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一声,大殿坍塌——
就从那天起,我陪伴着功力大损、双目失明的师父,隐姓养伤,相依为命,一陪就是两年。
这两年,不可谓不苦。
乱世里挣扎求生,即使我有一技傍身,却时常要照看师父无法出摊,所赚的微薄钱财仅够三餐温饱,养活自己与师父,还要时刻担心千音峰的人寻来,每日提心吊胆地过活。
但在我心中,那朝夕以对、相依为命的两年,是我人生里最美好的一段岁月。
我可以那样近地触摸到师父,真真切切,不再只是青圣宫里七百多个日夜,躲在廊后遥遥望去的一道缥缈背影。
纵然穷困艰苦,粗茶淡饭,但竹林作庐,天地为家,有风有月还有师父在身边,我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私心里我甚至希望,能够一辈子这般下去就好了。
但白轻尘时不时的走火入魔却会无情地提醒着我,我的师父、天纵英才、傲骨铮铮,是本该衣袍不染纤尘,淡漠地站在最高点俯瞰世间,怎能甘于平凡,沦落成为一介山野?
她放不下,也忘不了。
4.
当初青圣宫之所以会有那样一劫,最大的缘故是因为宫中出了奸细。
她千算万算没有算到的是,那个出卖她、出卖青圣宫的不是别人,正是她当时再过几月就要成亲的未婚夫——圣子承鹤。
他们一道在千音峰长大,那么多弟子中,老教主最喜爱的就是他们,不仅将独门绝学分别传予他们,更是亲自为他们定下婚约。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白轻尘以为她很了解这份情谊,她甚至为了承鹤自小去学习残酷的暗杀之术,去违背本来与世无争的性子,去强迫自己做不喜欢的事情,去让双手渐渐沾满鲜血,一步步走到再也无法回头……
但直到承鹤毒瞎她的双眼,破解机关,将紫褐二宫引入大殿时,她才知道,这份所谓的情谊,她从来就没有看清过。
世间比鬼神更恐怖的,是人心。
她百般信任承鹤,他却因权力轻而易举地出卖她,捂着刺痛双眼的那一刻,她只听到承鹤在耳边歹毒道:“你别怪我,是你不愿去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是啊,她不愿去争,打打杀杀这么些年她早就累了,厌倦了。
她曾和承鹤说,等他们成亲后,她愿意和承鹤隐居山野,去过没有血腥的日子。
但承鹤却不想、不愿、不屑!
那时的承鹤一改往日温情,再三劝她去争教主之位,他说老教主那般疼她,一定会将位子传给她,她只要稍微主动一点就胜券在握了……
她听得烦了,便几次三番闭门不见,后来承鹤也来得少了,她并未放在心上,更不会想到,就在她潜心练功的那段时间,她所谓的未婚夫早已“弃暗投明”,审时度势地另寻靠山了……
承鹤要的她给不起,他便去找别的人。
承鹤说:“我对你亦有情,只是那份情没有大到可以牺牲自己的利益。”
此后每一个深夜,白轻尘都会被这句话折磨醒来,如针在髓。
她的一次次走火入魔也是因为承鹤,每到那时,她就会神似癫狂,痛苦万分,都是我奋不顾身地抱住她,对她施以银针走穴之术,控制住她翻滚逆流的血脉。
她变得敏感、多疑,甚至无比憎恨自己那双被毒瞎的眼睛,为那份回不去的残缺感到自卑。
那么多个绝望不见尽头的黑夜里,都是我守在她身边,尽力安抚她。
她冲我吼,无来由地发脾气,说我们根本没有什么师徒情分,我如果嫌弃她,不愿被她拖累,就趁早滚,滚得越远越好……
“师父您别这样,一情不会背叛您,不会离开您,永远都不会……”
无论她如何凶我、赶我,我都从未想过要离开,我每次都拼命摇头地保证我不会走,不会扔下师父……
她亦知道我别无二心,她曾听我在睡梦中喃喃,愿陪师父一直这样过下去,不问世事……
她会失笑,摸索着为我掖好被角,转头却茫然地“望”着虚空,睁着空如死灰的眼睛。
从前她想和心爱的人隐居山野,但那个人不屑,还把她推下万丈悬崖;
现在有人对她悉心照顾,想与她隐姓埋名地过平淡日子,她却放不下了,再也回不了头了。
一次大劫,一场厮杀,叫她面目全非。
她现下只有满腔仇恨,只想尽快养好伤,恢复功力,堂堂正正地回去讨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从前她不争,如今,就莫怪她一一讨回来!
