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前,小二边向锦乔报说有人送信而来,在小花园阁相候。
锦乔略修仪容即去了小花阁。此处布置得颇为雅致,似是特设的待人之处,花草环伺,也算匠心有功。由小二引着,锦乔到了小阁下,又有一名书童打扮的少年接上了二楼。书童虽然低眉顺眼的,却也甚有教养,不卑不亢,衣容大方干净。
上了二楼,锦乔见诸葛悠哲已在等候。白衣束玉,飘逸中又因着佩戴的玉饰而显出沉稳之态,依旧是那把玉扇——如今锦乔才见那伞下坠着浅黄流苏,配结上有木刻的雕饰。
见锦乔已至,诸葛悠哲微施礼,没有昨夜的灯火旖旎,此时他笑颜俊逸硬朗,温文中含了几分果敢,眉目清澈,道:“苏小姐。”
“有扰公子。”锦乔笑凝成距。虽然交了诸葛悠哲这个朋友,却也有昨夜意兴所至的冲动,是以此刻锦乔没有显得过多亲近,也就多了一些谦谨。
“苏小姐要找的人已经离开珞邰城了。我只找到他的友人,说是那某日在不染池边作画时,画者突来的笔作,其后又加工修改过。‘拟屏’节上的是二稿,初稿被画者带走了。”诸葛悠哲微顿,玉扇点掌也有沁心凉意,继而续道:“那人未透露画者姓名,故而也不知其去向。”
锦乔听着神情未动,神思却像是落在另处一般。待诸葛悠哲说完,她方回过神,带谢笑过,道:“有劳。”
“苏小姐打算何是返京?”
“用过午膳。”
诸葛悠哲心下似有什么打算,上前将本放在桌上的一只狭长缎盒双手呈于锦乔面前,道:“区区薄礼,望小姐笑纳。”
锦乔朝那盒子看了片刻,也约莫能猜到所盛之物。诸葛悠哲确是细心入微,但她不便手人以礼。于己,她和诸葛悠哲只是浅交;于各自身份,她乃官家女,诸葛悠哲系商贾,官商合流总不见好。是已锦乔婉言以拒。
诸葛悠哲放下缎盒,丝毫未有介意,笑意朗然,却也有几分谦色,道:“在下还有事在身,只怕不能为小姐送行,见谅。”
“诸葛公子商务缠身,锦乔不多打扰,送公子。”锦乔侧身。
“不劳小姐,在下告辞。”诸葛悠哲谢过,步态自若而去。
锦乔只听那不急不缓的下楼声,偶有玲珑作响,清脆叮当,叫人过耳难忘。
诸葛悠哲才走不多时,锦乔便发现街上无故多了官兵,分成小队,每隔半柱香就巡逻一次。原本清净的街道顿时紧张如同拉满之弓,人人面有危色。不时还有骑兵巡街,马蹄阵阵。
锦乔料想出城之事或许也会因此受到影响,于是只身去往南城门一看究竟。果然见城门紧闭,城下有多加了一班侍卫,衣甲持枪,肃立阳下,无人敢靠近。
当日白定城闭门视为拒外,现今这珞邰此行是为何事?突然之间,也未有丝毫消息传出,更不可能是外敌来犯。四门皆闭,内外不通,对珞邰向来以南北通商关要为主的做派大相矛盾。锦乔却也想不出其他理由,竟能让当地官府出动全城之力。
有一名侍卫见锦乔始终目向城门而心有所思,便喝道:“无关百姓,安心待在城里,别多事。”
锦乔自小受苏澈呵护,身是相女,只有他人迎奉委蛇,莫说一句重话,连一点带狠的颜色也未受过,如今这侍卫甚是恶劣的朝她大喝,大有以她为女子而丝毫不屑的样子,便是激她一时气恼。只是转念间,思及是独身在外,又要避开苏澈的眼线,锦乔便忍下,转身回了客栈。
侍卫巡街似无倦怠,穿街走巷,却未过多影响百姓生计。珞邰城旧依旧如先的淡薄,人迹不多,想是也不愿在此期间惹上什么麻烦,毕竟现在的朝廷状况,即使升斗小民也是知道的。
锦乔今日身着浅绿秀蝶群,耳配东珠环,发间插一只刻蝶坠钗,简单挽了发,本只为了出行方便,但如今看来,还需在这城中多留几日。这一身行头简单,却在街上也显得几分若眼。凌波轻移,她向来不失风度,盈盈而行,阳光下反倒留出几分清爽来。
锦乔一面走一面盘算着归程。她虽提早回京,但依这一路来的情况,并不十分顺利,道上关卡增多,如今日珞邰这般突然关闭城门的也有发生,通常都要因此耽搁几日。珞邰随离晚商城不远,但也需要大半月方才能到。
“姐姐。”身后传来女童的声音,清越如泉流,带着欣喜。
