋润,那天色橘红若霞,已然有了放晴的趋势。
陇元镇走进驿馆大厅时,尉迟骏已经在食肆吃东西,渭南县倒是对招待公职官员很有一套,朝食丰盛精致,桌面菜肴丰盛,丝毫没有寒酸之色,廷尉卫们吃得呼噜乱响,扰得食肆喧闹不止。
他坐进尉迟骏对面,从食盘中拿过一牙切开的肉馅胡饼,咯吱咬得满嘴是油,顺手拿起勺子喝了一口绿豆莲子粥,又美滋滋夹起几口爽口秋葵、萝卜丁,酸青笋。
“尉迟兄!”
“正式公务,叫我尉迟公!”
好的,女王大人……陇元镇换了个口吻说道:“尉迟大人,今日不比昨日,可能有大晴天,你把全套公服都穿身上,是想热死你自己吗!”
陇元镇生怕太热,里面只穿了汗衫和胯裤,外面穿着不良卫的儒白缺胯袍,特地把幞头换成了纱网幞冠,即便如此也能感觉身上黏腻,眼见尉迟骏把全套行头都换上,免不得要一通揶揄。
“本官是圣人钦点的赈济命官,需要给百姓留下严肃形象,若穿得太过随意,难免有损朝廷体面。”
“哎,等会儿你就知道,朝廷对于刁民来说,意味着什么了。”
人艰不拆……陇元镇见说不动他,只得自顾自祭起五脏庙,等所有人都吃喝完,尉迟骏抽调出一队廷尉卫,带着曹县令赶往贫民寨。
这个寨子位于河滩西边,与两河距离较远,他们坐着马车来到城外,见村庄越来越破旧,贫民寨已经近在眼前。
为防止乱民再次冲击县衙,折冲府军已经把寨子所有出口封闭起来,还派官兵沿线巡逻,任何一个村民都放不出来。
陇元镇看向寨子,寨民门也用了夯土墙的法子,用碎瓦烂木造出围墙,看起来确实不雅,却有着保护村落的作用,无论是谁,要翻越高达数米的围墙也不容易。只是,他们可能永远没想到,这道围墙会成为困住他们的牢狱,有折冲府官兵的把守,这些村民想出来简直是万难。
“郑都尉,这是朝中派下的赈济主官尉迟公,还请打开寨门,叫他们先行进入,也好跟这些流民交涉。”
曹儒华朝郑都尉拱手说完,这武将眼神示意身边的官兵,寨门的铁马被拉开,大门轰隆一声打开。
“你们凭什么不让我们出去。”
“我们的家人被黄河泡了尸,我得去把尸体捞回来,叫鱼吃了可不得往生。”
“你们这些朝廷走狗,我三个儿子都死了,我跟你们拼了。”
“你们行行好,孩子已经发烧了,再不去找大夫,就要烧坏脑子了。”
“日他歪舅,额们犯了啥错,要被关在这沓。”
寨门大开后,折冲府官兵全都站在门前组成人墙,拿着杵头朝前敲打,把所有百姓都堵在门口,一个人都不放出去。
“都给我安静点,你们再敢叫嚣,刀剑可不长眼。”
一个副官拿起刀剑朝门内嚷嚷,这寒光四射的刀剑,吓得所有人朝后倒退。
尉迟骏走到门前,大声呵道:“诸位乡人,我是朝廷派来赈济船难的主官,这几日你们受委屈了,我今日就是为了解决船难的死伤问题,你们有什么不满,想提什么要求,都可以告诉我,必定为你们做主,使迷案水落石出!”
此话一出,寨门里的人先是静默,而后激烈哄闹起来,陇元镇见他们眼神不善,眼疾手快拉开尉迟骏,廷尉卫心领神会支起藤牌阵,拦在他们身前,不多时只听得啪嗒响动,无数臭鸡蛋、烂菜叶、馊水酸汁全都砸过来,甚至有些烂菜叶已经撂进盾牌后面,砸得尉迟骏身上全是烂菜酸水。
“这怎么回事,这些人为何如此刁蛮,难道他们就不想解决问题吗?”
尉迟骏甩了甩袖子上的酸水,一看后背全是脏东西,也就没兴趣再躲着。
陇元镇看向这不谙世事的小公爷,解释道:“尉迟大人,这些人本来就是失地流民,他们来到渭南县后压根不被当人看,估计官员也不愿意搭理他们,对于他们的诉求肯定漠视不办,很可能还有胥吏以清查账籍为理由勒索讨钱,这些人经历这么多苦难,很难文雅知礼,成刁民并不奇怪,刚才你说给他们清查真相,估计他们压根并不相信。”
“现在,该怎么办?”尉迟骏求助看向陇元镇。
“我哪知道,要不下官抽剑把他们全都砍死,来个杀鸡儆猴?”
他故意提出这个馊主意,尉迟骏不是蛮横昏庸之人,赶紧打住他的想法:“不可,我等是来解决问题,可不是激发矛盾,若杀了这些人,流民寨怕不是要反出去,他们连官衙都敢打砸,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仓禀实而知礼节,他们被世道所折磨本官不怪他们,若总是没进展,我也无法交差。”
尉迟骏看向这身官服,既然都满是脏污,也就不需要再躲躲藏藏,他低头审视片刻,推开藤甲盾走出来,任由这些酸菜烂叶砸在身上,一步步走到寨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