5.
千音峰在青圣宫失火的两年后,迎来了一场至关重要的比武。
老教主在痴痴等了两年后,终是悲痛难当地接受了紫褐两位宫主与承鹤所说,爱徒白轻尘意外葬身大火,尸骨无存。
他心灰意冷下,也不在乎谁来继位了,只宣布一场比试定结果,紫褐两位宫主当着所有人的面公开过招,胜者为王,谁赢了就能继承他的衣钵,成为千音峰的主人,还能得到圣子承鹤的鼎力相助,止住外界的流言蜚语。
那日万里晴空,两位宫主使出毕生所学,斗得难分难解,招招致命,全不顾惜平日里的兄弟情义。
就在紫宫主一掌击得褐宫主口吐鲜血,倒地不起,即将获胜时,千音峰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既要斗法继位,能者居之,三大圣宫怎可少了我青圣宫?”
一袭青衫,一根青木盲杖,在一个戴着头纱的男子搀扶下徐徐走来,双目虽盲,却丝毫不减周身气度,依旧是当年不变的绝世风华。
“白轻尘!”
紫宫主脸色大变,连地上伤重的褐宫主也是挣扎抬头,一直站在老教主旁边的圣子承鹤更是惨白了一张脸,难以置信。
所有人中,最欣喜的莫过于一直疼爱白轻尘的老教主了,他激动得还未开口,白轻尘已向他施礼跪下,声音郎朗,却也不经意红了眼眶。
“徒儿不孝,来迟了。”
“待徒儿一决高下,算清旧账,再来禀明师父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
说话间青衫飘飘,已然跃至台上,紫宫主额头不由渗出冷汗。
他握紧双拳,恨恨道:“今日胜者为王,只凭输赢,你早已不是当年的白轻尘,本宫就不信一个瞎子能有多大能耐!”
话音未落,紫袍青衫,一触即发,两道身影已缠斗在了一起。
台下的我戴着头纱,抱紧师父的青木盲杖,隔着帘子死死地盯着台上,心跳如雷。
紫宫主的武功在这两年间突飞猛进,已与白轻尘达到了不相上下的地步,更何况白轻尘还有旧伤在身,双目失明,一来二去,便有些落了下风。
“本宫道你今日回来是有多厉害,竟也不过如此!”
紫宫主得意冷笑,眸中杀机毕现,身形如风间施展出了杀手锏,围住白轻尘疾速转起了圈,幻出万般人影,形如鬼魅,寻常高手都难辨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更遑论早已失明的白轻尘!
紫宫主心潮起伏,见白轻尘已在圈中晕头转向,耳尖耸动下也难以听声辨位,他眉眼一喜,瞅准时机,立手为刃,闪电般袭向白轻尘,就要一招毙命——
“小心!”
台下的老教主终是忍不住失声道,抱紧青木盲杖的我更是咬紧唇,呼吸一窒。
鲜血四溅,一掌掏心,一声惨叫划破半空——
发出惨叫的却不是白轻尘,而是瞳孔骤缩,睁大了眼难以置信的紫宫主!
“不,不可能,你……”
白轻尘抽出鲜血淋漓的手,从怀里掏出锦帕,慢条斯理地擦着,挑眉间眼波流转,再不复先前的眼盲之状。
她一一扫过全场,最终将目光落在了我身上,神情倏然温柔起来,一字一句,无比缓慢而清晰地回荡在全场。
“谁跟你说我还是个瞎子?”
我轻轻摘下头纱,双眼缚着白带,“望”着白轻尘一笑。
6.