锦乔转身,见是当日那女童,只是现在换了干净的布衣,面如泥垢,阳光洒在其身,柔和至极,映下女童纯真质朴的颜色。她欢跃着向锦乔跑来,眸光清澈,在光下也闪闪发亮。
锦乔被这份童真吸引,一时嘴角噙笑,看那女童过来,竟有几分期待。
“姐姐。”女童停在锦乔身边,笑颜清明,仰头望着锦乔,见锦乔笑意亲切,便笑得更欢。
“你怎么出来了?”锦乔低头看她,才见女童手里还抓这一袋东西,晃啊晃的。
“我陪哥哥来帮娘亲买药的。”女童回首,指着前头一间药铺,道:“就是那儿。”
锦乔顺势望去,是间门楣显得华贵的铺子,不时有人进进出出,生意应是不错。
“哥哥在付账。姐姐,我们一起过去吧。”女童无邪,拉着锦乔就往那药铺而去,一蹦一跳的,好似寻得什么宝贝一样,细细的发辫一扬一落,甚是活泼自在。
锦乔看在眼里,这样的孩子虽身在平凡人家,但笑颜明静如璃,内心定也是澄澈如镜,自然淳朴,没有被雕琢过的痕迹。快乐就是快乐,单纯而唯一,纵是自己年幼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的纯粹,高墙深宅,就此绝了一身清朗,只听墙外行人笑,望杏生出墙外的热闹,墙内疏落。
暗自伤怀,锦乔已被女童拉到药铺门口。
那少年正出来,见妹妹嘻嘻而笑,以为有何喜事,正欲开口询问却见锦乔立在其后,惊讶之余亦有喜色,便施过一礼,不似诸葛悠哲的温恭,反而带了几分豁达。
锦乔含笑,心中对此番情状颇为满意。那少年也是布衣,但束发整容,敛衣收襟,剑眉星目,甚是硬朗潇洒,眼底闪过精光,虽然迅速隐晦,却还是被锦乔捕捉到,有如亮电一击,锋芒毕露。锦乔暗叹,这珞邰城中,果真有这样的人物!
“我们要回去为娘煎药了。姐姐……”女童回头看看锦乔,眼中盛满了邀请,道,“姐姐和我们一起回去吧。”
少年神情一动,意欲阻止。只是锦乔毕竟于他有恩,是以如今只看锦乔如何回应了。
女童笑嘻嘻地拉着锦乔就往家中去,少年跟在其后。
少年带着锦乔穿街过巷,越是过大半座城池,又兜兜转转了好几回,才进入一条僻静小巷,光线顿时黯淡下来。
巷道逼仄,少有人过往。
少年一路引着到了尽头的一处破旧木门前才止步,面容有些不太自然,只侧身对着锦乔,凝眉思索什么,久未动作。
“哥哥,你怎么了?”女童这才松开拉着锦乔的手,走过两步到少年身边,抬头疑惑地看着兄长,过了片刻又转过视线去看看锦乔。暗淡里,女童的笑容如玉生辉。见两人都站立不动,她便自己上前,用力将木门推开,只听“咿呀”一声,陈旧的门轴转动生响,喑哑如老者低语,满带沧桑,卷出了往事的腐朽气味。
女童如每日归家后的模样,放生唤道:“娘。”随后便带着急切的喜悦跑了进去。
少年仍有迟疑之色,在门口站了须臾,见女童已奔入内室,才道:“家中简陋,小姐见笑了。”于是略退开,请了锦乔前行入内。
女童开门之时,锦乔已见了内中之景。这里原是一处偏园,但被废弃,变成了这对兄妹的居所。锦乔见惯了深宅大院,一见之下,心底就有了计较。这间屋舍里进不深,除了前厅和后堂,多不出几间房,但若只有这对兄妹及其娘亲居住,却也太过阔余。
“哥哥!”女童神色慌张地跑了出来,下阶使未留心脚下被绊倒在地。少年立刻去扶。但女童自己先站了起来,随手拍拍身上的尘土,就拉着少年的衣袖惶急道:“娘不见了!”
少年听闻,沉静的眸中涌出波澜,随即冲进后堂。
锦乔将女童拉到身边,替她掸干净身上的灰尘,再环视四周,只有错乱堆放的杂物,灰尘积了一层,像是一直未有人动过。
“这里就你们一家住?”锦乔问道,已听见后堂传来匆忙的脚步声,她只平静地看着女童,见女童眼中带泪,便取了帕子帮她擦。
女童握了帕子在手里来回地绞,声已带了哭腔,道:“还有李伯伯、陈伯伯、赵叔叔、王婶、阮妈和我们一起住。可是白天他们都要出去干活,家里就娘一个人,她不会出去的。”
锦乔见少年已从后堂出来,双眉紧锁,自责之意已现,目无定处,也不敢去看女女童。
锦乔只继续问道“你们也不留下一个照顾母亲的吗?她不是还在病中?”
