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康坊,北门,三曲诸宅
入夜,黄昏湮沙,楼阁烛明。
六百暮鼓敲完,长安各坊门渐渐闭合,帝都迎来夜晚,与此同时,平康坊权贵的纸醉金迷才刚刚开始。
平康坊向东就是东市,跟权贵聚府的宣阳坊一道相隔。
坊内住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三省相公、六部堂官,大多都在这里置办别府私宅,靠着接近权贵、往来便利,北门三曲聚集了不少秦楼楚馆。
不只勋贵,江湖豪侠、新晋进士,但凡是个风流之人,都喜欢往这里跑,除了想结交人脉平步青云,只剩下男人都想干的事。
在陇元镇看来,三曲是风月宅,也是权贵们暗通款曲、相互联络的温床!
这些大官豪掷千金,挥金如土,曲内庭院装潢大多豪华奢靡,如果非要用一个现代的词形容,那只能是会所。
一到晚上,曲内灯火通明,河面航行千百艘游船灯舫,渡河两岸的勾栏瓦肆正是营业好时机,歌舞伎人唱起拿手好戏,各式各样的小曲儿都不带重样,花魁娘子吹北箫奏南筝,脂粉之香远散数十里,全是古代版的海天盛筵!
此刻,陇元镇头戴幞头,身穿圆领蓝袍、脚踏乌缎皂靴,走在北门诸曲街道上,他穿得跟寻常百姓差不多,但因为长相清朗,比寻常人不知道风流多少倍。
“日晚~却理残妆~御前闲舞霓裳~谁道腰肢窈窕~折旋笑得君王……”
秦楼之上,伶人小娘子扒开窗户,斜抱琵琶弹唱,见有郎君过去,特地加重腔调,哼得人心肠懈怠走不动道。
陇元镇可是勾栏瓦肆的常客,走到哪儿都有妆容美艳的花魁娘子打招呼,更大胆的,频频挥袖,敢当街拉着他登堂入阁。
所谓夜游倚平康,满楼红袖招,说的就是陇元镇这样的人!
要搁以往,他早就进去打扑克了!
可惜,他今天的任务是找到皇观案贼人。
虽然被美人痴缠,陇元镇一想身边是尉迟骏,手脚规矩下来。
一旦确定没有那股诡异气味,立马从楼阁告辞,前往下一个地方,实在被缠得脱不开身,只得让尉迟骏这个冰罐子唱一回白脸儿,把她们都赶走。
尉迟骏见他如鱼得水,虽然没说啥但明显不满意,语气里夹杂愠怒:
“你带我来这个地方,不会是想着没救了,打算临死前再潇洒一把!”
“那倒不是因为这个,潇洒是其次,主要是想给我老陇家留个种!”
陇元镇自顾自说着话,尉迟骏手腕一扬,举起陌刀。
“…喂喂…你要干嘛,别……别,我就是开个玩笑。”
陇元镇怕他不信,拉着他走上拱桥,示意尉迟骏看向东边:
“尉迟大人,这平康坊宅院地理位置很特殊,平康坊跟东市很近,又是个昼夜喧闹之地,歹人如果藏在这个地方,最不容易引人发现。”
“而且,还有更关键的一点!”
陇元镇举起长安城舆图:
“向北方向,就是事发地崇仁坊的西南角,那里有漕河贯通两地,如果我是那伙贼人,犯了案绝对不会满城乱蹿留下痕迹,弃船使出障眼法,就近找个人多杂乱的地方躲风头才正常,平康坊什么人都有,你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
陇元镇下了游廊拱桥,正想继续赶路,迎面突然传来呼救声,他还没看清是谁,一个襦裙女子小鹿乱撞钻进她怀里。
眼看着桥下有几个伙计打扮的人跑过来,两人赶紧带她躲进背街小巷待,等伙计跑远,才示意她走出来。
刚才事情紧急,陇元镇没来得及仔细看,这时脱离了危险,他借着烛光细细打量襦裙女。
这女子梳起时兴高髻,金钗步摇金光闪闪垂到耳畔,一双桃花眼翘动眼尾,额中贴着牡丹花钿,两颊扫染时兴酒红晕,当得上花容玉貌一词。
陇元镇看呆了,那间色襦裙显得她身材丰腴匀称,白腐似的肩膀微微摇曳,从蝉翼烟纱中颤动,叫人忍不住多看一眼。
她感觉到陇元镇正打量她,玉手微微行礼,横波目婉转对视,叫人移不开目光:
“郎君安康,奴家叫云胭,多谢郎君仗义搭救,刚才幸好你在,要不然,奴家肯定这些无赖给抓去了。”
尉迟骏清冷惯了,看见任何人都满目怀疑,冷哼一声,拿起官调子:“我看,你穿得很体面不像逃田户,为何单独一人走街串巷,你家人不管你吗?”
这女子环顾左右,见他身着官服,小声说出缘由:
“大人有所不知,北门诸曲聚拢三教九流,我那鸨母让我作陪一个富商,我看他手脚不干净想轻薄我,就撂了琵琶逃出来了,那伙计是富商支出来捉我的。”
尉迟骏上下打量:“原来是乐户,但你若逃了,你籍册还在那鸨母手里,没有公验过所又能去哪儿?”
襦裙女摇头否认:“大人误会了,奴家并不想逃,回去跟鸨母说明事由即可,最多一顿责罚,这种商人我见得多了,仗着自己有几个铜钱肆意辱人,没意思。
“还请郎君送我回去!”
“去哪儿?”
“春庭馆,阳化寺往西北走,南曲六巷第五宅。”
两人带着云胭循着北门诸曲走走停停,在一处三进院子前停下,径直走入春庭馆。
“云胭,你跑哪儿去了,陈员外差人回来说你跑了,钱娘急疯了,要是你再不回来就要报官了。”
跨进门槛,穿过牡丹争艳的屏风,两个人还没走进游廊,就看见脂粉女迎面跑过来,面露担心之色。
“我这不是回来了,幸好这两位爷搭救,我先带他们上去了。”
云胭带他们穿过堂厅花廊,走进自己的独门小院带进正堂,尉迟骏明显有点拘束,浑身都透着不自在。
陇元镇内心狂笑,熟稔翘着二郎腿坐在胡塌上,喝了一杯她递来的茶。
他撩了几下额角,清朗一笑:“云胭,我且问你几件事,你可要如实答复。”
云胭面目一滞,微微欠身:“郎君请问,奴家知无不言。”
“春庭馆是平康坊名馆,往来客商最多,你最近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比如一伙人昼伏夜出、又比如身有异味儿。”
“这?”
“没注意,凡是来平康坊的恩客,谁不是昼伏夜出饮酒作乐,身上不沾脂粉味那才奇怪吧。”
问话时,陇元镇盯着云胭的一举一动,眼皮向下、左右乱闪,不敢目视前人,在心理学上的表现,就是在扯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