剜出双目献给师父时,师父问我疼不疼,我摇了摇头。
不疼,为师父做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
她拥住我,像是枯涸的灵魂再度苏醒般,喉头哽咽:
“一情,等了结恩怨,拿回一切,我就与你成亲,与你一同做上千音峰之主,一生一世地照顾你,绝不负你!”
信誓旦旦的诺言里,我轻轻点了点头,弯了眉眼:“好。”
我双眼缚着白带,声音轻缈:“只要师父欢喜就好。”
元丰十二年,我十八岁,结束了在外两年的漂泊岁月,随师父白轻尘回到了千音峰,助她拿回了一切。
白轻尘雷霆手腕,玉面修罗的名号绝非虚传。
紫褐两位宫主的尸身高悬于殿门前,千音峰来了一场翻天覆地的整顿,在白轻尘继位一年后,大局彻底稳定,无可撼动。
老教主也欣慰地撒手而去,将打下的基业放心地交给了爱徒。
纷纷扰扰落下帷幕,所有事情尘埃落定,唯独——圣子承鹤。
当日大势已去,承鹤跪在白轻尘脚下痛哭流涕,忏悔不已。
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又加之老教主的说情,白轻尘到底心软了,没有叫承鹤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只将他关在了地牢里,终身囚禁。
白轻尘害怕我多想,斟酌着语句想要解释:
“我并非对那人渣还有情,只是……”
“一情都明白。”我轻轻打断白轻尘的忧虑,我对她是真正无所保留的相信。
白轻尘叹了口气,她觉得自己不配。
她说,待稳定大局后他便与我成婚。
这一稳定,便稳定了一年。
老教主逝去后,承鹤在牢里托看守他的人转告白轻尘,他想参加师父的葬礼,师父待他如亲生儿子般,他定要送师父一程的。
随着这番话送到白轻尘手上的,还有一枚玉佩,上面刻着并蒂莲,晶莹剔透,是当年白轻尘亲手所制,送给承鹤的定情信物。
房里,我见白轻尘沉默了许久,轻声开口,她这才回过神来,咳嗽两声,掩去些许不自然的神色,将玉佩收进了袖中,对来传话的弟子道:
“回去告诉他,毕竟师徒一场,本宫允他出来为师父上一炷香。”
那日风雨交加,一年不见天日的承鹤被放了出来,颤抖着身子踏入了灵堂。
他身披缟素,一张脸满是泪痕。
白轻尘眸光复杂地看他上完香后,转身拂袖:“行了,你回去吧。”
承鹤垂首落泪,又忏悔了几句后,向殿外走去,背影伶仃凄惨,却没走几步,外头一个惊雷,震得他蓦然退回,扭头盯着白轻尘的双眼:
“轻尘,此次回到地牢,大概此生不再相见,这次能否和我喝最后一次的离别酒?”
轰隆隆,外头电闪雷鸣,映亮了白轻尘眉间一瞬的犹豫。
廊下我拄着青木盲杖,肩挂药箱,抱着白轻尘的大衣,一点点摸索着向灵堂走去。
寒风乍起,我知道她有旧伤在身,格外畏寒,每逢这样的大雨日就会发作,疼痛难忍。
我心头担忧,却久久不见她回来,便带上药箱和大衣,摸索着出来找她。
风愈急,雨愈急,昏天暗地,敲打得人心惶惶。
来到灵堂外时,如果早知会撞见那番场景,我宁愿自己从没有出来过。
灵堂内传来不堪入耳的声音,一道闪电划过,我肩头药箱坠下,一地狼藉。
我浑身瑟瑟发抖着,靠着墙滑下,死死咬住唇。
等到白轻尘闻声一惊,猛地清醒过来,披上衣裳奔出来一看时,殿外只有一个凌乱的药箱,和一件她惯穿的大衣。
黑云压城,风吹林间,携着雨丝打来的萧瑟,只剩一波波刻入骨髓的寒。
7.
