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衙门,廷尉正堂。
一官员头戴黑绒幞冠,身着青玄开衽皮袍坐在前堂,身边的录事堂官感觉出他心情不好,翻书都怕出声儿。
尉迟骏握着腰间佩刀,把卷宗翻来覆去看了一遍,眉头愁云惨淡舒展不开。
见他不说话,堂中绯紫圆袍、戴玄纱帽的司礼监内侍一招手,被身后小中官搀扶着站起身,尖声细气问道:“已经过了半日,还是没查到新线索,我怎么跟圣人回话。”
这内侍责问的人,是圣人钦点的办案人,大理寺新任少卿尉迟骏,与他协同办案的,还有另外两个人。
这两位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衣着不同,面貌天壤之别。
先看那女的。
她年及二十。
黛色道袍外罩软烟纱,一顶青莲道冠用玉钗卡进乌黑发髻,垂下两条绯红丝绦。
白纱幂蓠遮住脸,影影绰绰中,可见脸上略施粉黛,神秘又不失妩媚。
此人来自长安最大的修仙道观玄都宫,乃终南岭嗣汉道尊李鹤玄的得意女弟子,鱼若卿
另一位是个中年男人。
消瘦下巴挂着山羊胡,强打着精神支撑眼皮。
他头戴黑绒幞头,浅绯圆领袍绣起小团暗纹,腰间缀着银鱼袋,看模样是个五品京官,万年县令佟寿山!
他们面面相觑,脸色明显不好看了。
佟寿山从胡榻站起身子,朝这老太监点头哈腰:“郭大监,陇世安畏罪不认,肯定就是炸皇观的主谋,他在替贼人打掩护呢,流水刑具上一遍,我看他招不招,然后再禀明圣人一刀给砍了,你我也好睡个好觉。”
尉迟骏斜撑着桌案,颇看不起这些迂腐文官,为了自己活,连黑白是非都不顾了,他指节敲打案几,斟酌道:
“陇世安年轻时曾经游历江湖,在官场混了多年也只是从五品转运使,这些年昏庸守成并不出色,要不是仰仗父兄阵亡功勋,望北侯根本没他的份儿,连圣人提起这陇世安,都要揶揄他走了狗屎运,这么一个碌碌无为的闲散侯爵,又贪财惜命,真的会炸皇观吗?”
“你们玄都宫对这件事怎么看?”
鱼若卿微微拱手,语气淡然点点头:“看不明白,玄都宫能人异士也不少,我也派人去看过,他们说现场没察觉到鬼怪魔魇作祟,不太可能是不干净的东西干的。”
尉迟骏听完,头又开始疼了,他出任大理寺少卿全靠家中运作,如果上任第一案就办得这么难看,圣人多半是不会看重他了。
仕途只是小事,今年朝廷要筹办每十年一次的万国朝会,各国使团已经陆续入京,如果大理寺连爆炸案真凶都查不出,极损国威,让圣人在使团面前丢了脸,那才是大事。
他现在一个头,两个大:“可我大理寺所有人都看到漕船中全是死人,往前推断,爆炸时那船人已经死了,怎么可能犯案,这众目睽睽,总不能有假?”
贼人能躲过城门监、金吾卫、望楼、武侯、不良卫、打更人的监视,在长安城引起爆炸,这已经说明手眼通天!
他接下这个案子时,已经知道是块难啃的骨头,但是,他低估了这骨头的坚硬程度!
无论是谁,注定是个不得不防备的有力对手,他不得不佩服布下此局之人的高明。
他继续问向闲在一旁的佟寿山:“你的武侯还是查不到凶手是谁?”
万年县令放下茶盏,表演起高超球技:
“堂公,万年县的武侯,那都是白拿俸禄的饭桶,这些贼人像进了阴曹地府,一点消息都没有,不如请不良卫协助,他们消息四通八达,广布市坊街巷,也许可以快点查出凶手。”
尉迟骏一征,看傻子似的看着他!
无耻老贼,胆小怕事,为了保住自己的乌纱帽,什么蠢招都用,圣人不让不良人插手,就是想看看大理寺的能耐,如果真找了不良卫,那大理寺在圣人眼里将再无半点用处,以后只能屈居不良卫之下。
听说,圣人早有让不良卫开控案府领任三司的打算……气冷抖!
蠢货,真他娘的是个蠢货,他看向卷宗,眉头痕迹不免又深重几分:“炸皇观的歹徒到底想做什么?”
鱼若卿手指卷着浮尘猜测道:“只有安国观有皇族清修,他们想炸皇观,是不是对当今皇室不满,那他们可以直接炸大明宫啊。”
炸……大明宫,佟寿山好像听到了不该听的话,也就是玄都宫敢这样说,搁其他衙门,早被拖去独柳树刑场砍头了。
佟寿山捋着山羊胡,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那要是鬼神,就很好解释,鬼神总以伤害活人、为非作歹为乐。”
他故意朝两侧看了看,语气鸡贼起来:“你说,会不会真是坊间传言,是鬼神炸了皇观,要不然,那满船尸体,到底是咋回事。”
“佟公,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鱼若卿面露不悦,啪一声撂下茶盏:
“佟公这样说,不就是暗示我玄都宫无能,连爆炸案有没有邪祟都看不明白,圣人看重天人感应,鬼神炸皇观之论要是流传出去,相当于告诉百姓,今上无德天代谴之,你,是想让圣人下罪己诏啊?”
佟寿山区区五品县令,哪怕玄都宫人无品无级,仗着有道尊和玄帝宠信爱重,他也不敢不尊敬。
一听鱼若卿的话,立马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当即想扇自己耳刮子。
他吓得后背冒冷汗,赶紧行叉手礼:
“岂敢,岂敢,鱼监事多虑了,一时失言,一时失言,哈哈哈哈。”
几人一阵沉默,这些猜测,都离真相十万八千里。
他们根本找不到新的突破口,如果仍然找不到线索,这些人里该告老的告老,该降职的降职,谁都没有好果汁吃。
见佟寿山不再说话,鱼若卿低头摆弄浮尘,幂蓠下,唇瓣微曲,得意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