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元镇走进衡妩院正堂,一点也不见外地松了乌皮靴窝进桌案,花月忙添上烹茶娓娓道来:
“郎君且再等等,今日逢八,坊内保唐寺有姑子开戏场,她与绿宓娘子去听姑子讲俗去了。”
平康坊的伎乐们,除非被恩客带出馆舍,平常轻易出不得院门,只在每月的八日、十八日、二十八日可以出院门逛街游览。
若不想出去便罢了,有那想出去的,只要交给鸨母一贯钱,就能互相结伴而行。
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外出机会,多数娘子都不会放过,无论名誉平康还是寂寂无名,只要是个伎乐娘子,往往会在这三日去坊内保唐寺、阳化寺、菩提寺听僧尼门讲经论道。
每逢这三日,寺庙里必定香火鼎盛、熙攘热闹,有来求神拜佛的信男信女、也有听僧尼论道的平康娘子,如此一来,寺庙周围便兴起戏场。
何为戏场?
戏场即是与寺庙连通可以经寺庙进入的一种戏台宽场,不富裕的寺庙只是夯土围栏事了,富裕的寺庙,自然各有各的做法,有夯土贴砖的、也有植满草皮再建围墙的、更有那高级寺庙,建起飞檐楼阁,再在宽敞外搭建围栏,场内铺青石板,造得如同园林般别致。
这样的的戏场,自然会引来诸多看客,它们与平康坊的勾栏瓦肆差不多,只是服务对象不同。
勾栏瓦肆多服务的是男客,戏场更多是服务女性,不论是平头民女、商贾千金还是贵族女眷、多数都会在戏场凑个热闹。
大戏场最鼎盛时,戏场中摩肩接踵人山人海,被围堵得水泄不通,更有文人墨客听说平康娘子要来,早早等在看棚中等着一睹名伎风采!
她们,难道对枯燥的佛教经文感兴趣!
那肯定不是。
戏场中讲经论道只占很小一部分,大部分僧尼也知道客人来是为了解闷儿,所讲的内容也都世俗易懂,与莲花台上念清规戒律完全不同。
俗讲的内容之宽泛、形式之灵活,世所罕见!
民间鬼怪、奇闻异事、异人传记、历史趣事、文人典故、时兴歌谣、诗词歌赋、佛经故事,甚至有那来自大明宫的宫闱秘闻……更有甚者,还会邀请鱼龙杂耍、傀儡木偶、歌舞弹唱、参军双戏等诸多班子,又因为聚集千万人,往往有走街串巷的小贩前来凑热闹。
丰富多彩的程度,与勾栏瓦肆不相上下。
大端的贵族女眷们,多也会来此解闷,说不定连大内的金贵公主都在其中!
陇元镇听着花月介绍的话,第一次知道大端还有这样的民间活动。
既然秦娘子不在,他倒是也不着急,坐在洞开的厅堂下浅酌小酒,透过帷帘看向池台庭院中的伎乐歌舞,也乐得醉醺逍遥。
这几日连着查案,确实精神太过紧绷,如此放松才能犒劳自己。
晌午过半,春庭馆外马匹嘶鸣,陇元镇知道是秦云胭回来了!
一连串银铃笑音后,秦云胭带着绿宓娘子、莲息娘子走进衡妩院,穿过游廊,立马看到陇元镇靠在凭几上,正看伎娘们奏乐弹唱。
她慢慢走到陇元镇身旁卸下黑纱帷帽:“花月,陇郎来了多久,怎地不去保唐寺寻我!”
这话,分明是在嗔怪花月,陇元镇摆摆手赶忙替花月开脱:“是我叫她别去寻你,好不容易出去逛逛,怎能因为我扰了你的兴致,只是,为何看上去闷闷不乐,可是今日逛得不高兴?”
陇元镇看秦云胭有点强颜欢笑,不自觉问出这句话。
“今日,我与秦娘子本也尽兴,只是遇上个故人,一番谈心反倒不高兴了。
绿宓的话,陇元镇倒是好奇起来,他拉过秦云胭的手宠溺问道:
“为何不高兴了,那人可是说了什么不好的话,需要我给你出气吗!”
“出气?”
秦云胭捏着陇元镇耳朵,把他脑袋放在自己腿上:
“人人都说陇郎才华横溢,却不曾想也是个榆木脑袋,想替人出气都不问问到底发生了何事,这件事本也无关生气,只是见故人过得不好,一时伤心罢了。”
“陇郎可知,姐妹们老了,有何去处!”
这个话题,陇元镇还真没考虑过。
平康坊里娘子年老色衰了,难不成也跟后世一样,回家乡开个服装店、奶茶店、足浴美容院?
这些想法也只是想想而已,做不得真,他很清楚,古代没有后世那么先进的生产力,也没有现代商业意识,不大可能如此。
不过,若有能耐嫁给商人、或者自己买个小院儿养老,应该还是可以办得到的!
“愿闻其详,还请秦娘子赐教。”
既然秦云胭愿意告诉他,陇元镇没道理不听,花魁名字明显叹了口气,眼中光彩变得晦暗:
“不过是青灯古佛,聊以残生罢了。”
“这么惨?不能去买个小院儿,给自己下半生留个倚靠?”
秦云胭摇摇头,黛眉微蹙满脸苦楚:
“若是在明皇的开明盛世之年,长安户宅的价格还不是太高,我们或许还能有此打算,可自打旸国钟取消田产抑兼令,长安户宅的价格高了数十倍不止,我们这些人精打细算,竟也不能在长安买下方寸之地。”
我茓,还以为到了万恶的旧社会能翻身农奴把歌唱,这样一来,岂不是到哪儿都躲不过房价高涨?
陇元镇自打穿越来就住在望北侯府的外宅,并不知道一套像样的宅院在长安要多少钱,今日听花魁娘子提起,这才对它感了兴趣,示意秦云胭继续往下说。
一番陈词、悲戚道来。
秦云胭将今日见闻,全都跟陇元镇说了个清楚明白:
逢八之日,她带着绿宓、迎息去保唐寺听讲俗,几人好不容易出来,自然往戏场挤去。
秦云胭早在平康坊出了名,路上人见了她多叉手问礼,她刚坐定看棚就有郎君认出她来打招呼。
她原以为又是想递来拜帖的文人书生,下意识想回绝掉,等这青年一番陈词,她这才明白此书生并非是来攀关系的附庸之辈,而是受她的故友所托,求她再见最后一面。
秦娘子本也不是薄情之人,跟着书生一路驱车赶往法善尼寺,兜兜转转来到后院客堂。
一别十年,秦娘子终于再次见到故友顾姮娥。
她既是秦云胭入行后结交到的金兰姐妹,也是她的恩师良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