承鹤被彻底放了出来,恢复了圣子身份,与我平起平坐,共同协佐教主白轻尘。
一切像是一夕之间发生了改变,凛冽得叫人还来不及做好准备。
接下来几年,白轻尘忙于扩张势力,许多事情我都无从插手,更帮不了什么忙。
我总是心慈手软,也适应不了那些江湖厮杀,反而是见惯了风雨的圣子承鹤,待在白轻尘身边,屡立大功,助她良多。
白轻尘见我的次数越来越少,与我的感情也愈发淡漠,淡漠到我恍惚觉得一切回到了最初,回到了我只敢偷偷躲在廊下,遥遥望一眼她的最初。
但现在,我连望一眼她都是奢望,我只能靠听,听她对我说的每一句话,她惜字如金,我却点点滴滴地收集,如获至宝,在孤寒的清夜一遍遍独自回味,痴痴等候,自欺欺人到泪湿枕巾。
我也不知道,为何我们的关系会一下子变成这样?
那日在灵堂外撞破她和承鹤之事,我回去彻夜未眠,双手抱肩,蜷缩在角落里,浑身颤抖。
她分明知晓一切,却只在一开始温声软语地解释过,说那夜自己一时喝多了,像着了魔似的,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稀里糊涂地犯了错……
我自然不会怪她,即使不安却仍旧相信她说的一切。
后来她放出承鹤,说承鹤出了几个好计策,能够将功赎罪,助她开疆辟土。
我也是点点头,没说什么,但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大。
果然,越到后来,事情越发离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悄无声息地改变……到最后,白轻尘甚至当着我的面都会去与承鹤温存,毫无顾忌,连敷衍的几句解释都没有了。
我亦越发木然和沉默,从最初的心如刀割到心如死灰,完全接受了承鹤的存在。
我卑微而天真地想着,师父只是需要一个帮手,不管怎么样,我始终是她日后唯一的亲人,能够永远陪在她身边,这就够了。
但白轻尘显然连这点奢望也不愿给我。
在又一次被撞破后,她叫住了掩门欲出的我,揉揉眉心,似乎倦了:
“一情,婚约取消吧。”
“你救过我,帮过我,在我最落魄的两年随我在外头吃苦,不离不弃,还将双眼换给我,我甚是感激……可,这不是爱。”
元丰十五年的秋天,白轻尘与我解除婚约,这场拖了三年的婚事到底没能办成。过去种种在承鹤别有深意的笑容里消散如烟。
我大病了一场。
病中白轻尘来看我,握住我的手,问我怨不怨。
我病得糊涂,眼泪滑过眼角,瞬间浸湿了枕巾,却仍说着:“只要师父欢喜就好……”
白轻尘那时心头一悸,像被什么重重击中般,难以呼吸。
但奇怪的是,痛楚隔夜便忘,她对我虽有愧疚,却始终生不出情意,而那些愧疚也一天天淡去,直至漠然到视我为陌生人……
像是风一阵,那些穿过指缝间再也抓不住的岁月和情意,统统消散无踪。
这一年,我在风华正茂的年龄,生命一夜枯萎。
8.