“以前是我留下的,可是这几天娘要我跟着哥哥,也不说是什么原因。”女童回头看着少年,不明白兄长眉宇间为何会有那样郁结忧闷的神情,遂沉默着走到少年身边,扯动他的袖子,低唤了一声“哥哥”。
少年俯身抚着女童的头,满目爱怜地看着未明世事的幼妹,眼底流出一份凄凉,似烟如雾的笼下来,顿时阴郁了一片。他像是在回忆什么,良久后才起身,拉住女童的手,目光坚定,朝着敞开的门扉。
“先在附近找一找,若没有结果,我再来想办法。”锦乔应下少年感激的眼光,面色平和,道:“你能为了母亲穿过大半珞邰城去找好大夫,抓好药,光是这一片孝心就足以打动我。我只能承诺帮你去找,虽不至于人海茫茫,但她若要自己躲着……珞邰不大,却也不小。”
少年闻言,当即跪下,道:“小姐大恩,元之再谢。”
锦乔正欲开口,那女童也跪了下来,童音稚稚,道:“雪儿也谢谢姐姐。”
“叫我小乔就可。我们先分头找,两个时辰之后我会再回来。”
锦乔甫转身,雪儿就叫住了她,呈上那块帕子,依旧是清明如水的眼光,道:“还给小乔姐姐。”
锦乔扬眉一笑,生死潇洒随性,目光如星,划破一室安静。她转身看想元之,笑中另有它意一般,道:“让你哥哥收好,如果这次找不到你母亲,日后相逢,以此为信,我欠你们一个心愿。”
元之哑然,专注于锦乔明朗开拓的笑容,一瞬间仿佛天地黯暗然,只锦乔唇角浅浅的笑意明媚动人,暖照人心。他惊讶于这般神情,眼前的女子如近在咫尺的亲切。
“哥哥。”雪儿拉着元之的手,将帕子递给他。
元之回神,门院处早已空空如也,却不知何时有一缕阳光透过密匝匝的树叶穿照进来,甚是明研。她接过雪儿手中的帕子,是上等质地的料子。琶角绣着一朵勾形吉云,除了绣功极好之外,怕死绣云的视线也不知是哪取的好材质。
“哥哥,我们去找娘亲。”雪儿拽了拽元之的手,眼中带着急切与期盼。见兄长将帕子收好又紧了紧拉着自己的手,她才觉得安心些,露出丝丝笑意,赶忙带着元之出去了。
兄妹二人才出大门,便见锦乔又折了回来,形色略显匆忙。
锦乔站定,扫过元之与雪儿,道:“我还不知你们娘亲的形貌如何?”
元之将母亲描述了一番,锦乔认真听着。雪儿见二人神情肃正,也不再多话。待元之交代清楚了,她觉得还缺了什么,见锦乔转身离开,情急之下便嚷道:“娘今天穿的是洗的变白了的黑色的鞋子,上面有八块补丁。”
元之低头去看雪儿,雪儿抿抿嘴,轻缴了衣袖道:“娘的那双新鞋还放在哪呢。”
锦乔听见雪儿那一句叫嚷,暗记在心。
元之的居所离不染池不远,锦乔未走出多远遂到了池边。昨夜的“拟屏节”风致仍余了几分,现在池边的游客比前两日要多一些,有衣着随意的文人墨客,也有衣锦端容的贵家子弟。池畔风景如旧清韵,锦乔却无心欣赏。
猜想元之母亲不会到人群中去,锦乔便不打算再多行,只是转身之际听见三两游客正在交谈。其中一个道:“城门不知何时才开,这珞邰如今像极了死城。”
另一人轻叹道:“谁叫昨夜那画不翼而飞。趣宝斋来的人见不到画,自然要全城搜捕。听说城门昨儿夜里就关死了,就是没人出城,所以不知道。”
说话间,又有一队侍卫过来巡逻,个个面色如煞,彻底搅乱了不染池边的净山净水。
锦乔不想多生事端,继续折回而去,路上却多听人提起今日城门紧闭之事。
原是昨夜“拟屏”之后,就有八幅得评最佳的画作被送往该去之处,却不知为何,揭开置放画作的盒子时,八幅作品都不见了,在场的城令大惊失色,未等趣宝斋的人开口,便下令紧闭城门,缉拿盗画之人,才弄出这满城风雨。
锦乔听得一路零碎,再经整合才有如此结果,心下不免既恼又惑,恼的是官府竟然为了区区几幅画作有如此大的动作,随时画供京畿,却毕竟只是商用,如斯行事岂非畏商怕商,官家颜面何在!寒窗苦读,一朝功名,难道只为了迎合商贾,如此扰民!惑的却是先前诸葛悠哲来到,举态自若,不见丝毫迫急之色。趣宝斋在晚商城颇为出名,虽不至于一封玉屏牵连甚光,却也因着一年一度的玉屏拍卖会儿增加客源。在商言商,玉屏之事算大也大,何以诸葛悠哲不急于找画,反倒还要赠画于她?处处从容,似根本就不在意。
锦乔颦眉,心绪有些烦乱,正抬首间,见又有官兵押着人往衙门去。这一路来,她以见过几次这般情况。官兵都是推推攘攘,毫不客气地将人押解着走,官腔十足,更像是街头恶霸,不过是身上一衣官衙的行头才塞了悠悠众口,使这一切看来合乎理法。
锦乔越发不待见这样官欺民的状况,只是她于官场也不过是个看客,无力去驳回什么。自古以来,宦海就是上行下效最频繁之地,不过高手压榨做得不露痕迹,还会借口推诿,那些功夫不到火候的露恶于人前。无奈官字两个口,百姓无权,就只有忍气吞声。
正自愁索,锦乔身前过来了几名差役,将她围在其中。为首的那个腰佩长刀,面容狰狞,正是当时在不染池边要带走雪儿的那名差役。如今见了锦乔,他略扬下巴,目光凶狠,将锦乔自上而下打量一番,却不接口,似有所惑,片刻后才向身边人问道:“就是她?”
