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
流年似火、暑热蒸腾。
关中平原之上,蝉鸣蛐蛐聒噪不已,乌蓬草轿咯吱摇晃,那脚夫赤膊短跨抬着轿子,行走在满是麦茬儿的田垄上,他们每走一步,都要把脚深深陷进田泥,时不时抬起胳膊擦干净黝黑额头上的汗珠子。
脚夫走过的路,形成一条深浅浓淡的特殊痕迹,牵连在农忙汗土之上。
在他们走后,无数头戴斗笠、身披草甲的农人,抬起那早已累弯的脊梁,从金黄麦田中探出头,热风荡漾,提壶饮浆。
他们好奇,金尊玉贵的官老爷,怎么会下到田垄上来,更不知道他吟诵这些诗文,究竟是什么意思,一时之间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坐在轿中之人,名讳曹文光,为户部提候侍郎,这几个月他唯恐户部吏员所查不实,差人抬他到田垄之上,亲自带人丈量土地,清查农人田租赋税之事。
今日,是他到长安后的第五年!
在此之前,他是江南道杭县之县令,因精干能任,颇具经济之才,被户部破格擢升,举家来到长安赴任。
这样的机会来之不易,长安的京官,历来跟外人没什么关系,这些京官除非犯错,否则永远都不会被赶出长安,这也意味着,外地省道的官员无论做得有多出色,也很难进入首善之城。
这种关起门来自己玩的门阀党派生态,已经维持了几十年,如果不出意外,曹文光这样的七品地方小官,压根就没机会入局。
可是,意外却偏偏发生了~
天保十四载,安戮山叛军攻破长安,皇亲勋贵早已难逃,只剩公卿、士大夫与平民懵然不知,还以为长安无舆。
安戮山的叛军连十六王府留守的宗室皇族都敢杀,自然也不会放过官僚,那朱雀天街上,朱门甲第死伤过数,满是公卿白骨。
安戮之乱平叛结束后,朝廷面对的是满目疮痍的战后国土,如此广阔疆域,吏员力量明显不足,吏部只好开放京官名额,叫各地选任精明强干者迁入京中。
曹文光出身江南这种经济发达之地,早在杭县时就已经以抑田兼并、赋活经济而出名,是个出了名的精明能官,他来到户部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查关中平原所有农户的土地赋税情况,好定制的税负章程,以取代早已千疮百孔的租庸调制。
何为租庸调?
端朝初立时,立下府兵制,配合租庸调制,管理天下万民,赋税尽入官帑。
男子一旦成年,授田百亩,每年向朝廷交纳税粟2石或者稻3石,是为租;每人一年服徭役二十日,是为庸,若不想服徭役,也可以以徭役总期为度量,每日交三尺绢;调则根据乡土特产有所区别,不外乎绫、绢、各二丈,再加五分之一的布,输绫、绢、者,兼调绵3两,输布者,麻3斤。
若这些男子是军户,多在农忙时节耕田务农,待战争等来军令,就要自备马匹战具远征服役,待战争结束后将归朝、兵归府、农返乡。
这样的局面持续了近百年,只是随着开元初年的到来,老化僵硬的租庸调制,已然无法再适应时代的变化,随着豪族士绅兼并田地,大端的田地户宅价格飞涨。
为了抑土兼并、节制豪绅,明皇颁布《户宅检括令》,主要分为两个部分,一为检田,就是检查清账土地、清查田地流转情况,确权到户;二为括户,清查全国农户籍册、重新编户造册、归拢流民授田劝耕,同时抑制豪强士绅扩张田地,强行叫停官僚地主阶级兼并田产,即便真想兼并,也要按照标准持有土地,多买的土地只能被没收,充为朝廷官田。
利用这些举措,土地兼并牢牢压制,百姓安居乐业有田可耕,有业可守,这才为数十年的开元盛世打下坚实基础,然而随着天保年间的到来,旸国忠为得明皇喜欢,为其广集天下财,取消《户宅检括令》。
这一决定,相当于放开了全国田地流转,这些官僚地主、豪强士绅靠着家族数百年积累,手中余钱无数,这些人不懂商业技巧,根本就不懂得如何投资工商业,又懒又想赚大钱,他们手中的余钱必然会流向其他领域。
户宅检括令的取消,让他们看到了赚大钱的机会,土地流转是最暴力的获益途径,这些官僚地主手中的热钱,几乎全都流向田产,流向了老百姓手中那无数的肥沃良田。
既然是豪族士绅,即便老百姓不想卖地,也多得是腌臜手段叫他们卖地求生,又或者说压根不用这些地主官僚去强迫他们,这些百姓会主动卖地。
因为此时已经是天保四年,明皇昏庸不已,为了以最大力度获取财富,他建立大盈库、和籴折买、放开田地流转,税收刮一层、粮价刮一层、土地再刮一层,除此以外还要缴纳每年上涨的租庸调。
百姓手中余钱,在天保年间被消耗得一干二净。
苛政猛于虎,老百姓种地越种越穷,你就只有两条路,要么,弃地变为流民,要么就卖地为佃,给豪强士绅种地,这些官老爷的田不收税,至少能被少刮一层,百姓卖地反而可以求生。
在安戮妖乱发生前,大端各官僚地主阶级已经在侵占百姓土地,逃田户增多。
战乱结束后,情况只会恶化,因为百姓流离失所贫困交加,交不起税负产生了更多逃田户和游民。
这可不得了!
租庸调靠得是“耕者有其田”的政策,要缴纳的税负会被恶吏分摊在百姓头上,人口多的地区,百姓负担相对较轻松,而战乱发生的地区,逃户增多,分摊到当地百姓头上的税负增加了数倍,这也造成劣币驱逐良币的效应。
越是税负重逃田者越多,而逃田户的增多,继续加大当地在籍百姓的负担,以此循环,遂成恶疾。
以至于大端朝民间富者愈富,贫者愈贫,千里沃田多为宗室官僚私有,那数万万计黎民被迫进入城市,迫沦为匠人、家奴、部曲、作人、倡伎、优伶,甚至是路边被野狗啃食的白骨!
从天保四年户宅检括令取消到天保十四年,不过短短十年,大端八百九十一万户农人中,有将近四百万户失去耕地,这也意味着这些大蠢招儿,造成全国四成人口跌落贫困底层,彻底变成了流离失所的难民。
这一年,是天保十四载,民生罹难、生灵涂炭,长安无明君,白骨蔽平原。
这一年,杜甫有感而发,写下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甚至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早已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这一年,关中平原上游荡着数以万计的失地流民,他们对朝中朱紫权贵渐生不满、对世道渐渐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