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方野乔在病房里悠悠转醒。
呼吸道轻度灼伤,轻微脑震荡,浅度烧伤。
虽然她被消防队抬出来的时候,看起来严重,但其实恢复起来倒也快。
真正折磨她的,不是身体上的痛苦,而是精神上的。
只要一闭上眼,她的脑海中,便会浮现出相同的场景。
熊熊大火中,那个燃烧的身影,向她一步步走来。
散发着皮肉被烧焦的腥臭,残破的脸上,扭曲出一寸寸森森笑意:“让你带着永生无法弥补的悔恨活下去,才是最痛苦的折磨吧?”
在那场烧破天空的大火里,幸存下来的,只有她。
李思恒和崔欣怡都在火场里丧命,而一同死去的,还有陈湘。
关于陈湘的死许桀没有多赘述,但方野乔是何等敏感的人。
即使周围的人都拼命隐瞒,她也隐约了解到。
陈湘是掉入了Judas的圈套才死的,而那个圈套,原本是为她准备的。
当她小心翼翼地问起的时候,许桀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他只是低头摸了根烟,突然又想起病房里禁烟,便默默地放了回去。
然后说:“阿湘让我这么做的,她肯定也不后悔。”
可他眼眶明明红了。
她忽然想起那个下午,陈湘握着她的手,说,“姐姐以后会保护你。”
可方野乔怎么也不曾想过,陈湘竟然会用生命保护她。
后来这起案子,以凶手自沙为结尾草草结案。
方野乔出院后,又回到学校,已经是两个月后的事情。
死的死,走的走,失踪的秦冕至今下落不明。
后来的一切,可以直接用八年过去了一笔带过,就像是拨动表针一样云淡风轻。
八年,三千个日夜,在别人眼里只不是数字。
而在方野乔那里,却是一分分累积起来的,永远鲜明的、无法忘怀的痛苦。
这所有的一切,化成了一个无形的沉重枷锁,牢牢地栓在了她的脊背上,再也无法放下。
时至今日,她试图抽身,从局外人的角度再次回顾,却突然抓住了一些当年没想过的问题——
那场由秦冕组织起来的游戏,是不是本来就是冲她来的?
一向懦弱自卑的李思恒,怎么会突然有勇气砂仁?
他是否受到了暗示或者教唆?
这一切都指向秦冕。
方才当那个密码原本的样子,完整地展现在她眼前,像是一桶滚烫的白漆兜头泼下,浇得她心下一片灼热茫然的空白。
Salvatore这个单词,像是生生地撕破了她的皮囊,再搅进她的骨肉。
方野乔脑海里的最后一根弦,毫无预兆地断裂了。
那天他和她并肩站在李安然的墓碑前,他用一番话,说动了方野乔重新踏上这条路。
在她发现陈潇是凶手,怀疑是以为陈潇的死才导致他如此偏激。
把自己看做间接导致陈潇走上歧途的罪魁祸首时,他给她看了真相,让她有底气,击碎陈潇冠冕堂皇的谎言。
她天才的光环,在八年前就被击碎了,
是秦冕在背后,撑着她一直以来摇摇欲坠的尊严,用所有耐心和温,磨掉她尖锐的偏执,再一点点填上她自我怀疑的裂口。
而如今她却猛然发现,原来那个支撑她的人,竟是当年击碎她的人。
多可笑啊。
她已经好久没有感受到如此激烈的情绪,愤怒和仇恨,还有……
疑惑。
夹杂着让她难以承受的刺痛,像滔天巨浪一般袭来,那些翻涌着袭来的痛楚情绪,足以将她溺毙。
她如此聪明,自以为聪明,别人也以为她聪明。
可此时她才彻底明白过来,她最容易被拿捏住的弱点,原来就是她的聪明。
方野乔知道,这一切都是冲着她来的,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他要残忍地杀害那么多无辜的人。
难道她真的是不祥之人吗?