人群中走出一名官兵,唯唯诺诺地站到前头,鼠眼在锦乔身上打了个来回,连连点头。
锦乔本对此反感,故侧过身,眼不见为净。然而现实像被人指认出什么来,她眉皱更紧,情知不妙,却仍未动,负手而立,一身骄傲尽展。
为首的差役似又想起什么来,紧了紧佩刀,露出一副洋洋得意之态,道:“难怪那日你的行为古怪,一定有所图谋,回衙门再说。”
“我认得,她会武功,那天在街上,她用不知什么东西打了一个乞丐,弄得那乞丐就倒在地上了。”又有差役道。
为首之人听来阴恻笑过,伸手要去扣锦乔的手腕。
锦乔侧滑一步,不让那只脏手污了衣,依旧神情傲然。知其他差役欲上前扑围,她瞠目一瞪,本就清亮的眼眸中迸出凌厉的刀锋,姣好的容颜在逛下也不再只有女子的沉婉,折射出道道冷芒,威慑住了一干差役。她秀眉微挑,不屑地笑过,转目望向苍穹,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莫不成还要加上莫须有的罪名给她!
只听肃然冷意的女子言道:“要抓人,也要先让我明白原由,难道要无罪入狱?”见那群差役仍惊讶于她方才那威慑的一道眼光,锦乔冷笑道,“珞邰城就是这样治民辖吏的吗?”
出言如刺,为首的差役被惊觉,扫了一眼其他人,却不大敢去看锦乔。这女子一身倨傲之态确实是非同凡人,但城令有命,凡城中有异常行为者都要带回衙门审问,况且锦乔只是民女,官家开了口,哪还有得她目中无人?
“你在城南窥望,行为诡异,城令大人之命,要带你回去问话。要真没什么,就别反抗,查清楚了,自然就放你。若拒捕不从,原本没罪,也会落个不服官命的罪。”那人眼中挑衅之色十足,又要去抓锦乔,却仍是扑个空,眼见失了面子,他气色更坏。
“我要见城令!”锦乔也面有愠色。
“城令要问的人多了去了,你先同我们回去,时辰到了自会找你。”那人唯恐再落个空,便让人去抓锦乔,结果却也如先。他不耐烦的拔出长刀恐吓道:“你最好识相点,否则刀剑无眼,弄花了你那张漂亮的脸蛋,官爷可不负责。”
余下的差役闻言也拔出佩刀相向,刀声呛然。路人纷纷面露骇色,只怕避之不及,而那般官差笑得更加肆意。
锦乔审时度势,还是不节外生枝的好。只是两个时辰后要回去同元之他们会合,若是跟这般差役走了,消息无透。一时间,锦乔凝思不语。转眸时,她见街边尚有小贩,便有了主意。取出一锭银子抛了半高,见差役都注目于白银,她乘机溜过人隙,到那小贩摊前,又再取了银子给小贩,将事情交代了。
为首的差役接了银子,正欣喜着,却不见了锦乔,正四下寻找,却见锦乔默然立在街边,神态镇定。如此反激恼了他,他横刀就向锦乔冲去,又在半道停住,只因锦乔刀芒似的目光扫了他一眼。只这么一下,他便一阵胆寒,冰凉凉的一支锥子刺在心口死的,浑身一个激灵。
锦乔耳上那一双明珠坠在阳光下莹润发亮,光彩照人,更衬得她面容如花。然而这份妍美里又透着逼人的寒光。锦乔冷嗤一声,喝道:“不用碰我,带我去衙门便是。”
那人又是一记哆嗦,收了刀,昂首阔步而去,余下的差役将锦乔围住。
锦乔眼角余光扫过那指认她的官兵,方才想起正是之前在南城门喝令她回头的那个,心底又是冷笑:如此也能成抓人的理由,看来衙门的牢房是不够用的。
若是苏澈知她堂堂相府千金竟落为阶下囚,会作何感想?