来年春天,白轻尘与承鹤成了亲,婚礼极为隆重,成了江湖中一桩盛事。
那一天,我睡在昏暗的小房间里,迷迷糊糊听到外头在放烟花,我挣扎着起身,却不小心摔到了床下,痛得倒吸冷气。
我想喝杯水,但茶壶里早已空空,这是整个千音峰最不起眼的角落,我早已被人遗忘。
一点点挪到门边,我艰难地推开门,恰遇烟花当空绽放,美不胜收,绚丽得像在梦中。
但我却看不见,只能侧着耳朵,趴在门边细细地听,露出痴痴的笑容。
夜间风大,我没听多久便咳嗽起来,捂住嘴,一手黏稠,我闻到了血腥的味道。
这一年来我身体越来越差,白轻尘开始还会来看我几次,但后面许是事务繁忙,来得越来越少,直到再不曾踏入我栖身的小院。
无数个凄寒夜晚,陪伴我的只有那根青木盲杖,那把我曾亲手为师父所做的青木盲杖。
我一遍遍地摩挲着盲杖,感受着师父曾在上面留下的温度,凭此怀念与找寻着那些曾经的回忆。那些在外漂泊的两年间,和师父相扶相偎,相依为命一点一滴的痕迹。
我有时会怀疑,那两年是否是自己的幻觉,如今想来太不真切,就像一场虚无缥缈的梦。
留不下,抓不住,梦醒时分,终究是了无痕迹。
白轻尘再次来到小院时,是与承鹤成亲后的四个月,而再过不久,我就要迎来生辰了。
当年初上千音峰的孩童,历经浮浮沉沉,一晃眼,竟已过去了十几年。
然而,白轻尘来找我,为的并不是我的生辰,而是——
“承鹤想与我双修,但当初大战被伤又被关进地牢饱受折磨,伤了根基,请来的江神医说,要想顺利修炼……除非百药入池,寻一体质适宜者,投入药池,做成药人,吸收百草精华,供他食之,才可恢复根基……”
后面的话白轻尘没有再说下去,我身子却僵了僵,倒茶的手一颤,滚烫的茶水溅到手背,我却浑然不觉,只觉得冷。
药人之道,身为医者我也曾听闻,过程极其残忍,普通人根本无法成功,反而会被吞噬,放眼整个千音峰,只有我,我这个数年习医,尝尽百草的孤儿,体质最为适宜,是不二的人选。
“你若不愿,我再派人出去寻,总会寻到……”白轻尘见我半天没反应,一派失神之状,正欲起身离去,却被我叫住。
“我愿意。”
像是累了,活着也是生无可恋,我坐在桌前,外头的夕阳投在我身上,为我染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我笑容苍白,“望”着白轻尘,轻轻道:
“出去寻还不知要寻到几时,左右徒儿也活不了多久了,倒不如物尽其用……”
我像很多年前一样,喃喃着:“只要师父欢喜就好。”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在她面前又改回了“徒儿”之称,一丝一毫不敢逾矩。
也许从一开始起,我便不该妄想,不想则不会失去。
白轻尘沉默了许久,终是低哑着声音道:“如此,也好。”
一切准备妥当后,我被投入药池的那一天,恰是我的生辰。
我站在池中,忍受着锥心刺骨的痛楚,一片氤氲中,仰起头,双目缠着白带,对池边的师父道:
“师父,您能答应一情最后一个请求吗?”
“说。”
“倘若炼制失败,徒儿不幸丧命于此,您能亲手葬了徒儿吗?徒儿只求一抔黄土,死后不至成孤魂野鬼,无家可归……”
我所求不多,只要一座坟,还有那把跟随了我多年的青木盲杖。
“好,你若不测,为师必当亲手葬你,那根青木盲杖也会随你入土为安,你且放心去吧。”
那袭青衫转身拂袖,脚步声渐渐离去,我痴痴一笑,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像是双眼忽然能够看见般。
我在刺骨的痛楚中,仿佛看见了青山绿水,很多年前的自己,师父一袭青衫,容颜一如往昔,牵着我的手站在后山,岁月静好,看长风掠过浮云,草木盎然……
十三岁上千音峰,十五岁在后山被师父救下,十六岁搀扶着师父逃到外头,两年相依为命的时光,十八岁又回到千音峰,二十岁被师父解除婚约,二十二岁大病一场……
如今二十三岁,不多不少,我正好陪了她十年。
十年江湖心,数春秋朝夕,我不疼,不怨,不悔。
来过,爱过,拥有过,这一生,很好,很长。
番外1:
白轻尘突然头痛欲裂,踉踉跄跄地奔出去,回到寝宫时,恰巧撞见承鹤将一样东西融入了她平日饮用的茶杯里。
“你在做什么?”
没有想到她会回得这么早,承鹤吓了一跳,收手不及。
白轻尘一把捏住他的手腕,把那张已融了一半的纸符抠出,定睛一看,脸色大变——
残缺的纸符上,赫然记着“一情”两个字,与他已经显示不完整的生辰八字!
