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这才猛然回神。
心知眼前这伙人恐怕不好打发,忙对身边的年轻后生,低语了几句。
那年轻后生大概还有些迟疑。
老人眉头一皱,瞪了回去。
那后生这才不敢再多嘴,招呼着身边的人走。
这么一群人,竟然呼啦啦地就这样静悄悄低着头走了。
只剩下老头一人。
见村民们走远了,老头这才缓缓地叹了口气,打算直面白卿等人。
“我是这个村的村长,有什么事,跟我谈吧,这些事跟他们没关系,我让他们先走了。”
约莫是白卿压枪的动作,让老头误会了他们的身份。
“你们在这烧纸给谁?先前抬出去的死人,跟你们什么关系。”
见只剩下老头一人,白卿索性撒了压枪的手。
还就不信就一瘦弱老头,还能翻了天不成。
老人大约没料到,他们连村里刚抬出去一个死人的事都知道。
顿了顿,不由得苦笑:“既然你们看到了,我也不瞒你们,那个年轻后生,不是我们村的人,早几天他就来了,来闹事。”
“口口声声说,是我们村这口井,害了他妻儿一尸两命,家破人亡,要我们给个说法。”
“你说,我们能给个什么说法……轰也轰了,赶也赶了,谁知道还是没想开,跳井死了,一早我们给拉出来的。”
“烧纸是给他的啊?”
老彪听着这话合情合理,自然是信了。
可他也不傻,还是多问了句,“这人寻死虽然可怜,跟你们也没啥关系,你们烧纸钱给他也是好心,鬼鬼祟祟是干啥?”
老头抬起眼皮看了老彪一眼,“你不懂,他口口声声说我们村这口井害了他,还说我们一村的人都欠他,现在又死在这,传出去影响不好。”
“娃娃们出去还要做人的,我让他们低着头,也是怕他们看到不干净的东西。”
“是这口井吗?”
谢月不知何时绕到那口井边的。
那是口有些年份的老井,井口挺大,边上还有人腰高的杂草。
杂草堆里,还有生锈的铁钉,和断裂的木板,
可见是口荒废的老井,没人用的,
此刻谢月正扒在井口边往下看,看得白卿他们心惊胆战的。
好在,谢月并没有要继续将脑袋往下探的意思。
她抬起头来,看向众人的方向,表情颇有些神秘。
“水下有人。”
这话一出,老村长当即变了脸色。
竟失了刚才和白卿他们说话时的从容和条理。
“真,真有人?”
谢月冲他们招了招手,露出一口小白牙,狡黠一笑:“他们在招手,让你们下去玩呢。”
老村长的面色,果然瞬间煞白,竟被吓得跌坐在地。
白卿和老彪是了解谢月的。
谢月以前也醉过,拉着他们可能扯了,一本正经说自己和孙悟空是拜把子兄弟,还说哪吒和她一样是女的,说得有板有眼的。
这会儿也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
但看老村长的反应,十有八九还是有猫腻,没交代全乎了。
“水下亡魂,皆是稚子,无是非之念,只知在井下冷,要离开此地。”
“饮水者,接触它们的怨气,它们借此藏身生人身上,欲脱离鬼道,此为鬼胎。”
“但到底并非轮回之肉胎,自然无肉身,生出的,只会是一团怨气。”
就在此时,一直没有插手此事的陈黜,蓦然冷笑了一声。
视线自那脸色煞白的老村长面上扫过。
“亡死之人,自然是被这口井害了,至于这口井下,亡魂之怨如此强烈,究竟是从何而来,还不老实交待!”
陈黜这番呵斥,虽算不上严厉,却冷到了极点。
那老村长明显浑身一颤,抬起头来,才刚对上那双煞得很的眼睛,便又颤抖着低下了头。
但不知为何,他仍是一口咬定,“不,没什么好交代的,该交代的我都交代了,没东西,井下没东西……”
“这么说来,这井下确实有东西了?”