大狱之前,锦乔抬首望着“珞邰狱”那三个字,却生出丝丝愁苦来,她自小锦衣玉食,如今却要下狱,也不知那荒唐的城令何时才肯放人,她不想多生事端,却要在这阴晦牢狱中待上不知多少时候,屈尊也不是这样屈法,况且如今狱前,差役又过,纵是想逃,仅凭她一人之力也极困难。
“再不进去,可别怪我们动手。”为首差役如小人得志一般,笑眯眯地看着锦乔。
锦乔蹙眉,愁云已浓,垂手成拳,再看向狱门之内,已有一股腐败气味飘来,阴涩粘腻,一入此地,深染污秽。锦乔回转百思,始终迟疑未前。
“我数三声。你不动,我就动手了。”差役手指拨动刀柄。
锦乔眼注于“珞邰狱”三字,神情复杂,晦涩之气依旧不减,始终都在犹豫。
“当机立断,只要最终不失己利,受些小委屈,损兵折将又有何妨?”苏澈含笑,慈祥可亲,手中拿着那一枚刻了“帅”字的棋子。庭中花香四溢,萦绕着茶香。
当机立断!
她既已到了这里,就该潇洒些走进去,本身无罪,难道城令还要为难她一介女流?锦乔沉住气息,轻掖衣裙,提步入内。
牢中空气并不十分流通,是以显得闭闷。锦乔甫一入内,便极不适应,不由因之顿足,又见狱卒轻蔑地笑了一声。她向来要强,遂重打精神,随其深入,只是那气味积聚多年,如何也散不去,似凝结住一般,粘在身上,极不舒服。
狱中一片狼藉,因这次封城后抓的人颇多,按男女之别分开后,混合关押在大牢里。锦乔跟着狱卒,还得处处留心脚下。她曾因为好奇偷入过晚商城大牢,当时以为那里已算是凌乱异常了,却不知如今这地方上的监狱,比晚商城更是难以入目。现今这脚下污水,烂草处处皆是,过道狭促,两边牢房里都关了十来号人,形色各异,许多人见了她进来,都开始起哄,使得原本死寂的大牢顿时喧闹起来。
锦乔面容极是难看,她向来不喜这等轻佻放荡之人,是以加快了脚步跟在狱卒身后,一直到最里头的几间牢房,才安静下来——这里几间牢房都只关了一个人。
狱卒一面打开一间空着的牢房,一面道:“也知你是冤枉的,又是个姑娘家,先在这儿待着,到时候城令会找你的。记得机灵点,自然就会没事了。”
锦乔大约明白狱卒的意思,却未多言。进了牢房,眼见着狱卒关门落锁,她也不吭声,只立在房中,四下打量着。
“姑娘确是个知道珍惜之人。”
锦乔惊讶于这混沌牢狱之中,竟有如此清朗干净的声音,如斯能听出其中隐约的书卷气息,亦有种随性的洒脱,如隐山中的清逸出尘,却不是仙风道骨的清减。
锦乔循声而视,正见隔壁牢房中一名儒袍青衫的男子,轻衣缓带,文人气态中又显出几分落拓,一手负于身后,一手置前,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正是书生模样。那一副容貌本也算不得出众,但是那双狭长的眼睛,如闪慧黠,笑意里带着几丝狂傲。
锦乔有片刻的思维停滞,只觉得那眼光好生熟悉,倒也不是似曾相识。只是熟稔不过,犹如临水照人,看到了什么。
那男子笑容不减,略退过一步,自我打量一番,容中带惑,问道:“姑娘在看什么?”
锦乔收回神思,低眉顿首,待整过了思绪方才抬头,见那男子谦谦儒雅,只一回顾,便尽显文士风流。她问道:“冒昧相问,公子方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男子略偏过头,寻思片刻,眼光由疑转亮,竟是朗声笑了出来,行到墙下盘膝而坐,微微顿首,才不急不缓道:“我猜这是姑娘生平第一回,也该是最后一回来这种地方,是以要看个仔细,记下每一处,免得日后模糊了记忆,难道还要再进来看一次不成?牢狱之灾,可不是酒宴喜庆,多多益善。”
锦乔见那男子虽一身儒衫,风度雅冉,但神色却颇是悠闲自在,大有采菊东篱下的惬意自得,毫不为这牢狱所累。那一串言语也很是轻松,缓和了原本沉闷的气氛。
“姑娘还没告诉我,刚刚在看什么。”男子转睛看向锦乔,眸光清澈,唇角笑容似有似无,倘若只看他那双眼,便不觉得他在笑。
锦乔端目凝视那男子。此刻他盘膝坐在稻草堆上,衣容静洁,与周围的杂乱对比分明。而他身后的墙上,虽也痕迹斑驳,却还能看出写在上面的字,正是“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若说诸葛悠哲一手行楷风流,却仍是显得端正。这壁上的字有些疏狂,笔迹潦草有如龙蛇,但也不是真的狂如野草,至少于锦乔而言,还能看得明白。
锦乔朝那十个字看了须臾,便问道:“这是你写的?”