她头越来越疼,许多画面闪过脑海,如一道惊雷,劈开了所有尘封的记忆,白轻尘捏紧纸符,许多想不明白的事情贯通起来,这么些年的蜘丝马迹串联起来,她仰天长啸间,赫然醒悟,一只手猛然扼住承鹤的脖颈,悔恨欲绝——
原来,原来是你这渣滓用这忘情符咒控制了我!
这符咒之法是千音峰早已失传的一道禁术,承鹤关在地牢的那一年,想方设法地寻找机关枢纽,想要逃出,却因缘巧合下在地牢的一处角落里,拿开松动的一块地砖,发现了隐藏其中的符咒之法!
确切地说,这是一种蛊毒,中了蛊的人会情系施蛊者,并渐渐忘却旧日的爱人。
并非是完全失去记忆,只是淡漠,淡漠得能记起所有细节,但独独生不出情意,起不了涟漪,触动不了内心深处的那根弦——
情弦。
那一夜在灵堂,承鹤便是对着白轻尘下了蛊,叫她失去理智。
承鹤一天天地在她的茶水里融入纸符,染有蛊毒的纸符上,记载着她深爱男子的名姓与生辰八字,她一天天饮下,便是在一天天对她的徒儿,淡漠忘情。
那些经年累月的符咒蛊毒,叫她明明深爱着他,亦记得他们曾经的过往,但就是无法生出情意,到最后甚至视一情为陌生人……
但人心终究胜过一切,那些深处压抑的情感蠢蠢欲动,几乎要冲破符咒的拘束,叫承鹤也察觉到了,害怕不已。
真正灼热的情感怎会为冰冷的符咒长期控制,只要一情在一天,承鹤就如鲠在喉,但承鹤又不敢下暗手,怕白轻尘查出。
就在这一日日提心吊胆间,承鹤狠毒一笑,生出一计。
所谓根基受伤,所谓需食药人,统统都是承鹤串通大夫骗人的。
承鹤要的,就是要让人顺其自然,彻底地消失在这个世间!
可终究人算不如天算,该来的总会来,原形毕露的承鹤被带下去后——白轻尘撕心裂肺地奔向药池,奔向她辜负了这么多年的徒儿。
大风烈烈,衣袍鼓动,不知不觉泪已落了满脸,情弦苏醒的白轻尘墨发飞扬,嘶声恸哭,划破千音峰的上空。
番外2:
泪眼模糊间,她仿佛看见那年的一情,在后山对着白兔不敢下手,被秋嬷嬷教训后倔着不不让泪流,和她幼时的神态一模一样……
后来的那么多个日子里,她其实知道他在偷看他,但从不揭穿,只在心中一笑置之。
但就是他,义无反顾地帮她逃出去,衣不解带地照顾她,对她百依百顺,在她走火入魔时冒着生命危险在身边安抚着,说永远不会背叛她,不会离开她……
她想回去报仇,想拿回一切,他就剜出双目换给他,助她瞒天过海,出奇制胜;
她为了皇图霸业将定好的婚事一拖再拖,拖到最后开口负他,他也无怨无悔地接受了;
他病得卧床不起,眼睛也看不见,孤零零地躺在昏暗的小院,即使她对他不闻不问,但当她来看他,提出药人之说时,他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这么多年,无论他要什么,夺去他什么,他都会给,都没有一句怨言。
一情挂在嘴边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只要师父欢喜就好。”
多么傻的孩子,十年相伴,他的好,就像天上的星星,就像贴身的衣裳,她天天都能看到,都能触到,却数不清,记不明,成了习惯的忽视与久而久之的淡漠。
她不配,不配拥有一情的好。
眼泪飘散在风中,他做了她两年拐杖,这一回,她要握紧他的手,做他一辈子的拐杖,再也不会松开。
一情,等我,等师父来救你,她心跳如雷,来得及,一定来得及!
却不知,枝头三两鸟啼,如一曲落下帷幕的折子戏,曲终人散,覆水难收,像穿过指间的风,鸿雁老去,笛声不续,来年春暖花开,故人不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