白卿双眼一眯,笑了,“你不说我也有办法,老彪,你下去看看,捞点什么上来。”
“就是,下去看看就知道了。”老彪说着,信觉不对。
“凭什么是我啊,你不能下去吗?”
“咱们之中,这不是就你一人喝过这水了吗。”白卿拍了拍老彪的肩膀,说得有理有据。
“喝都喝了,你现在也算虱子多了不沾身,还怕底下的东西不成?”
竟然让人无法反驳……
老彪不情不愿地在腰上捆了根麻绳,让白卿在上头拽着,就这么下去了。
谢月也不知他们在做什么,只这么扒在井边,探着脑袋目送着老彪下去。
即使是醉糊涂着,谢月都知道底下危险,不想跟着下去。
“看着东西没?”
白卿在上头等了一会儿,估摸着老彪该触底了,这才扯着嗓子往下吼。
“看不见,黑得很,他娘的这水真凉。”
老彪只觉得服前黑乎乎的,眼睛在下头简直是摆设,半点用不上,只能靠摸索,
时不时还得上水面透透气,耗体力得很。
忽然,老彪似觉得自己摸到了什么,小小的骨头,他想往上扯一扯,却发现沉得很。
那小小的骨头下方,还沉着石头,还想再探一探,老彪憋不住了,得上去换口气。
刚想松手上去换气。
忽然。
周遭的温度陡然降温,冷到了极点,是真的冷。
冷得人骨头都在打颤,刚才那个程度跟现在一比,都不是事儿。
耳朵不知道是不是出现耳鸣了,竟然觉得刺痛得很。
一只小小的手,猛然抓住了他,然后是无数只手缠着他,不让他上去……
“老彪,什么情况?”
井下传来咕嘟咕嘟的水声,还有扑腾扑腾的挣扎声,就是没有老彪的声音。
忽然一股凛冽的寒风,竟然从井底往上冲。
那股寒风带着浓烈的水汽,还有浓烈的怨气,好像无数道尖锐的哭声,和吵嚷声,同时响起。
令人的耳膜刺痛,就连白卿都被震得往后踉跄了几步。
谢月就趴在井口,只觉得脸颊一疼,然后就像被人拽住了衣领似的,险些扯入井中……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铁锁碰撞的激越声,然后是一股力道缠住了谢月的腰,瞬间又将她往后一扯。
陈黜一手接住被铁锁往后掀来的谢月,一手抬起,一股浓烈的黑气,伴随着一阵罡风挥出,将那井口都削去了一截……
并下似乎也受到了震慑,竟然瞬间老实了。
老彪察觉到,那些缠着他的小手像触电般缩回了手,翻滚的井水,也顿时安静了下来。
老彪得了自由,冲了上去。
破出水面,这才猛地灌了口空气进来,差点要出事。
又待了一会儿,见水底下是真没动静了,看样子是被震慑得不轻,老彪这才重新下潜。
捞了几具尸体上来。
都是小孩的尸体,都泡烂了,有的地方骨头都突出来了,骨肉分离,面目全非,不忍直视。
“就近捞了几具,底下还有。”
“怎么着,要都给你捞出来才肯交代?”白卿见到这些孩子的尸体,竟也被气笑了。
“这要查下去,你们一个也跑不掉!老彪,拿两具,丢这老头眼前,老眼昏花看不清,就近点看。”
白卿一说要将小孩的尸体,丢到老头面前,那老村长是明显的一颤,似乎是真不敢看那几具被老彪带上来的小孩尸体。
“这,这个地方,原先不叫子母井,叫,叫埋儿井……”
“这是村民们心照不宣的秘密,所以谁也不敢来,这井渐渐地,也就荒了。”
“若不是这次出了人命,他们心虚,怕这些井底的孩子,迟早会找上他们的话,他们肯定是不会再来这里的……”
“九十年代那会儿,我们村有户人家的女儿夭折了,是摔井里死的,那家人伤心不已。”
“可没多久,孩子她妈就又有了,第二年就生下个男孩……”
老村长似乎不愿再往下说了。