男子回头搜寻片刻,点头道:“信笔而作,让姑娘见笑了。”
锦乔走近一些,再细看这句诗,已约莫明白了什么,转而又将那男子打量一番。那一股落拓书生之气便无从隐藏。她只浅浅笑过,侧侧过身,眼光却仍落在男子身上。此时他正闭目休憩。锦乔也不多言,第三次看向那壁上,才发现这一句被抄了数遍,笔意越来越疏狂,也有几分愤懑之意寓于字里行间。
对面牢房中传来极为慵懒的声音,似是刚睡醒一般。
锦乔顺而望去,只见草堆上卧着一名身材娇小的女子,绿衣如水,只有背影向人,却也是极干净的。
锦乔只听她长长打了一声呵欠,也未回身,略带抱怨道:“大白天的扰人清梦,说话还这样酸,有那时间谈诗论赋,不如说说各自遭遇,以后出去了,天涯海角,又碰得上几回?”
那男子似来了兴致,微动了动身,有种光华在眉间闪动,道:“我来这儿时,姑娘就已在了,今日总算开了口。既要说遭遇,咱们就都说上一说。”
那女子不动,曲臂枕在头下,像是在等那男子先开口。
气氛顿时尴尬沉闷。那男子神情有些滞怠,看了看锦乔,见她同样一言不发,只朝着壁上小窗凝神,若有所思,遂也顿了顿,却如耐不住寂寞一般再开口道:“在下是因拦了城令大人的车,才被捕进这狱中,算来,有两天了。”
“我知道。”那女子不以为意,轻掖垂在地上的裙摆,再略变动身姿。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依旧面墙而卧,“不过你拦城令的车做什么?”
男子但笑不语,目光不由移向锦乔,见她原本清淡的容颜已渐渐透出忧色,笼在翠眉明眸之间,双手负背,更出落得高高在上,难以亲近,仿佛她本就俯瞰众人,临空指点。
男子摇头叹道:“不过是一时情急,横冲急上,却惊了城令的马,险些伤了城令,所以这就锒铛入狱了。”
那女子冷哼一声,顿了顿方才回道:“我看城令是当时气急才有此一事,如今早把你的事忘记了,酸书生。”
“如此就下了狱?”锦乔问道,却仿佛不是在询问于他,眉目凝着隐忧。依旧望向窄窗之外的一方碧空,“律法上哪条规定了?”
“城令开了口,就是法。地方上,地方官最大,百姓只有听之任之的份儿。”那女子冷言冷语,甚是嘲讽之意,“官大一级都压死人,何况官民本就没有比较可言。城令这样待酸书生,已经算是宽厚了。”
“姑娘此言,岂不是一否全盘?人分善恶,官自然也有好坏。文臣武将里,总还能找出为民请命、克己奉公的。”男子语意有些激昂,面容倒还温雅,眼中渐渐有了激赏之意,“当朝就有叶子凌将军,戍守边塞,护国保疆,从未听说他居功自傲的。还有苏相,执法必严,虽然如今有怠于朝政,却仍是叫我等钦佩的……”
“好了好了,朝廷里能数出来的也就那么几个。我不是读书人,对做官也没兴趣,你那套溜须拍马留给那些当官的听吧。”女子显得颇不耐烦,轻挥手就捂住了双耳,又要睡去。
那男子所言,正点中锦乔内心。叶子陵与她素来交善,算得上半个知己。当初她也正是倾慕于叶子陵的男儿气概,才愿与之相交。彼时冠翎归京时插马游街的风流她至今记忆犹新。叶子陵一世英雄,连她素来颇高的眼光,也不由自主的随着他驾马过街。
其后因着沐颜扮装寒泱与其共事,她便是多了解了几分。私下相处时,叶将军颇为爽直,嬉笑不拘,没有领军打仗时的威仪,倒是与人显得亲近。
其二便是苏澈。锦乔听到“苏相”二字时便不禁嘴角含笑。自小,她就爱看父亲官袍加身,顷刻便涌起无限敬意来。父亲有着文士的谦雅,甚至在官场沉浮多年之后有了一些老谋深算的阴恻,但只要那一袭官服在身,顿时就如金辉罩顶。她仰止于那样的光耀,也一直在努力靠近这样的气度,因为如此,她便觉得更靠近了父亲,更亲近了一脉血缘。于她这样母亲早逝的女子,父亲是极大的依靠,总是在这样的靠近里也依旧存在着恐惧。
甚至在更多时候,她觉得自己不及沐颜幸运,至少在回忆里,沐颜还有位兄长可以描摹。
见锦乔眼光转黯,竟缓缓流出一种自伤的情绪来,男子立刻敛容,起身到木栏边,带着关心道:“姑娘,你怎么了?”