这么多年以来在她身边的人,死的死,走的走,再或者走上错误的路。
即使她再拼命地远离人群,切断所有的关系,却还是无可避免一次又一次伤害他人。
只要她活着,就会不停地连累别人。
从李安然到陈湘,到吴津,再到那么多无辜的人。
她必须亲自做个了断。
当方野乔站在秦冕楼下的时候,她还在犹豫,
因为她心里根本不确定这个计划是否可行,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做起。
也正是因为她心事重重的缘故,连身后跟了个鬼鬼祟祟的人,都没意识到。
直到包被扯的那一刻,她才意识过来。
可惜对方的手法也不怎么熟练,一下子竟然没把包抢到手。
方野乔也在同一时间反应过来——自己的钥匙、录音笔、证件和手机都在包里。
要是被抢走就麻烦了,于是紧紧地护住了包。
那劫匪虽然不熟练,却是个悍的,眼见着方野乔不仅不松手,还死命护住,竟然不依不饶地跟她纠缠起来。
不过男人的力气,终归是占优势的,在挨了两下后,恼羞成怒地用军刀抵在了方野乔的后腰上。
低声威胁道:“给你一分钟时间,把包给我。”
方野乔只得把包给他,对方刚接过去,抵在她后腰上的力道,忽然一松。
只听劫匪惨叫一声,“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她的包也掉在地上,东西散落一地。
她回过头,看到了跪在地上的劫匪,以及他身后站着的若无其事的秦冕。
“报警吧,这人是个惯犯了,最近这里出了好几起抢劫案了。”
秦冕蹲下身,帮她捡起地上的东西放进包里。
附近派出所的民警效率很高。
不一会儿就赶到现场带走了劫匪,顺便把秦冕和方野乔请过去做笔录。
方野乔做完笔录出来的时候,秦冕正在大厅里等着她。
“刚刚都没来得及问你,有没有受伤?
方野乔没抬头,视线一直黏在地面上:“没有。”
“真没有?”
秦冕注意到她有点不对劲,皱眉道:“你抬头让我看看。”
方野乔这才抬起头来看她。
方才在夜色里还看不出来,现在大厅里亮堂堂的灯光一照才发现,她脸上连带着嘴角肿了一片。
大抵是方才和劫匪纠缠的时候被打的。
“包让它抢了就抢了,有什么东西那么重要啊,比你的安全还重要?”
秦冕拉着她,“你这个得抹点药去去肿。”
可这个点哪还有开着门的诊所,方野乔很自然地就进了秦冕的家门。
这也正是她想的。
秦冕进去拿药的时候,方野乔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眼睛却是一刻也没闲着,观察起了秦冕家的构造,以及最有可能藏东西的地方。
顺便在心里打起了草稿,一旦秦冕问起什么方便应付。
秦冕拿了药回来,顺便拧开了沙发旁边的落地灯。
很自然地用手指沾了药膏,抹在了方野乔脸上。
甚至都没问一声她,要不要自己来。
药膏很凉,涂在皮肤上有一点刺痛的感觉。
在秦冕的指尖触碰到方野乔嘴角伤口的时候,她睫毛极快地闪了一下。
这是时隔八年以后,秦冕*这么近距离地看方野乔,
她的皮肤在灯光下,是近乎透明的莹白,可以清晰地看见那一层薄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所以伤处也就显得愈发触目惊心。
他恶意地用指尖压了一下她唇角的伤口。
她毫无防备,忍不住抖了一下。
“怎么了?”秦冕注意到她的小动作,明知故问道。
“……疼。”方野乔哑着嗓子回答。
结果他的动作不仅没放轻,还恶劣地按了按她脸颊上肿起来的地方。
“知道疼,下次就不要跟劫匪硬碰硬,东西能比安全还重要?”
“哦。”
秦冕慢条斯理地抽了张纸巾擦干净手,把药膏拧好了放在茶几上:“我送你回去。”
因为今晚遇袭的经历,在送方野乔回家时,秦冕把她送上了楼,准备等她进门后再离开。
方野乔把手伸到包里掏钥匙,秦冕就站在楼梯口静静地看着她。
两分钟后,方野乔体会到了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
她的钥匙不见了。
而折腾到现在,时间早已过了午夜十二点,找开锁师傅也不太方便。
秦冕靠在楼梯扶手上,看着方野乔僵在原地,没忍住笑了出声。
身心俱疲的方野乔,掀起眼皮瞪了他一眼。
“要不去我家将就一晚上吧,你总不能……”
秦冕挑了挑眉,“睡楼道里吧。”
等到方野乔拧灭落地灯,安安稳稳地躺在沙发上时,已经是凌晨一点。
虽然秦冕提出她可以睡卧室,自己睡客厅。
但方野乔还是拒绝来。
一来睡男人的卧室总归怪怪的。
二来,她今晚会同意留在这里,当然是有目的的。
方野乔在沙发上躺着,却一直睁着眼睛保持着清醒。
等到房间完全地静下来,没有一点声音后,她的眼睛也完全适应了黑暗时,方野乔便坐起身来。
客厅的右侧是秦冕的卧室,还有卫生间。
左侧是餐厅和厨房。
绕过餐厅是走廊,走廊的尽头有一扇关着的门,大概是书房。
她要找的东西,应该就藏在那里。