可一想到那井边躺着的小孩尸体,他是看也不敢看。
井底,井底还有更多……
老村长仿佛听见它们在哭,老人的声音都跟着颤抖。
“后来,这事就有了别的说法……有个无知老妇,因为儿媳妇生的是个闺女,这老太婆就嫌弃儿媳妇不会生儿子,说她只生了个赔钱货,说要把丫头送人,让媳妇就当没生过,好能再生一个。”
“媳妇自然是不肯,这老太婆就把,就把孙女丢下井里溺死了,亲孙女啊……”
“媳妇自然因为这事,恨上了老太婆。”
“婆媳俩好久没说话,直到后来,媳妇生了*,巧了,是个男孩,老太婆高兴了。”
“自然伺候得好,这日子才勉勉强强地过了下去。”
“后来不知怎的,这口井的事越传越歪,有人为了生儿子,就埋女儿,那会儿……若是谁家丫头没了,邻里邻外的也都心照不宣,不闻不问,只瞧着,第二年,这家肯定会添个儿子。”
“出事儿就出在有一家人,是男的女的都生不出,自家自然也没女儿去埋儿井换儿子,想疯了,就偷了别人家的闱女。”
“你说,偷别人家的闺女,怎么可能生自家的儿子?”
老村长摇了摇头,“村里商量,做了决定,最后把这口井封了,谁也不敢再干那伤天害理的事。”
……
可不知怎的,二三十年过去了,这口埋儿井,忽然就成了子母井了,还有人来取井水喝,说是为了求子。
后来又出了人命。
他们是怕这事闹大了,当年的事东窗事发,这才不肯再让外来人进村。
“哎,天见可怜。”
老彪先前虽险些在井下出事,但此时也只觉得,这些丧生并下的女童可怜。
“看这孩子,手里还紧紧抓着拨浪鼓,拨浪鼓都被泡烂了,估摸着是死的时候都没撒手。”
“拨浪鼓……”
老村长本是千万个不愿意去看那些捞上来的尸骨的。
此时,不知为何,竟急急往那看去。
捞上来的孩子的面貌,自然是早已看不清楚了。
可老村长,在看到孩子手中紧紧握着的拨浪鼓的这一刻,竟连滚带爬地冲了上去,
一把抱住了那早已面目全非的女童尸体,神情痴迷,眼神呆滞。
“乖乖,乖乖不哭,奶奶没有不喜欢你,就算奶奶不喜欢你,爷爷喜欢你……”
老头的神情,变得时而痴狂,时而呆滞。
仿佛怀里的孩子,还是个活生生的丫头一般,又哭又笑的。
前头再怎么镇定,再怎么狡辩,此刻一个小小拨浪鼓,竟让他失了神智……
不远不近地,传来老光棍和小甜甜说话的声音。
看样子是在朝这来。
陈黜闻声,微微蹙眉。
又扫了那口井一眼,方才丟下话道:“吃下井下泥可去鬼胎,尚在此地的孩子罪不及地狱,自有该去的地方。”
这是要走的意思了。
谢月已经迷迷糊糊要打瞌睡了,此刻听了这话,却瘪下嘴来,紧紧拽着陈黜的胳膊。
“大神又要走?说话不算话……”
老彪和白卿见状,一左一右将小月拉扯了回来,无奈道:“小月挺喜欢你的,老说你好话……”
似是知道他们要说什么,陈黜的身形一顿,
看了眼谢月,随即别开了脸,垂下了眼帘。
他低低轻笑了一声:“我护着她,不过是因为利益相交,仅此而已。”
毕竟……
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这一点,不需要任何人告诉他。
话音未落,便有一阵黑色的雾气泛起。
那道修长的黑色长袍身影,就站在这雾气中。
他的口吻冷峻疏离。
恨不得将所有事情都撇干净,谁也无法靠近他,直到他的身影,渐渐于浓雾中消失。
……
未曾见过光明的人,千万,千万别再让他,接触温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