锦乔只觉心头惨淡一片,有些凄凉,似阴云浮过,再无天光,枯木凋落了残叶,风卷而飞,漫在蒙蒙天色里。待听见男子询问,她略抬首扫过一眼,全无神采,沉默不语。
“可是在下说了什么话让姑娘……”
“与你无关。”锦乔背过身去。她从未在外人面前表露过任何心迹,纵是面对苏澈,也多以笑相对。父女二人彼此心照不宣。但今日无端端就如此外露情绪,也或许是她离家日久,思念之心更重的缘故。待重整心绪,锦乔暗舒长气,再转身时,便恢复了之前的模样,“看来公子对朝廷之事所知颇详。”
男子不料锦乔有此一言,故滞了半晌,缓过神,方连连摇头,道:“一介书儒,不过草野。朝廷之事,也不过听人说起一二。但叶子陵将军,在下还是亲眼见过的,当真一世英雄。”他眼带赞许,却隐隐浮起幽光,透着微寒,似冬夜碎星。
“公子去年会试,名列在何?”锦乔问道。
男子笑过,不只是自嘲还是笑于他物,一语怅然之下,又转身对着那壁上的诗句,冷笑道:“名未入册。”
“就说你自己不屑于与那些官员同流合污好了。”绿衣女子突然插口,意在鄙薄,又是一声冷笑,身形不动,却是语出如刺,“你们这些文人,读书不就是为了入仕?都是被那些书腐了脑子的。又自视清高,指着官场说‘不堪’,科举都被你们骂了多少回了,还不是次次有人去考。要说做官的会欺上瞒下,你们这些读书的才真是两面三刀。”
锦乔知那女子不过指桑骂槐,借着身边这个“读书人”来泄愤。咱不管他口中说的究竟是谁,锦乔只听那男子四字“名未入册”就知他没去参加考试,但又要写“徒有羡鱼情”这样的句子,未免自相矛盾。也或许真如那女子所说,这是读书人的共性。
“到朝之时,文恬武嬉,致使外敌趁虚而入。读书人不会是提刀斩敌,除了摇着笔杆,来一回运筹帷幄,又能如何?也好在国家尚有良将,只可惜旁人多只看见沙场上的英雄洒血,不知其后的新局战略多是读书人出谋划策,是以如今重武轻文。读书人不被看中,多少也有愤懑,难道姑娘也不许人发发牢骚?”男子轻拂下摆,无奈笑过。
“我是粗人,不及你们这些文人会编排,说话一环套一环,指不定就被你们绕进去了,反倒要自打嘴巴。我应该乐得清闲,被困在这里不用东奔西跑。只是遇上你这么个酸书生,确实要自认倒霉,连白日梦都没法做。”女子显露出小儿女的气态来,最后一句像是故意嗔怪那男子,倒是有几分娇俏。她稍稍抬头,将睡乱的长发挽到颈下就又睡了。
锦乔对那女子也起了几分好奇,起初真以为她是极尖刻的性子,如今听来却也不是这样。言辞虽然有些过激,但也是真性情,如此反而让她生出几分羡慕来——她很少这样畅快过。
“姑娘这是妄自菲薄了。”男子上前,神色中带了邀请与诚意,虽知那女子看不见,仍是拱手,道:“如今狱中相逢也算有缘,在下想交姑娘这个朋友。区区姓萧,敢问……”
“你认我为友无妨,将不将你当朋友在我。出去之后天空地阔,若你非有意,我们还能再见,倒是我再考虑要不要交你这个朋友。”女子出言甚为随意,如不被这红尘事事所扰,自是逍遥。
“如此也好,萧某记下了。”萧姓男子三分带笑,也满意这样的局面。
锦乔看着男子坐回墙下,闭目养神,又看向那女子,如有所惑。
那女子像是真睡熟了一般,侧身微蜷,又仿佛是摆出的一种架势,另有玄机一般。她深知这世上能人异士太多,今日所见这女子也必定不凡,遂在心中多留了一分印象。念及此,她转眸一笑,看来珞邰一行,收获颇丰。
日暮之时突然下起小雨,雨细如丝,盈盈洒洒,空气越发潮湿粘腻,再到月出时,雨势已大。夜雨打檐,噼啪嘈杂,乱如碎石。
锦乔独立墙角。外头的雨水穿过窄窗打进来,是以窗下一片稻草已湿,空气里有种腐霉的气味,虽不浓重,但在锦乔看来已相当使人难受。于是她离窗口远一些,只望着打进来的雨落在草尖。
萧姓男子也在墙根,只是依旧席地而坐,前时多是闭目休息,然而眼前忽然白光一闪,立刻搅去了缓缓袭来的倦意。他睁开眼,耳畔雨落如注,确实别有韵味一般,勾得他唇角轻扬,如享妙音。待他看清眼前的一切,迅即响起一声惊雷。
锦乔先前见那道闪电时已显得有些惊慌,立刻就将视线转向窄窗之外,只因石壁隔开着,便什么都看不见,还未定神,轰隆一阵响动,惊得她不由后退了一步,背已触上石壁,潮湿阴冷,激得她又绷紧了神向前冲了一小步,双手握拳,秀眉紧蹙,目光四处游移,明显已经乱了心神,却仍在强作镇定。
萧姓男子见锦乔异样,便好心问道:“姑娘,你怎么了?”
锦乔闭眼,极力克制已渐渐涌动起的情绪。她能听见始终蛰伏在心底的恐惧正被一点点地唤起。内心深处蔓延开的惶急直击她心底最脆弱的那一处。
男子又试探着叫了一声,方才看见锦乔睁眼,不知所措的迷茫与惶恐一点点流露了出来,她依旧自持,却少了许多冷静,眼光里多了一份祈求,在她张开眼的瞬间投向天外。
锦乔目光空洞地望着落进来的雨,她就那样专注着,神情木然。然,她紧紧攥着的双手暗示着即使如此,她也处在极紧张的状态,一切都沉浸在情绪爆发的隐晦处,只要再多一点点的刺激,就会彻底暴露出所有的心情。
“姑娘可愿听我说话?”萧姓男子见气氛不对,便想缓和一二。只是锦乔仿若未闻,默然立着。他不觉奇怪,遂似自言自语一般,兴致勃勃地说了起来:“说说幼年的趣事可好?我五岁的时候,有一回妹妹来问我‘山有木兮木有枝’是什么意思,我说这是损人的话。她问为什么,我说是的意思就是说那个人愚钝的比木头还不如,什么都不能明白。妹妹说我曲解,就找来大哥问。结果大哥也这么说,后来我们就去找先生。结果先生罚了我们抄书。妹妹说,我就是那个堪比愚木的木头,所以妹妹时常称我作‘萧木头’。”
锦乔不觉得好笑,也根本没有听进去,抬眼扫了男子一眼,依旧心有余悸似的,但见他浅笑温煦如明光照来,驱散了一室阴霾,她方略放宽了心,神情渐渐松弛,也透着倦意。
萧姓男子望一眼窗外,听雨声便知雨势不减反增,怕死要滴漏一夜,嘈嘈切切的谈着一段夏曲。
“我知姑娘不惯这牢中窘迫,但莫非你要这样枯站一夜?自你进来就未坐下,也有几个时辰了,如今时间尚早,难道真要这样站到城令召见?我只怕到时你已双腿发麻得难以动弹了。”萧姓男子在找着什么,笼了一堆不尚干整的稻草抱到木栏边,递了出去,道:“姑娘不妨坐一会,不睡,闭闭眼也好。”
锦乔见她故意远离了窗口才递了稻草,不放在地上而是一直用手接着托在空中。她心下微有所动,却未动身形,终是摇头,道:“不用了。”
萧姓男子收了稻草放在最不易溅湿的角落里,道:“那姑娘需要的时候再开口便是。”
锦乔见他每一个动作都干净利索,没有一般文人的拖泥带水,振袍再坐时风度卓然,如她平日见得那些皇孙贵胄,却又不仅仅是单纯的高贵。
“有什么不对吗?”见锦乔另有所思的看着自己,萧姓男子如此问道,笑容里含着旷达。
雨落如倾盆,锦乔听着细密的声响,眼底浮出更为浓稠的疲惫,握拳的手也随之松开。她四下环顾,找了片最干净的地方,本还有所迟疑,最终还是坐了下来,屈腿抱膝,长裙及地。她将下颌埋在臂间,只一双眼睛浅露思情,盯着身前的一片地。
思绪越来越重,视线因为升腾起的疲倦开始模糊。锦乔渐渐垂下眼帘,只觉得那片地上像是走出一道身影,停在某处,像是在凝望着她。
似乎是父亲苏澈。锦乔意志朦胧间低声唤道“爹”。是独属于他们父女间的亲昵以及她对父亲的依恋,就像是苏澈在她身边,她还是那个会挽着父亲的臂漫步闲谈的乖巧女儿。
刹那间又仿佛听见雷声。锦乔霍然睁眼,倏地站起身,盯着地上的长影。方才她真的以为见到了苏澈,而父亲仍是用那般慈爱的目光看着她。然而现在,她却如被向来为之欣喜的眼光刺了一刀,周身侵遍凉意。
“姑娘?”萧姓男子踱到木栏边,关心道。
锦乔顺影望去,才知其实不过那男子的影子,因他隔着木栏站在她身前,所以投影于地。锦乔见他略带困惑的眼光,安下心来,眉眼间却又是先前的疲累。狱外雨声敲在心处,她无意地去捋了捋额角的碎发,抬眼时却触到如浮动着暗香的眼波,绵绵缱绻,如山岚缭绕,绕在她身边。
锦乔侧过神,神色不太自然,却也不是最初的模样,像是有意要避开他的眼光,又苦于这尺寸之地,无法藏身。
萧姓男子见锦乔如此,遂收回眼光,转眼于那角隅里的一堆稻草,似有所惑,不由笑了出来,却带了几分苦楚,眼中却是夹杂着赞许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